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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風情月債(七)[V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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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風情月債(七) [VIP]

煙消寶鴨裏, 門角移花蔭,像投在陽光裏的一份疑心,可同芷秋滿心的歡喜比起來, 渺小得簡直微不足道。

她躍起來, 將整張臉埋在他肩上, 嗤嗤地笑,整副身骨都蕩著喜悅, “你今天怎麽這麽會說話?”

陸瞻的理智使他的笑容有一瞬的凝滯,可下一刻, 滂沱的愛意爆發出來,便將她抱起來, 在屋裏旋起個圈兒,“我平時說話兒不討你高興?嗯?”

旋起的鳳仙粉裙面幾如蝶翼,將芷秋旋落在天堂。耳邊是涓涓的風與簌簌的葉,還有他滿身的檀香,都編織成了一個千古繁華夢,將她埋沒。

她隨他倒在榻上, 撲在他懷裏, 下巴支在他的胸膛仰起笑臉,“平日裏你悶得很, 不肯說一句柔情蜜意的話,今天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好聽的話張口就來。”

陸瞻朗聲笑開,眼瞼下一圈淡淡的青, 如清澈的湖水蒙了煙塵, 起了些微妙的變化, “是我錯了, 我時刻都想說來著,可就是卡在喉嚨裏說不出口。今日都說給你聽,你想聽什麽?是我愛你還是我娶你?”

風止露凝,驀然,芷秋的笑意滯在面上,將信將疑地半啟了唇,“你是講真的?”

他豎起三個指對著藻井,心口濃濃的情愛如千軍萬馬奔騰而來,踏碎他所有的理智,“黃天在上,日月昭昭,我陸瞻,願娶袁芷秋為妻,不論她是樂籍或貴女,都沒幹系,她以後,會是我陸瞻之正妻,吏部尚書家的二奶奶!”

與他張揚的笑容相悖的是芷秋越來越下沈的面色,她將他的眉眼一再窺探,欲爬起身。

卻被他先扶起,旋即見他走向廳中,背著一只手,蒼涼的身姿不停蹣步,伴著笑喁不停,“咱們的大婚之禮就定在下月初八,我查過黃歷,那天是個好日子。正好我母兄在蘇州,再請沈從之來做主婚人,他同我自幼就是好友,一定辭不過去。屆時將你媽媽姐妹都請去淺園,熱熱鬧鬧地大辦一場……”

廊下桃良聽見滔滔不絕的一番暢詞,驚起一個魂兒溜了墻進來,朝芷秋睇去眼色。芷秋則眉鎖千愁地附耳過去,“你去門房上叫黎阿則來。”

桃良依言輕步退出,芷秋緊著將眼搦到陸瞻身上,陽光鋪滿在泛光的細墁青磚上,像一條金光織毯罽,他戎容暨暨地踏飛粉塵,仿佛踏碎了往日所有的悲慟與沈默。

隨著他逐漸發燥的步子、以及愈發興奮的眼,蒼涼的嗓音裏便逐漸描繪出了一個不大可能的夢境,“若是下月初八,那咱們此刻就得裁出喜服,再定下宴席。芷秋,這些瑣碎恐怕還得你來定,我母親今日身子不大好,不好叫她老人家操這份心,只好你辛苦些。不怕的,就辛苦這一遭,往後就不叫你操勞了,你只管養尊處優,等著給我生個孩子……”

眨眼間,他急步遄飛地落到榻上來,捧起芷秋驚魂未定的臉極輕地吻在她唇上,輕得像怕碰碎了她,“芷秋,我想過了你穿嫁衣的樣子,一定很美,比那些公主貴女都美。”

他頓一頓,握著她的荏弱雙肩,放緩了語調,幹澀地嗓子像是穿過了風霜,抵達了一間暖房,“你願意嫁給我嗎?願意嗎?嗯?說你願意吧!”

窗外黃鶯合蟬,啼殺流雲。芷秋的神魂逐漸在他掌心裏匯攏,她明明該高興的,卻在短暫的窒息中想起以往總是沈默寡言的陸瞻,旋即眼眶一潤,就在碧翠晴空裏劈裏啪啦落起大雨。

陸瞻伸出手,忙不疊地替她抹淚,“哭什麽?我是不是說了看不得你哭?別哭,這是喜事兒,若是現在就哭,往後豈不是要哭一輩子?”

手足無措之際,見桃良領著黎阿則急步進來。黎阿則連招呼亦顧不得打,忙由懷中掏出個青瓷罐兒,抖落一刻紅丹,遞在二人之間,“幹爹,該服仙藥了。”

在芷秋淚霪霪的眼中,陸瞻松開了她,將丹藥一口咽下後,興沖沖地往她腮邊落去一吻,“我出去走走,等我回來。”

直到那片藍灰的衣擺消失在門外,畫屏雕零,翠影殘敝。芷秋站在廳中,乜呆呆地墜著淚,猶似崔嵬之巔的一座頑石,立成了千萬年的荒涼。他卻沒回來。

濃液像潑散的墨,月寒磣磣地掛在當空,群星像挑破了口的瘡,一個個嵌在杳杳渺渺的黑暗裏。

某些高漲的情緒如同風蘭泣露,唼喋吐出。月光由葉罅裏潷撒出來,緊追著陸瞻擔簦不歇的腳步在滿園裏栲栳似的打轉兒。

他走過花群,夜色裏撲滿繡球,藍粉紫白相簇著他月魄色的道袍,使得他像一抹游魂,滿目邊際地徒徙奔波。

黎阿則與張達源各秉一白絹燈隨他盲目在游廊亭臺、花間水榭中踅繞。恍惚聽見他細疾地笑,張達源狐疑地半哈著腰挨近他的背影。

聽見他仿佛十分的興奮的聲音悶悶地震在胸膛裏,忽高忽低地,好像在說:“就這麽辦,下月初八,咱們把蘇州有名的鄉紳士子都請來。芷秋,不怕的,我有錢,花得起,我可以上書到京裏,請聖上為咱們賜婚,我要讓世人都來見證,我娶你為妻……”

含混的嗓子裏細碎喧闐著歡喜,張達源悶頭聽了半晌,又退了半步回去,抑低了聲,“我說阿則,咱們督公的病,瞧著怎麽比往年重了些?”

“誰說不是?”黎阿則胸口堵著一口氣,不上不上地發悶,“自與那姓袁的花魁娘子相識後,病就發得多了起來,返魂丹吃了見效也沒往常快,病發得也沒個征兆,說來就來。等躁癥發完,那郁積得便更多一些,連著三四日睜眼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說話,等緩過來,又往那月到風來閣去。”

竊語的功夫,擡眼一瞧,陸瞻已在游廊上走出去二丈遠。二人緊步上前,張達源忸怩的嗓子夾著一縷嘆息,被風散在周遭的黑暗,“上回偏那淺杏撞上來,這回還不知誰倒黴。”

“你這什麽話?她能伺候幹爹,是她八輩子修來的福分!”

“我就是這麽一說。”

二人臨近,黎阿則將燈籠挑在陸瞻腳下,仰臉窺他,“幹爹,咱們這是往哪兒去啊?”

“找芷秋。”陸瞻的黑靴才剛落在一級石磴之上,卻欻然由高漲的情緒裏撲來一線理智綁住了他的腳步。

幸好,他依舊在滿腦子叫囂的欲望裏、記得要盡量以相對美好的自己去面對她,起碼得是個人,而不是只發瘋的野獸。他去不得,便在月色裏將腳鋒一轉,“去找那個祝、祝……”

“祝晚舟,”黎阿則秉燈轉向,引著他穿越游廊。

廊廡下敞開的月窗裏透出昏黃的燭光,消磨盡夜。花圃富貴裏,柳宿嬋娟,卻有孤單人倚在窗畔,對月思夢郎。

這是祝晚舟被送來淺園的第十個日夜,陷落在這個不陰不陽的囚籠裏的每一天,都令她度日如年。

她幾乎已經快要在眼淚中絕望了,卻又有與“幾乎”相差一線的希望重新在奔來的丫鬟身上燃起——

丫鬟紅纓鶯雀鬧喧地揚著一封信奔來窗畔,“姑娘、姑娘,楊大公子來信了!”

祝晚舟謹慎地朝窗外長廊望一望,只見廊下暈燭淡淡,沒個人影兒,單有廊外幾棵芭蕉樹緩緩地招攬巨葉,托起一輪月。

“姑娘別怕,外頭沒人,我來時就瞧過了。”紅纓含笑遞信予她,吱呀闔攏了窗,“送信的人說,公子再過兩月就要調任蘇州了。姑娘,您再在這裏熬兩個月,等公子來了,去同老爺說。咱們原是與公子有婚約的,楊家既沒應下悔婚之事,真鬧起來,老爺也不敢不依。”

西臺一點殘星,半罩著祝晚舟玉婉娉婷,愁峰眉聚,“父親鐵了心要巴結這姓陸的太監,心腸硬得連我這個親女也送了來,還有什麽是他不敢的?為了仕途前程,他老人家早就不要臉皮了。”

言著便將信展開,三五紙,七八言,無非是些男癡女傻的繾綣之言。紅纓瞧她又有下淚之態,忙將她攙至架子床上,“姑娘可不要再哭了,自打來了這裏,您日日哭夜夜哭,別等著還沒出這財狼窩,先把眼角哭壞了可怎麽好呀?”

祝晚舟拈著帕子將眼淚輕搵,鼻腔裏抽抽搭搭地滿是心傷,“我不哭了,我好好的,等著渡哥哥來接我出去。”

“嗳,這才對嘛,橫豎那姓陸的太監這十天也沒來瞧姑娘,大約是有事要忙,姑娘暫且還沒什麽事情,先放寬心。”

在今夜之前,祝晚舟幾乎沒見過陸瞻。她對他的想象,僅僅是史書所載的那些陰險圓滑的閹人。

又曾在家宅中聽見開黃腔的婆子小廝議論,說是太監這等沒根的東西,床笫之上滿是陰狠毒辣的手段。唬得她整日提心吊膽,惴惴一顆心成日家向上蒼祝禱,希望他不要來、永不要來……

可天不遂人願,淚漬未幹,即見與她想象中相差甚遠的一個身姿踅入臥房,驚得她忙將幾頁信紙塞入枕下,在裏頭摸著個什麽緊緊攥住,不肯再抽出來,只用那個飛花淚眼緊盯著陸瞻漸行漸近的衣袍。

窗掩繁星,屋子裏滿溢著警惕的悄然,岑寂將萬物燒成了黑架子,一碰即灰飛。

慵沈的高銀釭照著陸瞻黑曜石的瞳,上頭爬滿猩紅的碎紋,走勢逐漸連成一片幻象,是芷秋的眉月霞臉,一點神光落九天。

他伸出手要去掣她,被她一縮,瑟避開,“你要做什麽?你走開!”

篩抖的聲音裏匯攏成另一張芙蓉嫩臉,花容失色地咬著唇,“陸公公,求您放了我吧,我是許了人家的,我不願意來的,是我爹強綁了我的來的,您放了我吧,我下輩子當牛做馬也報答您!”

陸瞻也有那麽一刻想放過她,可胸中熊熊火舌一寸一尺地躥得老高,使他躁得必須得做些什麽,便挨步過去。

那祝晚舟驚弓之鳥似的抖散了一副骨頭,磨瞪著錦被往床裏縮。眼瞧著他青山似的影低低地罩了過來,避無可避地,枕下那只手攥著個什麽抽出來,對著高燭寒磣磣地晃一晃,朝他胸口紮去。

很長的寂靜內,陸瞻垂眸盯著胸口沒了一寸的銀剪子,望見肉罅中汩汩湧出溫熱腥檀的血液,他就知道他又熬過了一場病癥。

可還有下一場在等著他。

夜像一片黑錦被抽去,冒出個雞蛋黃的太陽。陽光虱子似的爬滿雕花的黃楊木床架,袁四娘則像個賊似的躡著手腳朝帳中窺探,將芷秋愁眉輕疊的睡顏望一瞬。

少頃後唉聲嘆氣地踅出外房,落到榻上,“這陸大人失心瘋這病到底有沒有準?別是你們自己危言聳聽,小孩子家沒聽過沒見過的,就當什麽都是個瘋癥。”

桃良捧上盅茶來,坐到繪牡丹的杌凳上,無端端矮下去一截,“怎麽沒準?我同姑娘親眼瞧見的,滿屋子亂轉,說一堆沒頭沒腦的話,還說要姑娘給他生個孩子,這可不是失心瘋?平日裏瞧陸大人好不正經的一個人,無非性子悶一些,不曾想,還有這麽個心疾。急得姑娘一夜沒睡,雞叫了才闔的眼。”

“好端端的,怎麽會犯起這個病來呢?”

“好端端的?”桃良嗔來一眼,一個指頭翻下朝腹上點一點,“這還叫好端端的,媽媽怎麽也糊塗起來?”

四娘醒過神來,帕子朝她面上一甩,“屁大點丫頭片子,你懂得還多呢,少在秋丫頭面前信口胡說。”

提起芷秋,便是洋洋灑灑的嗟嘆,“你們這個姑娘,我養她這樣大,最是懂事,從不叫我操心,客人也拿捏得恰到好處。可我還從沒見她對哪個男人上過心。”

那嘆息一聲接一聲,嘆盡人世悲歡,“就是在這陸大人面前,笑得真哭得真,還使著小性兒,活力活潑的,跟在客人面前簡直是兩個人,這才是未出嫁的丫頭該有的樣子呢。你少在她面前胡說,他們倆要是得了道麽,你個丫頭片子也跟著升天。”

扭一扭身子後,桃良嫩得跟才掐的粉旭一樣吐吐舌,“我曉得,姑娘喜歡陸大人,往後姑娘要是有機遇嫁給他,他就是我的主子爺了,我才不會揭他的短呢。”

四娘覆笑,仰著後腰捶一捶,剛端正了,就見門口未知何時冒出個人來,金燦燦地立在那裏。

她一時還沒認出來,即見桃良丟下繡繃歡天喜地地迎過去,“阿則,你來了?可是陸大人叫你來的?”

房中蘇合淡香,靜怡地拂開黎阿則俊秀的臉,“芷秋姑娘呢?”

尾音甫落,則似墜海的巨石撲簌起驚濤,芷秋乍然睜了眼,繡鞋也趕不及穿,掀了軟帳光足跑出來,一片水晶簾嘩啦啦地由她身後急響,“陸瞻呢?他來沒來?他好不好?”

袁四娘心頭猛地發緊發酸,忙去拉她到榻上,“不要急不要急,瞧人幹兒子都沒急,必沒什麽要緊,讓人吃盞茶再說。”

風吹水皺,急得芷秋一片焦心深疊疊地攢在眉心,兩個眼就把黎阿則盯著不放,焚心如火地瞧他吃茶、瞧他落座、瞧他啟口,“姑娘別擔心,幹爹那是老毛病了,並不是什麽瘋癥。就是、就是犯起來時有些燥,話也比平日多,偶時有些記不得事,來得快去得也快。燥過後,再懨個三五日,就好了,還和平常一樣。”

說是不擔心,可字字句句皆戳芷秋心肺,發也未梳,妝也未描,架桁上掣下一條披帛就去拉黎阿則,“你帶我去瞧瞧他。”

來時陸瞻曾囑咐不許提他外傷之事,故而黎阿則有些踞蹐地垂首,“姑娘還是別去了,過兩日幹爹好全了就來瞧您。”

芷秋一顆心如飛絮沒個著落,哪裏肯聽?將他掣著就往門外去,“你帶我去瞧瞧他,瞧見我,他就能好了!”

憑四娘在後頭喊得跺腳,“秋丫頭!換了衣裳梳洗了再去,哪有這樣急的?秋丫頭!……我的老天爺,我袁四娘是造的幾輩子的孽?叫我撞見這群索命鬼!”

追金逐日地,桃良匆匆各處摸來一套裙衫、一雙繡鞋、一篦梳紮了個包袱皮抱著就往外趕,哪知竟趕不上,只得吩咐相幫另套了車馬。

那廂赤足飛裙急入園,怎管他水籠煙、溪路鮮、亭臺樓閣、芳菲水榭皆不見,頂著粉汗剔透臉,直奪了追魂煞似的往陸瞻房裏奔。

踅入裏間,只見塵昏玉鏡,香冷寶鼎。兩片青帳掛在月鉤,帳角輕揚。

象牙冷簟上撲著陸瞻,整在臉埋在一個八角鴛鴦軟枕上,分明聽見動靜,也不擡眼,也不作聲,果然如黎阿則所言的——活像洩去滿身精力後,死了一樣。

芷秋的心也幾如香爐裏的一捧灰,幾步路走得像捱過的半身,破碎且堅定。她坐到床下的踏板上去,盯著他撳在枕上的後腦勺,滿腹的話,卻只是擡起袖去輕撫他肌肉間陷落的脊梁,“陸瞻,我來了。”

她分明感覺到他的背脊輕顫了一下,卻還是埋著臉,逃避著人世喧囂,“你來做什麽?……回去吧。”

晨光裏,芷秋下巴細碎地抖著,輕喉鎖愁,卻吞咽一下,將談鋒一轉,折頸到他寬闊的背脊上去,貼著他的衣裳笑起來,“我昨夜做了個夢,夢見你漂我的賬,欠了我好些銀子,媽將我好一頓打,說我巴結客人昏了頭,叫你白嫖了一場。自醒來後,我一刻也不敢耽誤,就想著來問問你,你可是欠我的賬?”

一滴淚由她的笑靨馥腮上滾下來,落在陸瞻的脊梁,燙得他徐徐翻個身,將一雙初日蒼涼的眼睨著芷秋,“我欠你什麽?”

芷秋直起腰,看見他斜襟裏紮著白布的傷口,自己的心口也像被紮破了口子,細細密密地疼。

但她沒問,只在踏板上抱著雙膝,將一生的勇氣都懸在舌尖,輕吐出來,“你昨日分明講你要娶我的,誰知事情還沒說定呢,你又急匆匆地走了,我等了一夜都不見你回來,你可不是欠我的賬?”

錦床和著悶椅,晨光裏滿是浮沈,靜靜流溢。陸瞻偏了枕看她,方發現她背著滿頭烏發,玉容裏閃著淚痕,外罩酡顏輕綃氅,裏頭橫胸繡玉蘭,淺裙壓褶痕。裙下半露著灰撲撲的腳丫,鳳仙花染的指甲在塵土裏點點嫣然。

他有些無力地垂下一只手去掣她香軟一條胳膊,“上來。”

芷秋掠過他身上,爬去了裏頭,側身躺下,手枕在腮邊一眼不錯地盯著他,“是什麽感覺呢?會疼嗎?”

“不會疼,”陸瞻平躺著,發怔似的盯著帳定,“起初燥得慌,有說不完的話,使不完的精力。後頭就沒精力了,什麽都不想做,就想這麽躺著,睡下去,從此不想再睜開眼睛……”

他偏偏腦袋,露出個蒼白微笑,“害怕嗎?”

在他的眼裏,是芷秋的側影,仿佛萬丈荊棘裏開出的一朵花,溫婉地笑著。她輕輕地挪近一寸、再一寸,便離他的鼻尖只隔了一寸,“你不能閉眼,你還欠我的賬沒還呢。”

陸瞻望著她,千年萬年,在這一眼,“我記得你原來說,早八百年不做嫁人的夢了。”

她輕輕皺了鼻子,暗暗嗔他,卻不在此問上作答,“嗳,你知不知道,清倌人轉作渾倌人的那夜,學著民間嫁娶的樣子,也在床邊就點兩根龍鳳燭,就叫‘點大蠟燭’。可我點大蠟燭那時候,遇見的是個渾人,有幾個錢,卻不成個樣子,他將那蠟燭滴了我一身,燙得我疼了兩日,塗了好些清涼膏子才算完。”

帳中闐滿檀香,錦被軟枕有一股陽光的味道,陸瞻的心卻往濃蔭裏墜了墜,翻側了身,“他叫什麽名字?”

“堂子裏的客人,今日來,明日去的,早不記得了。”芷秋笑著,腦袋頂平了他的胸膛,就在上頭安穩躺著,臉下壓著他的傷口,“疼嗎?”

他想起他們的第一個吻,微笑起來,“疼。”

芷秋卻沒親他,仍舊安躺於胸膛,聽著一顆心,疲乏地跳動著,“疼就忍著吧,我躺在這裏呢,你得為了我忍著。”

“好。”陸瞻的手擡起,一起一落地撫著她滿洩的烏發。

她歪著臉,丹唇翕合間,像在對著白眉神祝禱,“陸瞻,你不要死,你要好好活著。你看我吃過這麽多的苦,你得讓我後半輩子都過得無憂無慮的。”

一縷陽光飛躍過陸瞻半暗的眼,閃過他眼中的溫柔,溫柔得像前半生裏的他,曾搖襟甫暢,逸興遄飛,少年意氣的陸瞻。

他將那個陸瞻彌留下的善,一如既往地捧給芷秋,忍著一顆心粉碎成屑的痛苦,想著,要替她覓一個完美無缺的良人——這是他方才允諾的,能為她忍受的,最大苦難。

他低鏘的嗓音響起,是重得不能再重的一個承諾,“一定。”

一天加一天,像芷秋壘丸疊珠的眼淚,他亦積攢起了對她的愛,滂沱洶湧地淹沒了一個男人本性裏、自私自利的占有欲。

▍作者有話說:

沒什麽好說的,祝大家天天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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