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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風情月債(四)[VIP](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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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風情月債(四) [VIP] (1)

碧雲天, 黃花地,淺杏舞著絹子辭到這裏,猛地由黃木香花架裏躥出個人來, 攔了去路。

唬得淺杏一跳, 定目瞧來, 是一位躬肩耷背、獐頭鼠目的青年,綁著灰布襆頭, 咧著牙花子瞅著淺杏直笑,“好姐姐, 才剛見你到督公屋裏去,是有什麽要緊事啊?”

淺杏慌張朝四周顧盼, 見無雜人,方展眉露出小小高傲,“是你啊,我當是誰呢躲在這裏不出聲。”

此人原是園中小廝呂照安,因陸瞻由京裏帶了黎阿則等火者伺候,平日裏倒不用他們, 因此常常得閑。一閑了便打起歪主意, 仗著年輕,滿園裏只瞧上淺杏, 常與她逗趣,“除了我還有誰?總不會是督公,他老人家就是對你有這個心,也沒這個力呀。”

“呸、”淺杏輕啐一口, 勾魂的眼轉一轉, “你少胡說啊, 仔細叫人聽見。”

“聽見怕什麽?我說的是真事嘛。”

自那兩回與陸瞻皆不如意後, 淺杏漸通曉起人事來,暗裏常同春陽埋怨若不是為了大好的前程,斷不肯跟了陸瞻,只咬牙恨他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心有不甘,身又寂寞,又因著眼界窄,便只將呂照安這等下作人當著慰藉,常與之有來有往的調笑。現下將兩個眼翻一翻,俏麗地撅起嘴,“你有事就快說,天熱得很,我還要回去伺候老太太吃藥呢。”

話音甫落,即被他一把拽入黃木香花架內,茂枝碎黃掩了內裏,唯有春陽急得直跺腳,又不敢聲張,只在外頭把風。

花架裏頭淺杏拈著繡絹欲拒還迎地推他,“你做什麽呀?快放我出去,我還要伺候老太太吃藥呢,沒功夫同你瞎混。”

那呂照安一把將其摟入懷內,抓著她一只柔荑,“我有好東西給你。”

“什麽呀?”淺杏欲語還羞地虛掙著,到底觸到個什麽,燙得她心火直燒,隨之奔湧來躺在陸瞻帳中的那寥寥可數的兩夜,膨起比那時更大的虛空,空得一個身子骨直發軟,險些站不住,“你放開我,我要去了,我真有事,一會子老太太叫了。”

呂照安何其人也?原是窯子常客、帳中將軍,一笑戳破她假意的推拒,直將她整個身子往密密麻麻的黃花裏撳去,“不急嘛,真是苦了我的好姐姐,跟了督公,太監騎馬,沒得頂,如今我特來救姐姐脫離苦海……”

欻起灼熱東風,揚了黃花,夾著窸窸窣窣的枝葉響,聽得春陽膽戰心驚,只覺那太陽像一把斷頭鍘懸在頭頂,亮晃晃地照得人心裏發寒。

烏兔相爭,日月走東西,輪回兩度,斜陽又至,花落繁庭。繡球開得正盛,藍紫爭輝,相雜六月雪、牽牛、紫薇,膨了滿園,另有一片石竹,開編繡野,垂花門墻下高立幾株美人蕉,正有美人影滑墻而過。

遄飛入二院,噔噔上了樓,乍驚得正在梳妝的芷秋一跳,將手中紫色的桔梗擲回木盤,搦了身子過來,“雲禾,別這麽慌裏慌張的,嚇我一跳,什麽事情這樣急?”

雲禾掠過去落到榻上,惱得將紈扇扔在炕幾,朱砂痣似燒起的火星,“那個白老爺來了,說是今晚要住堂,我推說我身子不好,他只不依,非要住!個老不死的,花花腸子還多呢!”

天色裏逗留著最後一抹夕曛,卻有一輪半明月亮懸在窗畔,將芷秋剛勻凈脂粉的面照的金銀璀璨,“男人嘛,越老越不安分,你見得還少啦?他要住便住吧,省得叫他鬧出來大家不安生。”

“個老東西,簡直煩死人了!”雲禾憋著一副氣,攢了一眉愁,“早不住晚不住,非得今日住,我說身上不好,他卻說是不是我房裏藏了男人才不許他住。”

聞言,芷秋噗嗤一笑,另在盤中撿了一支茉莉花遞給桃良,自個兒搦回鏡中照著月影柔面,“這老不死的還聰明呢,真叫他說準了,你房裏可不就藏著個男人嘛。”

“哎呀姐,人家是叫你替我想法子,不是叫你打趣我的。”

頃刻間那支白茉莉已斜插芷秋後髻,另配了一柄綠玉小梳。芷秋偏著腦袋照一照,慢悠悠捉裙棲在對榻,“好了好了,我曉得你是怕方舉人瞧見不高興,其實都是彼此心裏有數的事情麽,還虛瞞什麽呢?”

“是心裏有數,”雲禾撿起扇賣力地打著,紫漿紅對襟衫一開一合地隱著粉色木芙蓉橫胸,媚骨半露,“平日裏我也不遮遮掩掩的,可他眼下在用功呀,我怕他心裏頭難免不痛快耽誤了讀書。你瞧這一月,住堂的客我都推脫了,偏這老不死的脾氣犟得很!”

芷秋亦撿起把蘇羅雙面杜鵑紈扇搖起,少頃一個胳膊挨到炕幾去,“我起個法子,一會子夜了你去給方舉人說我留你在我屋裏說話,我把屋子讓給那老匹夫,我躲到空房間裏去。完事了麽我妝奩裏頭有個蒙汗藥,你餵那老不死的吃,叫他睡死過去你再溜回去。”

天徹底暗下去,相反的,卻有萬種嫵媚由雲禾的唇上亮了起來,“我真是腦子不靈光,怎麽就想著使蒙汗藥?虧得姐機靈。”

“我還有機靈的呢,我替你想著件事,沈從之那裏,我看你還是去一趟,不拘什麽,你親自到廚房你把你拿手的幾樣菜色做了裝在食盒裏,規規矩矩地去給他賠個禮。他們那等公子哥我最曉得,娶的閨秀小姐無非是拿拿針線弄詩作賦,別的倒不會做,沒準就吃這一套。”

“真是美得他了,還要我親自下廚給他吃,呸!看我不下點藥,叫他跑肚跑得下不來床!”

“你別胡鬧啊,規規矩矩地去,別叫他給方舉人使絆子。”

“曉得了曉得了,為了文哥哥,我且讓他囂張兩天。”

始說半合兒,雲禾百難得解、千愁盡散,美滋滋地辭回軒廳,仍舊周旋姓白那“老不死”的去。芷秋則輕理雲鬟,拂正芳菲衣裙,預備逮著這個空兒到婉情屋裏去。

這廂踅出房,廊下迎頭便撞見孟子謙。瞧清是芷秋後,臊眉耷眼地凝住她,只有天青色的折枝紋直裰在燈籠流淌著脈脈不得語的心事。

見狀,芷秋只得退回房內,捉裙坐回榻上,哪裏尋摸來一根細細的銀剔著指甲,只不說話。睫毛裏瞥見他的影,晃來晃去的沒個安定。好半晌方湊了過來,做小伏低,“你想是還生我的氣呢?”

炕幾上的銀釭顫巍巍地照亮了芷秋一抹譏笑,如月紗輕盈,“不敢,您孟公子是富甲一方的名仕,我袁芷秋麽,不過是個倡人,哪裏敢同您生氣?”

那孟子謙輕一嘆,帶著笑坐到榻上,“若不是生氣,怎麽我這樣久不來,你也不去請我?”

“這就更不敢了,未必請孟公子到我這裏來做‘活王八’?我看還是算了吧,孟公子家中有的是貌美妻妾,外頭又有倩娘這等能跳能唱的相好,何苦來我這裏找氣受呢?”

風月無情人有情,縱然做了那活王八孟子謙也認了,誰叫這一月想她想得搜腸刮肚呢?只把架子放得低低的,求她賞眼瞧來,“還說不生氣?不生氣怎麽這一通話說我?好了好了,那日是我氣性太大,才說了那一筐沒頭腦的話,花魁姑娘大人大量,饒了我去吧?”

西廂月上時,鸝歌又起,軒廳裏多少香閨“鐘子期”,吹一個,彈一個,品藻琵琶瑤琴,付盡歡語。

空心對著這多情郎,芷秋面色懨懨,唇峰譏翹,正欲再諷他幾句,倏聽門外一相幫輕喚。她瞥一眼孟子謙,蕩裙過去,那相幫附耳過來,“芷秋姑娘,陸大人來了,在浮生海坐著呢。”

芷秋心裏驀然炸出個焰火,照亮了她的冷夜。回頭再瞧那孟子謙,真是哪裏都討人煩。一心想著打發了他,便附耳回以相幫,“叫陸大人先坐一會子,我就來。”

稍時又搖扇踅回榻上,玉腕磕著兩個細細的瑪瑙鐲,伴著嬌嗔怨音,“好了,不要說了,現在又做出這副樣子,早你又何苦發那通脾氣呢?真是叫我瞧不上。”

見她似要好了,孟子謙忙掏出個什麽墜在手上,“瞧不上我,總瞧得上這個吧?”

是一個碧璽芍藥扇墜子,墜在他掌下晃蕩來晃蕩去,剔透可愛,成色自不必說,單是雕工已十分盡心。芷秋匆匆瞧一眼,不欲多做糾纏,忙接過來陪著笑,“這個好,正合我心意。謝謝你呀,你先坐著,我叫姨娘送東西上來你吃,我下頭還有客,我去應酬應酬。”

說罷便將那墜子隨意纏裹了兩圈兒遞給桃良,福身辭去,“你坐著,乏了就自去床上睡,我就來。”

那眉眼似露情,卻不過是惜花人弄巧,心裏想的是月下人,星前約。

將那孟子謙撂在屋裏,芷秋下了樓臺入了軒廳,只見陸瞻獨正與袁四娘坐在榻上說話,罩著玄色的圓領袍,映著滿廳燭火與窗外涓細流水之聲,好似良人良夜。

四娘正唼唼不休,晃見芷秋同丫鬟立在門前,忙招起帕子,“秋丫頭下來了,快過來坐,媽讓你。”言著捉裙走下榻板,“陸大人,您同秋丫頭說話,我先去,要是我們秋丫頭有不周到的,您只管叫我。”

滿園裏是咿呀唱調,案上擺得滿是珍饈,伴以金雞琺瑯壺一把,白樽三兩只。芷秋且行且進,扇頭朝案一指,“怎麽不坐到這裏吃飯?”

陸瞻朝門墻下的黎阿則揮一揮袖,人便退出廳去,他方遞來淡淡笑眼,“吃過飯來的,替你叫的飯食,平日見你們陪客總不吃飯,只是吃酒。”

幽窗下,曲檻前,無不是恣歡宴。芷秋朝那滿當當的玉瓷蝶簠簋再瞧一眼,只覺胃裏暖洋洋的安適,曼步到榻,“就是因著倌人陪客時不能吃飯,故而我們吃飯都吃得早些,謝謝你,我也早吃過了。”

妙婷身姿落了坐,桃良幾人將案上兩碟點心擺到炕幾來,人影稍錯,芷秋歪正了臉,“你怎麽不到樓上去?我還以為你是要應酬朋友呢。”

他牽唇輕笑,人如好月,“我哪兒來的朋友?只是你上回不是同沈從之說過你們的規矩,要打了茶會相熟後才能到倌人屋子裏去?”

芷秋佯作探尋地直往他兩個眼裏對瞧,“沒想到陸大人不僅悶,還是個假正經。你上回沒到我屋子裏去過?還帶走了我的衣裳,這會子麽倒翻臉不認人起來,竟說與我不相熟。”

向來曉她伶牙俐齒,陸瞻含笑擺首,似嗟似嘆又似逗,“不過是講兩句客氣話兒,你反認真起來。替你擺臺不好?”

“好好好,小女子謝過陸大人了。”芷秋兩個手擺在腹側,佯作福身幾下,覆撿起扇來障笑,“嗳,你方才同我媽在講什麽呢?真是奇了怪,陸大人話這樣少的人,竟然同老鴇子有話說。”

陸瞻將半個胳膊挨到幾上,故作神秘地、十分可惡地抑低了聲兒,“上回聽見你妹妹說你挨了祝鬥真夫人打的事兒,我向你媽媽打聽打聽,取取樂。”

“那我媽可同你講了?”

“講是講了,不過她不是本家兒,說也說不清,不如你講給我聽?”

夜迷了楚岫,卻有粉壁銀釭,闐亮了畫屏。芷秋何等人也?借了燭光,瞧見他眼裏分明有隱沒在玩笑中的關懷。伴著風前笛奏,她的心像倒在了蜜罐裏,眼角掛起絲絲甜。

一搦腰倏然直挺起,襯著酡顏薄衫,半隱肌骨如玉荷亭立,“好麽,我講了,你可不許真笑我啊。說是去年秋天,祝老爺遞了局票來請我到他家裏去,我應酬得好麽,他一高興,就隨手將屬他夫人的壽禮給了我。也不知是誰送他夫人的,橫豎他夫人聽見後惱了,散席時將我堵在她家小花園裏頭打了一頓。”

陸瞻的笑音有些悶沈沈的,像是堵了個什麽,“打你哪裏了?”

“嗨,其實也沒打著我什麽,就是打了我幾個耳光,又扯下我一縷頭發來。那時雲禾也在,我們兩個領著丫鬟姨娘就將她按在那裏,也給她收拾了一頓,沒吃什麽虧。”

“祝鬥真沒管?”

說起這個,芷秋噗嗤笑起,“你別說,這個祝老爺別瞧著他是個四品知府,卻有些怕老婆,他哪裏敢管呀?不過後來叫我與媽合計著訛了他一些銀子,就當他給我賠禮了。”

笑眼對過去,只見陸瞻半笑不笑地垂下眼。芷秋亦將胳膊搭到小案上去,擠得幾個水晶碟子叮當響起,像一串風鈴蕩在疏竹間,“俗話講來而不往非禮也,陸大人聽了我的醜事,也講一個你的給我聽聽啊。”

陸瞻擡起眼來,輕哼一聲,“我們做宦官的,都不大體面,醜事多得很,你要聽哪一件?”

“那大人就說說,你是怎麽進宮的吧。”

這放往常,多少是個忌諱,可今夜對著她閃爍著星光的眼,他不舍令它隕落,於是無所不依地挑了唇角,“說倒是可以說,可是你聽了,別哭。”他擺擺袖,苦笑裏帶著甜蜜,“我看不得你哭。”

話音才落,芷秋就有些想哭了。卻以扇遮口,笑音澶湲,“你上回還說女人的眼淚對你無用呢,可見現在是扯謊。我才不哭,陸大人的錢麽不用眼淚就能騙到手裏,我還哭什麽呢?”

陸瞻安然地倚到榻背,半斜著臉瞧她,“先帝還在位時,最喜修道煉丹。那時我年輕氣盛,同人就此事妄言了幾句,不想被人告到聖上耳朵裏。先帝大怒,將我收押詔獄,最後因念我父親是兩朝元老,便判了我一個宮刑。”

他說得十分輕松,可芷秋知道,三言兩語背後,必定滿是殘酷的歲月。她不懂那些朝夷暮跖的官場之爭,只是啞笑著輕問:“疼嗎?”同樣以十分輕松的口吻。

“疼。”他闔上眼,小小一枚彎刃時隔經年又晃到了他眼前,“疼得真要命,喝了麻藥湯還是疼得要死。但這還不是最疼的,最疼是受刑後醒過來,插著白蠟管子,一尿就疼得昏死過去,每次我都以為我要死了,沒曾想下一次又活了過來。”

“活過來”這件幸運的事兒,在他唇角結成了苦笑,“我在廠房裏躺了一個多月,也餓了一個多月,不敢吃飯,就吃一丁點兒零碎吊著命,因為會失禁,連水也不敢多喝。每天睜開眼,就望見窗戶外頭一刻紅杉樹的影,一天比一天更茂盛起來,我也一天一天好起來。”

低低地,是他憮然的聲音,像是將一生的嘆息都卡在了嗓子裏頭,“但是我知道,我早就已經死在刑刀下了……”

飛沙走石的聲音緩緩流著,耳邊再也聽不見外頭的鸝歌雅韻,只聽見自己暗沈的音調,像那舊年歲裏他無數次想掐斷的喘息。

自然了,也沒聽見芷秋的動靜。他猜想她大概是哭了,或者怕了。他不敢睜開眼,真怕瞧見她又懼又厭的面色,大約會被她十分謹慎地隱藏在精美的妝容下,可他敏感的眼依舊能輕易瞧見。

但他沒停,含混澀啞的嗓音如風林婆娑,不停不歇地剝掉那些厚厚的舊痂,露出血淋淋的傷口給她瞧——既然他忘不了她,那就讓她望而卻步吧。他想。

天卻盡不如人意,驀然間,唇上被封著個什麽,令他忽然住了口。那是軟而潤澤的、帶著玫瑰清甜的淡香,像一味註了蜜的藥,抹在了他那血糊糊的可怖傷口上。

夏夜院宇,花絮如飄雪,香焚金鴨鼎,銅壺漏著滴滴答答的時光。墻面橫瘦影,陷落的腰,彎起的臀,是山川起伏,江河錦繡。

芷秋雙手撐在小案上,擠掉了一個碟,撒了一地的鮮荔枝,是嫣然又青澀、甜蜜覆心酸的心事。她離開他的鼻尖半寸,閃著點點水花的眼比月還亮,望進他晦暗的瞳孔裏,輕輕暖暖地彎起唇角,如一朵花開無聲,“還疼嗎?”

陸瞻近近地盯著她的鬢鴨臉霞,只覺玉笛悠揚,琵琶繾綣,溫柔的溪走過了他的故土,潤了他滿腹的躁郁與不安。

但他卻覺得更疼了,由身下的傷口直疼到了心尖上,從未有過的疼。

“還疼呀?”沈默中覆起了芷秋潺潺的生息,合著琤琮的淺笑。她又將半點朱唇貼上去,紅馥馥的舌尖如金魚的尾滑過了他的雙唇。

很久,好像足足一個日升月落那樣久,她才退開了半寸,盯著他的眼,笑似丹霞,綿延星河三千裏,“要是再喊疼,我可就沒法子了。”

而陸瞻回應她的,是洶湧而沈默的沖動。

他撐直了身握著她的腰將她由案的那一面,掠到了案的這一面。他將她謹慎地擱在身邊,撳往炕幾的沿,印下唇去吻著她,帶著溫情且暴烈的山風。

小庭深院,美人風窗下,或向曲檻前,玳筵齊開,緩管悠弦。園中飛舞黃花,酒色闌珊處,一片月,三五星,六七情,紡成了萬丈紅塵。

一搦腰枝垂楊軟,搖搖蕩蕩地飄至浮生海廳前,瞧來也怪,姨娘丫鬟全守在門前,雲禾歪著釵環往裏瞧,只瞧見燈火璀璨罩錦屏。

她將眼一挑,乜了桃良,“你這個鬼丫頭,真是愈發犯懶了,怎麽不進去伺候?姐姐呢?”

桃良粉舌輕吐,拉了她到墻下,“快別進去,姑娘同陸大人在裏頭親嘴兒呢。”

“你沒見過呀?稀奇個什麽?”雲禾眼皮一翻,妄自踅入門內,轉過臺屏。

瞧見滾了一地的荔枝、琵琶、水蜜桃,滿室瓜果香甜,梅窗大敞,河道裏偶有浮燈,交映著榻上陸瞻的筆挺的背影,半罩著芷秋羞赧半垂的頰腮。

“嘖嘖……”雲禾腰臀稍偏,抱臂倚在臺屏架子上,“還真是老房子著了火呀。嗳嗳嗳、我這麽大個人你們沒瞧見是怎麽的?”

桃紅繡絹朝著人揮一揮,加之驟起的調笑,直把芷秋驚得一霎還魂,挪離了陸瞻幾寸,捂著個胸口乍驚乍喘,霞臉欲怒先羞,直沖雲禾瞪圓了眼,“你這死丫頭!走路怎麽沒聲音的?”

“姐,這可不怪我啊,我在門口還同桃良說了兩句話呢,誰知道你耳朵長到哪裏去了,什麽也聽不見。”

雲禾巧笑倩兮,媚眼橫飛地挪到陸瞻臉色,見他面無異色,唯兩個耳朵紅得不成樣子。她覆一笑,直沖他吊彎了嗓子,“喲,是‘姐夫’不是?真是貴人踏賤地,可難得見您到我們這裏一回啊。”

鶯舌簧囀引得芷秋急嗔她,執了羅扇就來打,不過虛拍幾下,“什麽事情來尋我?”

倩影稍轉,二人踅至臺屏後頭,攏著兩個腦袋蚊鳴似的低聲,“姐姐,那個白老不死的要上去睡了呀,我暫且將他先安撫在了廳裏,先來朝你說一聲。”

“你叫著桃良上去替你收拾收拾好了。”眼瞧嫣裙辭去,芷秋恍憶起來那孟子謙,忙追出去,“站著,我才忘了,那個孟子謙在我屋裏。”

“那可怎麽好哩,姐,那老不死的等著上去呢。”

燈花影映著雲禾兩汪細眉緊蹙,愁態驟隨風來。芷秋暗忖片刻,叫她稍候,這廂依然旋回廳裏去。

陸瞻眼望這影去,又望這影回,一顆心彎彎繞繞地直隨她兜圈,眼下見她又落到榻上,方有些心安,溫潤的嗓子裏帶著含含糊糊的情,“什麽事情找你?”

霞腮未褪,芷秋半垂半擡的眼望到他面上,方才軟得似要墜下去的感覺又襲擊香骨。十分吊詭的是,那“半點朱唇萬人嘗”的過去好像從不是她的,她仍舊嶄新得如同第一次親吻,心和腦子整個兒風露倒轉,迷瞪瞪的隨天旋地轉。

她紅稍掛月的眼角稍避開,將雲禾那樁公案說來,十分小心地窺他,“你幫我個忙吧?我也不好趕客,你身份尊貴,你去說,諒那個孟子謙也不敢不聽。”

短暫的靜窗前,芷秋羞愧的心層層墜落,但眼睛逐漸坦蕩起來。她想,實在沒什麽好遮掩的,她原就是這爛泥裏的人。

隔壁嬉言宴樂又起,陸瞻同樣毫無異樣的目光朝屋外挪去,喊著桃良到門房上叫來黎阿則,且聽他不怒不燥的聲音,“拿織造局的牌子去芷秋姑娘房裏,同那姓孟的說,今夜我要宿在這裏。”

待人退去,他扭回臉來睇住芷秋,“聽說這孟公子儀表堂堂,是蘇州富商,你瞧不上他?”

不想他反問起這個。芷秋玲瓏心一動,眼兒噙笑地轉過,拿了琵琶來,調試琴軫,玉筍輕搊,俏皮地唱起,“多情多緒小冤家,迤逗的人來憔悴煞,說來的話先瞞過咱,怎知她,一半兒真實一半兒假①。”

單唱這一段,她將琵琶擱回榻角,腿曲至榻上,“說了多少回,是假的呀,大家不過裝裝樣子。”

陸瞻笑一笑,理著袖口,“我聽說他家裏家財萬貫,現有嬌妻美妾,卻獨對你癡心,恨不得日日到你這裏來。”

“你怎麽聽說的?”芷秋托著腮,兩扇睫毛打一打,目有精光。

他吭哧咳嗽兩聲兒,半轉了身子到榻側高案一盆水仙花裏折了片葉子,避著她的目光,不肯作答。

月如寶鑒,幾如芷秋的七竅心,不再追問,笑容卻難掩欣喜,“什麽癡心不癡心的,也是裝裝樣子,不信你問問他可願意贖我回家做妾呀?他們口裏的癡心麽,就困在這煙花地裏,多一分也沒有了。”

“一個他,一個梁羽州,煩都要煩死了,回回盡引著我說些不著四六的話,還非要刨根問底的探個真假,應付他們,比應酬旁人還多費十八副心腸去,頭發都多折出幾縷去。”

陸瞻啞笑,擡起眼睛,恰有一陣風從梅窗穿進來,卷著他頭上兩個錦帶勾勾纏纏地飛揚,“頭發是什麽道理?”

皓月星前,芷秋趴到幹幹凈凈的炕幾上來,仰著眼看他,“看來陸大人果然是不狎妓,連這個招數都不曉得。青樓有十計,走、死、哭、嫁、守、抓、打、剪、刺、燒,這個剪麽,譬如剪你我一片衣裳縫在一處、或是剪兩縷頭發結在一處,以示我倆結同心啊。那起子公子哥,瞧見你剪了頭發同他結在一起,就當是你愛他,就舍得將銀子乖乖掏出來了。”

“有意思,”陸瞻看著她軟雲烏髻,蓬松茂密,“別的我大約猜著了,那‘走’是個什麽走法?”

“走麽就過於心黑了些,譬如同哪位公子商量著要與他私奔,他見你冒著逃伎之罪也要同他一起,感動的不知如何,只把身上金銀掏盡給你,你第二天卷了銀子跑回來、或是老鴇子帶人假意將你捉回,他犯了個拐誘私伎之罪,亦不敢去報官的。這個法子尋常是坑坑外地客人的,本地人可不敢如此。”

陸瞻顫著肩笑開,拿眼睨她,“那你對我使的是個什麽招數?”

她半晌未出聲,歪著半張臉枕在臂間,吐息如整片江南的蒙蒙煙霭,“你明日來,我告訴你。”

芰荷含香,羌笛盡起,輕飄飄定下這星月盟、花信約,沈甸甸砸在誰人心上。檠燈裏挑著倏明倏暗的燭火,如兩對眼裏倏隱倏現的朦朧情緒,在江南的水煙裏,一點、一點地露出來。

另有一則倏明倏暗的心事,則在繡閣之上,錦帳之中。

岑寂的風夜裏帶著蕪雜花香,濃重地悶在方文濡胸口,他翻個身,望著空空枕畔,上頭還逗留著雲禾的發香,將他勒得有些上不來氣。

臥房內唯有殘灺銀釭一盞,執著地不肯熄滅。直到子時稍過,他起身另起新燭,恰時雲禾推門而入,輕著步子踅入,恍見他,有些驚駭,“你怎麽還沒睡?”

窗外只有半月,另一半沒了蹤跡,仍舊有涼霜照著她,紅彤彤的,像方文濡心裏一個滴血的傷口。

他走過去,將她鬢角幾絲淩亂的發別到耳後,聲音平和得沒有半點心碎的痕跡,“在等你,同你姐姐說完話了?”

“嗯,才說完,你明日回家去的東西驪珠可給你收拾好了呀?”

那片柳葉似的唇勾一勾,將她拉入懷中,望著窗外的冷月,溫柔的調子吹在她耳邊,像一縷風,“收拾好了,你讓帶的東西都帶上了,明日我直接到書院,下了學再回家去。”

雲禾被他困在雙臂,腦袋輕輕耷在他的肩頭,遽然升起些難舍難分的離別之情來。他身上的水墨味兒就像洗凈了她身上的酒味兒、脂粉味兒、某個老男人的汗味兒、以及滿身的風塵味兒……

她分明笑了,眼裏卻墜下一滴淚打濕了他的肩頭,“我已經開始想你了。”

黏黏糊糊的嗓音裏混著還未淌出來的淚,浸濕了方文濡的眼。月亮閃了閃他眼裏的水花,返照出一抹幽恨,“別哭,我離家早些,早上擠出空來瞧了你再去書院。”

“那怎麽行?”雲禾揪著他的衣裳搡他,“書院同我們這裏都不是一個方位,你折來折去的多麻煩?算了,我不想你了,你別起那樣早,在家多睡會子。”

“不麻煩,看你怎麽是麻煩?天上人間轉一圈,也不麻煩。”

雲禾淚霪霪的眼彎起來,貓兒一樣在他頸邊蹭一蹭,“我心疼你呀,真是個傻子。”

“你也是個傻子,”他將下巴頦抵在她的頭頂,輕撫著她的背,“怎麽就瞧上了我呢。”

這不是個問題,只是一聲極輕的嘆息。伴著他游移的手,每撫過一寸亦檢算起自己愛著她的每一分。一點加一點,壘成了一座青山,群花滿布、林木參天、以及太陽朝不見的背面,長滿了荊刺藤蔓——

他這樣愛她,愛死了她,愛到恨不得將那根纖細的脊椎捏碎成灰合了水一齊飲下,從此就讓她長在他的骨血裏,不必受日月侵蝕、亦不必被任何男人窺覷……

嫩日輕蔭,波暖塵香。一陣花屑如碎錦,洋洋灑灑地撲入小窗,落在了臨墻書案,研出粉墨,暈染山色。

銀杏茂枝裏飛來一只馬蜂,唧唧嗡嗡地擾了清凈。桃良手執芭蕉紈扇,正墊著腳打那只馬蜂,碰得檻窗咯吱幾聲兒,她忙捂了嘴,遠遠往水晶簾裏頭瞧去。

正巧芷秋松衫慵裙地出來,烏髻輕亸,睡眼惺忪。桃良迎過去將她攙至榻上,訕笑吐舌,“姑娘,我吵醒你了?”

“沒有,”芷秋抵著軟塌塌的纖掌輕打哈欠,眼角擠出零星淚花兒,“是我自己醒的。我心裏記著婉情的事,想著趁現在還未上客,先去瞧瞧她。這兩日她還好不好?也不見她出屋子。”

晨光斜斜地在烏油油的地磚上劃了幾個大方塊兒,將桃良一只繡鞋照得直發燙。她忙收了腳,捧來一斝稍放涼的雨前龍井,“我看她關在那個屋子裏不尋短見麽也要捂得發黴了,真是半步不出的。不過我聽見相幫講,收了她屋子裏的利器,連個杯子也不敢留,每日現沖茶送飯去給她。”

芷秋呷一口茶,嗓子愈發清甜起來,“還曉得吃飯,那大約是不要緊,想開了麽就好。”

“哪裏吃呀?什麽樣子送進去,仍舊什麽樣子端出來。聽見老姨娘講,瘦得不成個樣子。”

原是婉情那一樁公案上月有了個了結,自往其未婚夫家徐家去信後,徐家一直不見人來,音訊全無。卻巧上月那個三公子徐照,到蘇州府訪友的,聽朋友說起頭先花榜之事,就說要到月到風來閣見識見識狀元榜眼。

進軒的時候袁四娘去摸他底細,可就叫四娘摸出來了,原來正是婉情那個未婚夫!四娘又七拐八拐地說起婉情的事來,不想那徐照王八脖子一縮,說是另定佳人了,哪裏還想得起婉情?

露霜碰巧就在廳外聽見,當笑話說予雛鸞,雛鸞與婉情所住一墻之隔,偏聽到耳朵裏去,從此茶飯不思,日夜垂淚,只一心尋死。

這廂芷秋換洗梳妝,罩著蟬翼紗藕荷色小氅,烏溜溜的髻上鑲著三兩白珍珠小鈿花,同是兩個珍珠墜珥晃晃囊囊地隨廊往婉情房中。

踅入珠簾,即見瘦影娉婷、愁滿湘雲的一副摧頹香骨撲在帳中,兩片帳半攏半撒,二枕橫豎,紅錦淩亂,仿佛瘞玉埋香。

芷秋腳步輕巧地走到右首墻下推開兩扇檻窗,清風即到,暖陽入鄉。聽見響動,錦被上揚起一雙摳摟恨眼,“你來做什麽?”

“媽叫我來瞧瞧你,”芷秋莞爾行來,陽光為她的裙衫鑲著毛刺刺的滾金邊兒,“好些時不見,你看著消瘦了許多,姑娘家家的,瘦成副枯骨架,可還有什麽看頭呀?”

她先後挽齊了帳,落到床沿上。婉情卻只有一汪含恨的淚眼、以及刀片子似的唇對她,“此刻不用你來充好心。”

陽光裏撲滿浮沈,芷秋揮著帕子輕扇,淺薄地笑著,“我也懶得充這個好心,要不是媽求我,我也沒這閑功夫應酬你。”

婉情撐起一副枯骨,髻發蓬飛,兩片腮些微下陷,顯得顴骨凸高得刻薄,“哼,那你實在也不必來,當日在廳上,我如此求你,你卻不肯為我說一句話,現在又來裝什麽?”

一席話說得癡癲呆傻,引得芷秋斜目望她那一張陷在陰暗裏的臉,“你這話說得真是有意思,我又不是該你的,幫你是情分,不幫是本分,怎麽你說得好像我欠了你似的?”

綺窗菱格上卡了一只蝶,撲簌著翅,芷秋牽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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