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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東筵西散(十)[V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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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東筵西散(十) [VIP]

煙裏絲絲, 柳蔭縷縷,紫翠紅香倦客常在,年來歲去地, 姑娘們長了一茬又一茬, 來去無蹤跡, 卻總不乏弄情寫意的繡腸公子。

好在雲禾由霧蒙蒙的情天恨海中脫離了出來,不再酬客, 安靜等著命運給予最美滿的安排。可尚不如意的是,這日正臨窗觀雨, 卻到一位不速之客。

他的肩上粘帶著點點夏雨,使他一身富貴的龜背紋圓領袍稍顯落魄。雲禾卻沒有多餘的善心憐憫他, 將兩個眼皮一翻,十足十的不耐煩,“沈大人,我牌子都摘了,往後就不迎客了,你是沒看見還是怎的?還是我媽樓下沒同你講?”

沈從之剛由瓢潑大雨裏跋涉而來, 情緒有些燥, 卻深記其妻蔣長薇的囑咐,緩下性子來, “講了,但普天之下,除了皇上的殿,我沈從之要到哪裏, 還沒有人能攔得住的。聽說你要嫁人為妾?我還當你這麽個潑辣的性子, 是非正妻不嫁呢。”

聽他說話就來氣, 雲禾頓時沒了好臉, “做妻做妾幹你什麽事情?你管得還寬呢,蘇州城外那麽多老百姓快餓死了,怎的不見你去管管?”

他兀自往榻上坐下,端出個錦盒,搖著扇柄,“好了好了,不跟你吵了,咱們自相識以來,總吵個不停,沒什麽意思。聽說你要嫁人,咱們相識一場,怎麽也有點交情,來瞧瞧我給你備的賀禮。”

雲禾適才作罷,半信半疑地半收了刺兒,“你有這麽好心?還給我送賀禮,別是什麽有毒的玩意,想害死我吧?”

“你一個倌人,我害你有什麽好處?”沈從之搖首嘆笑,扇柄朝她招一招,“嘖,過來瞧瞧啊,好東西!”

半晌雲禾才挪步過去,揭了匣子一瞧,原來是一對金蝶簪,蝶翼用碎綠松石攢成,十分精致。沈從之見她眼露歡喜,放軟了笑音,“喜不喜歡?”

雲禾貪看片刻,將匣子推過去,“太貴重了,我不要,留著送別人吧。”

“這是我專叫人打的賀禮,如何還送得了別人?”說著扇柄往裏一指,“你瞧這簪子上鏤了字,題的是‘珠聯璧合、比翼高飛’,送別人就不合意了。你收下吧,雖說咱們倆回回都弄得白眉赤眼的,可我也算你的客人啊,我見也有別的客人給你賀禮,怎麽收他們的不收我的?”

雲禾適才罷了,想著早些打發他去,只好將就著收下,捉裙起來福了身,“那就多謝沈大人了,往後我嫁了人,你我山水難相逢,望沈大人珍重萬全。”

鳥雀忽晴的正午,他看著她站在榻下道別,眼中沒有一絲不舍,一顆心忽然結了冰。他站起來,慢蹣了幾步,誰知又遽然折返回來,環住雲禾的腰狠吻了下去。雲禾微怔片刻便擡手推將起來,掙了半晌也掙不開。

恰時方文濡奪門進來,一拳將他揮開,揚一揚手中的文書,“沈大人,雲禾姑娘現在可不是樂籍女子,您身為藩臺官吏,公然奸/淫民女,是個什麽罪您最好掂量掂量,大人就不怕我上本參到京裏去?”

沈從之抹一把唇角的血漬,並未還手,反倒笑起來,“是我無禮了,這裏給狀元公賠個罪,祝狀元公同雲禾姑娘百年好合。”旋即撣衣而去。

沒了人影,方文濡立時拉了雲禾細瞧,“他沒做什麽吧?”

雲禾惱極,連往地上啐了好幾口,忙不疊地討了絹子抹嘴,“這個挨千刀的瘋子,我還當他是起了什麽好心呢,氣死我了!驪珠,快打水來我要漱口!”

帕子搓半天,將一張方臉勻紅,嘴也搓得微腫。方文濡奪了帕子摟著她輕拍,稍刻驪珠端水進來,擰了條巾子給她擦臉,“罷了,我要真到縣上去,這一月叫你留在這裏我也不安心,少不得有客人仗勢欺人摸到你屋裏來,還是尋個地方先搬出去住吧。”

提起這個,雲禾還慪氣呢,扭過去不理他。方文濡會其意,少不得又溫言軟語地安慰,“快了快了,已經請了好些人幫忙,至多多不過一個月家裏就拾綴好了。我還叫人新打了張架子床呢,往前我的屋裏都是個硬木板子,硌得慌,我新打的跟你這個也不差多少,雕花的,用的南榆木。只是睡的褥子帳子之類還少不得叫你操心,我可不在行。”

始說半合兒,雲禾方扭回來,嬌滴滴地癟著嘴,“那你叫我搬到哪裏去呀?我無父無母,也沒個親戚。”

“到我姑媽家?”

“不去!你姑母往前就時常勸你不要往堂子裏來,她老人家指不定多恨我呢,我才不去招那個罵。”

二人默然籌忖,雲禾擡眉而起,杏眼一雙落金盤,“要不我去同姐姐說一聲,我搬到她家園子裏去住。她家大得很,有許多空屋子,有管家有丫鬟還有內官,我一個姑娘家住在外頭,少不得防賊備寇的,住她家,豈不是妥帖?”

“不好不好,她已經嫁人了人,何苦去叨擾人家?”

“哎呀不叨擾,姐舍不得我呢。我去問問她,倘或她為難那便算了,她若高興我去住,豈不是省了你的煩惱?”

方文濡安暗忖一刻,思及如今城外諸多流民,少不得生流寇,一個女人無親無故住在外頭,的確不妥,便稍稍點頭,“好吧,姐姐若應下,少不得我要謝她。”

雲禾欣然一笑,掛在他肩頭細瞧他,漸漸神色凝重起來,“文哥哥,你娶我做妾,卻終身不娶妻,那你們家的香火怎麽辦?我生不了孩子,往後你連個子嗣也沒有,你母親可怎麽辦呢?”

誰知方文濡只是淡淡一笑,兜著她親一親,“既為官,那就是一方父母,怎麽沒有子嗣?百姓就是子嗣。我父親自幼教導我,讀書人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①。倘若我能做到,相信他老人家在天有靈,會恕我無後之過。至於我母親,往後就只能請你多加照顧了。”

她輕拂他的鬢角,笑眼裏閃著水星,“你一定會是個好官的,我知道,從見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他們都笑我蠢,其實我最有眼光。”

他將頭一偏,佯作沈思,回味無窮地咂摸著,“嗯,這話倒講得沒錯。”

“去你的!”

香絮漫天,吹破小樓,楚岫繞滿瑰麗的雲,此刻就成了這對鴛鴦侶最繁榮昌盛的朝代。後來雲禾回憶起來,只念月無長圓,人無永聚,並無百年興盛之家,亦無萬年不疊之國,天下匆匆,皆無不散的筵席。

那是後話,且表眼下,只說二人定了計,雲禾便收拾得妥妥帖帖特意尋了個陸瞻也在家的時辰拜訪淺園。

仆從將其直領入竹林中,只見草亭涼蔭,香冷荼蘼,芷秋愈發膽大起來,竟站在秋千架上前後擺著,兜了滿裙的風,臉襯桃花,腮映落霞,好不自在。陸瞻在榻上看書,不作一聲,只有簌簌頁扉聲回應寂靜。

中間長案上擺了一甌滴酥鮑螺、一甌玫瑰餅,另有一甌西瓜、一甌綠葡萄、一甌甜瓜。雲禾因腆著臉有事相求,比往日越發殷勤些,嘻嘻障袖營風游徑而來,“喲,這才叫神仙過的日子嘛,真是羨煞個人了!”

芷秋忙穩住秋千下來,見她戴著兩支並頭白玉簪子,髻頂斜簪了兩朵小小美人櫻,一粉一紫,又穿著水紅對襟褂,櫻花粉留仙裙,既青春又淡雅,一改往日的濃妝盛艷,倒像個大家裏青春鮮亮的小姐。

心裏越發喜歡,去拉她,“聽見門上來說你來了,我特意叫人擺了果子你吃。如今不應客了,也該多到這裏來陪陪我啊。”

誰知雲禾不在園杌凳上坐,反是十二分周到地向陸瞻行禮,說了一筐好話,“姐夫千歲萬安,好些日不見,姐夫越發的英俊倜儻了,那話怎麽說來著?哦對,正是個貌比潘安,情比宋玉,要我說,是潘安也要遜三分,宋玉也得羞兩寸。姐夫風雅之姿,那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若興評個男人家的花榜,姐夫必定奪天下狀元!”

只將芷秋笑得肚子疼,笑倒在陸瞻肩上,“你聽聽,這丫頭說的是些什麽好話?真是叫人氣不是恨不是!她備了這麽一筐話來,大約是要朝你討銀子花了,陸大人,您老人家少不得又要折財了。”

陸瞻萬般無奈地搖頭,闔起書擱到炕幾上,“丫頭,你不是已有個狀元郎了?又趕著來拍我的馬屁做什麽?”

雲禾趁勢坐到炕幾那面,托著個腮眨巴著眼,“還真叫姐夫說對了,我就是特意來拍馬屁的。人家遇到個棘手的事情要求姐夫,姐夫應不應?”

檀郎無心,芷秋稍看她那雙顧盼生輝的眼就曉得她打什麽主意,撿了把梅花扇往她肩頭拍去,又笑又嗔,“鬼丫頭,少使美人計,有什麽事只管說來,是銀子不夠花了?”

“還是姐姐對我好。”雲禾忙又沖她撒嬌討好,“文哥哥講家中的房子須得拾綴一月才能接了我去,他恐怕又要到縣裏去拜任,不放心我在堂子裏,想讓我住到他姑媽家去。可她姑媽家有姑父,又有兄弟,多是不便……”

“不用講了,我猜著了,你是想住到這園子裏來,是不是啊?”

“姐真是蕙質蘭心,一猜一個準。”雲禾抓著她一個胳膊慢搖,“那姐,你許不許嘛,我的姐,我的親娘……”

“多大點事情呀,也值得你轉軲轆說那一筐話?有什麽不好?我正沒人作伴呢。我這裏收拾出一間房子來,你只管打點好東西,我派人去接你。”

芷秋說罷,才想起身旁還有個人,忙用扇拍他,湊到他眼底下閃著水汪汪的眼,“千歲大人,您許不許呀?”

風林庭院叫她姊妹倆的笑聲闐了個遍,陸瞻只得無奈笑讓,卷了書拔身起來,“聽你吩咐,旁邊就有處屋舍,叫人收拾出來吧,派兩個丫頭過去使喚就是。我進屋看書,你們說話。雲禾,吃了晚飯再走,你姐姐天天念叨你。”

人才踏了滿地繁葉而去,姊妹倆頃刻又鬧起來。雲禾忙要打秋千,請桃良來推,打得個大起大落,似蝶若舞,笑得止不住。只等稍歇了,將荼蘼架仔細打量了一番,因問:“姐,上回來還沒見這裏搭了這些呢,什麽時候劈的?”

“搭了好些時候了,你沒來,自然沒見。你姐夫講怕屋裏的冰我吃不住,搭了叫我歇涼。”

才說罷,有些鬼祟祟地笑起來,微紅了臉,招了她到邊上,桃良也忙趕來聽一耳朵,“說是叫我歇涼,只當我不知道?還不是媽給我尋的那本畫冊子,因見人家裏頭畫了個荼靡架,他也興起搭了一個。”

雲禾什麽不懂?兜著下巴將荼靡架掃量一遍,驟驚驟嘆,“我的親娘嗳,那你們……可?啊?”

三人皆脹紅了臉湊做一處,芷秋更甚,一張臉似要滴下血來,將頭緩緩搖一搖,“還沒有,我估摸著,他臉皮薄,不大好意思同我講。哎呀,虧得你來,要不我都不好意思同一個人講這些事情。”

“姑娘可以同我講啊。”桃良羞怯怯地出聲。

芷秋瞪她一眼,忙推她,“去去去,你才多大點,就聽這些。”

光搖扇影間,柳稍上西日。雲禾再將個荼靡架瞅一眼,似嗟似嘆,“那姐夫可得抓緊功夫了呀,再拖著,夏天過去了,可怎麽好?外頭多冷啊。”

三人噗嗤笑倒在一處,你推搡我我推搡你的,紅衫絞著綠裙,花鈿蹭著碧簪,屬於女人之間的蜜語暗轉在參差竹徑裏,正是個鶯笑燕鬧,風華正茂。

至晚間,斜陽殘落,遠山與綠瓦相應。雲禾晚飯後辭去,黎阿則有事來稟報,與陸瞻挪至東廂書房。將暗未暗的時節,黎阿則討出火折子掌上燈,掏出一封信來,“皇上手諭,餘公公叫人傳來的。”

陸瞻啟信查看片刻,將信遞予他看,看後便湊到燭下點燒,“幹爹,眼下蘇州府就要亂起來,可誰去上書朝廷呢?皇上的意思是不叫咱們去,也不叫小沈大人上奏,可下剩的本地官員,哪個不是為姜恩祝鬥真馬首是瞻?就不是,也不敢得罪了他們去啊。”

默然片刻,陸瞻拔座起來,站到東墻一副千裏江山圖下,立一抹晦暗的背影,“不叫我上書,是為著怕來日叫事情抖落出來後,言官們會彈劾我為了朝堂黨爭不顧蘇州百姓死活,彈劾我,就是彈劾聖上,若聖君不顧子民死活,是要背千古罵名的。可不叫沈從之上書……”

“會不會,是體恤重臣,顧念著沈閣老就這麽個兒子,不欲讓他攪到這趟渾水裏,想給他沈家留後呢?”

陸瞻回首過來,嗤笑一聲,“沈家還沒這麽大的臉面,天下民生,連幾萬百姓都豁得出去,何況一個小小沈家?……我想,大約是沈閣老眼見龔黨就要垮臺,高興過了頭,有些沈不住氣了。”

講到此節,似嘆似笑,“他沈家也幹凈不到哪裏去,先帝在位時,沈豐就進了內閣,頻頻舉薦地方官員,他這些門生,可沒少孝敬他,還想將他兒子也提進內閣,這才將他舉薦到蘇州助我辦這件事兒。眼下皇上不想叫他上書,大約是想削他的功。”

黎阿則挨近兩步,半哈下腰,“那咱們叫誰去上這個書合適?”

良久岑寂中,陸瞻朝西面望一望,踅回書案後頭,“等韓舸去,不必告訴他。此人初生牛犢不怕虎,眼看餓死了那麽多百姓,他比誰都急,必然會上書。”

“可他只是個主簿,無權上書啊。況且他在朝中無權無勢,祖父父親不過是個府臺,往前又不愛疏通打點,只怕上了書,沒命活啊。”

“縣衙門牢房裏頭竇初抓的那幾個流民怎麽樣了?”

黎阿則挑起唇峰一笑,立到書案前,“回幹爹,人送到縣衙後,兒子特意派人去瞧了眼,使人說了這些人冒犯了幹娘,叫好生看管。誰知那縣令顧大人會錯了意,竟然打死了幾個。”

“如此草芥人命,”陸瞻莞爾,遞了本空白的折子給他,“八百裏急遞寫到京裏都察院,將這姓顧的革職查辦,舉薦韓舸升任吳縣縣令。”

這廂踅回屋內,見芷秋正在榻上捧著繡繃繡絹子。兩側鎏金盆裏各鎮著兩座冰雕,涼得她特意套了件薄氅。

陸瞻過去,一握她手冰涼,便笑,“真是個傻姑娘,要是實在冷,將冰撤下去就是。”

“撤下去了,你不是熱?”

“我熱點兒不怕什麽,仔細冷著你。”

芷秋擱下繡繃,吃了口熱茶,“還是別了,就這麽著吧,我怕熱著你。”

更漏新殘,夜風微涼,陸瞻頓覺心內愜意,叫人取來壺葡萄酒、一壺茉莉花釀,自己吃葡萄酒,只叫芷秋吃茉莉花釀。佐一甌衣梅、一甌兔肉脯、一甌糟鮮筍。對著炕幾閑吃一陣,又使人房中取來琵琶請她彈一曲。

旋即嬌鶯夜啼,曠古良夜裏,調侃著唱一支《雙調·蟾宮曲》,詞曰:

東籬月下醉歌,小亭疏葉,光陰蹉跎。郎來笑我,醒時歡樂,醉也歡樂。你與我原是兩個,眼跟前坐了一窩,結發夫妻,你嫌我韷,我嫌你韷。

碰巧桃良端著茶壺進來,捂著嘴笑。陸瞻也笑,就要拔身往屋裏去,“原來你嫌我韷,罷,我不擾你,我去看書。”

芷秋忙由背後抱住他的腰,“我才不嫌你韷,隨口唱唱嘛,怎麽還生起氣來?”

他回身將她攬住,垂眸戲她,“該我嫌你聒噪才是,下午你們在外頭亭子裏笑什麽?我在裏頭都聽見了。”

“啊,”芷秋忙中拉了個墊背,一張臉吃得紅紅的,兩個眼眨巴得天真無辜,尤顯憨態,“雲禾在說他家狀元公呢,講他,講他……”

誰知陸瞻盡往歪了想,挑起眉梢,“他不行?”

芷秋又羞又惱,直捶他,因有些微醺,說話也不知斟酌起來,“你也把人看的太貶了些,人都不行,就你行。”

有一絲悲慟由陸瞻眼底滑過,她瞧見了,適才發現自己失言,忙賠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沒有那個意思,陸瞻,別生氣。你瞧我,都是我不好,因為你疼我,我講話都有些不著四六起來,你往後,還是少疼我些吧。”

她似有要哭之勢,陸瞻再顧不得自艾自嘲,忙摟著她哄,“我沒生氣,你想說什麽就說什麽,自己家裏,用不著說句話還得顧慮周全的。”

芷秋貼在他懷裏,愈發有想哭的事態,心口略微發酸,他們都對彼此無不盡心,世間夫妻,大約就好在於此了。可即便好到如此,他重關擊柝的心裏,也有她永遠抵達不了的地方。

而日月永不失約,明天終將抵達,更疊幾度後,又即到離別。

園圃岑寂,問花何在,只在一片水鄉裏。墻內柳絲成碧,有幾片芭蕉葉撲墻而來,密匝匝的濃蔭罩了方文濡大半個個頭。他在半陽半陰裏駐足一瞬,葉在他另一個肩頭投下熙攘的影,心緒也跟著有些繁重。

躑躅半晌,見宗兒出來請,“方大人請隨我來,我們爺已在廳上等著了。”

方文默然隨行,至一敞廳,果見沈從之坐在上首吃茶,他捺下十二分的不痛快恭敬行禮,“學生見過沈大人,不知沈大人一大早叫我來所為何事?”

“自然是公事。”沈從之慢擱茶盅,剔眼瞧他,半晌方指了個座,“聽聞昨日京裏派任的劄付已遞到了方大人手上,好像派的是寧波府市舶司副提舉?倒巧,浙江正問蘇州調借了五萬石糧食,正好你去上任,順道押送過去。”

躑躅一霎,方文濡眉心稍蹙,“眼下蘇州城外那麽多人吃不上飯,還有糧借浙江?”

“浙江沿海海寇作亂,自然是緊著戰事要緊,你既派任浙江,蘇州府的事情與你何幹?方大人還是少操這種心,有這功夫,還是操心操心怎麽同雲禾姑娘交代吧。”

稍刻宗兒捧上押送糧食的文書,方文濡接過拱手,“多謝大人提點,但學生自己的家事,就不牢大人操心了。”

言訖要走,沈從之在後頭將他叫住,“方大人,寧波長年遭受海寇侵擾,市舶司管著海上商貿往來,常常與海寇打交道,那可是將性命押在烏紗帽上做事兒。眼下蘇州府遭災,少不得要罷免一些官員,只要我修書一封,就能保薦你留在自己的家鄉任個知州或縣令,幹幾年,以大人才學,自然能順利升遷至京,豈不美哉?”

方文濡腳步一止,轉身回來,“承蒙大人恩招,只是學生家境貧寒,可沒什麽能報大人提拔之恩的。”

果然,沈從之拔身起來,慢悠悠踱近,“方大人,別裝傻充楞了,你知道我要什麽。”

方文濡將文書插入衣襟內,彎腰拱手,“學生感念大人有意提攜之恩德,可學生沒這個福氣,與大人不是一路人,也與大人做不來交易。”

“你可想清楚了,”沈從之斜睨他,不疾不徐地踅回座上,“蘇州可是百年富庶之鄉,你在這裏做官,怎麽也比在一個管商賈買賣的市舶司有前途。你去打聽打聽,市舶司死了多少位提舉,長年在那裏吹海風,就是沒死在海寇手裏,你一個文弱書生,恐怕也經不住那裏的臺風暴雨。”

風卷入門檻內,拂動著方文濡洗得發白的灰布袍子,挽著一根木笄,將腰板挺得筆直,“蘇州既是富庶之鄉,自然有人爭先而來,沿海艱辛,若無人願往,我輩願首當以往。沈大人,您是世家公子養尊處優,覺得那裏苦,但學生自幼過慣了苦日子,只要有碗飯吃,就不覺得苦。以令率人,不若身先②,學生初入官場,不立楷範,枉讀聖賢。”

沈從之將他刮目相看一番,稍顯不屑,“你們這些窮酸秀才,就是空有膽氣。你要去,怎麽跟雲禾姑娘交代?她可巴巴等著同你接她過門呢,要是你不幸死在寧波,豈不叫她空等一場。”

“憂國忘家,捐軀濟難,乃忠臣之志也。我不用同她交代,她會明白的。”

“哼,尚無遠志,”沈從踅入屏風後頭,留下此句,“不過書生之氣。”

江山圖裏若隱若現他堅實的輪廓,方文濡久看片刻,愈發深刻明白了——這些天生富貴種實難領會民生之艱辛,他得帶著億兆生民不能言表之苦楚,走向朝堂之上,使王權上的天子百官再不能漠視這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的窘境,這將是他終身的使命。

如此這般,退出了宏崇富麗的廳堂,園外萬丈金光將他吞沒,書生之氣裏兀自背負著高遠志向。可社稷蒼生真到了雲禾跟前兒,他也有幾番踞蹐,生怕她的兒女情長,不能體會他的家國憂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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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 張載《橫渠語錄》

②宋 歐陽修《陳公神道碑銘》

▍作者有話說:

荼靡架就不是白搭的,陸大人有他的小心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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