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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迷魂銷金(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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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迷魂銷金(二四)

此乃宋代野傳上所載的一闕淫/詞/艷/曲,笑傳是宋徽宗為與名伎李師師床笫之歡所作,連青樓亦少相唱。此刻他故意說來,擺明是刁難雲禾。

不想雲禾風雲未變,面色從容地輪起指,即起琵琶曼妙音弦,緊著啟口清唱,“淺酒人前共,軟玉燈邊擁。回眸入抱總合情,痛痛痛。輕把郎推,漸聞聲顫,微驚紅湧……”

曲有魚水相交之纏綿,佐以雲禾一雙勾魂眼,唱得沈從之眼中拔火,將扇闔起直磕案沿,“住口住口!如此下賤,怎配得上花榜探花?”

話說至此,雲禾還是不惱,反雲淡風輕地笑,“小女子本就是下賤之人,可高雅不起來。大人飽讀詩書名門子弟,要不大人給我演練演練什麽叫高雅?”

伴著廳外鬧喳喳的雀兒聲,更氣得沈從之瞪起眼,卻忌憚著反叫她激怒了占了下風,便劃開一抹譏笑,“你唱得不好,比惠君姑娘差遠了,還是撿你拿手的,舞一曲吧。”

“惠君姐在集賢樓,打我們這裏出去,往右百來丈,院墻內有棵桃樹的就是。大人此刻出去,記得把局賬結了再走,我的局麽是四兩,連帶著酒水果品,大約要大人五六兩。驪珠,帶大人去找媽媽結銀子。”

那驪珠便是雲禾的隨侍丫鬟,什麽世面沒見過?將纖裙一轉,錯步上前,“大人請同我來。”

沈從之自小到大,從未受過這等嫌棄,縱然娶了一位大方端莊的妻,其妻亦不敢同他如此說話。頓時盛怒,將一玉樽狠狠朝地上擲去,“我叫你舞一曲!”

“咣當”一聲直穿袁四娘房內,將老姨娘唬得一跳,“四娘,可要叫相幫去支會支會不?”

“用不著,”四娘挺直腰挑起一眼,“雲禾要連這點本事都沒有,做什麽紅牌倌人?”

果然,雲禾心內半點不慌,不挪座上,將小臉揚起直朝他瞪去。對峙一刻,那雙靈而媚的眼裏竟滾出一滴淚珠,滑腮而過,卻不吱聲,依然不退不避地瞪他。

其態固執不屈,倔強得似那山野青藤;其淚楚楚可憐,反似風中落英。兩者相悖同顯,面上那條亮鋥鋥的淚痕,便如沈從之頃刻被碾壓過的心房。

他頗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瞥一眼避一眼地放軟了語氣,“我是客,你該好生招待我才是,叫你舞一曲,本就是你分內的事兒,誰叫你不依的?”

雲禾將小臉一偏,淚涔涔的眼望向窗外,偏不作答。

倒是驪珠,適時地上微蕩開裙面,“沈大人別動怒,原是我們姑娘的不是。也怪了,我們姑娘雖說私底下要強些,可平日應酬客人從不這樣,一向十分周到。不知怎的,偏遇上大人就使起小性子來了,也不肯服個軟。我實話告訴大人吧,早上姑娘的膝蓋磕在了案邊,又紅又腫的,哪裏還舞得了啊?就是個嘴硬,不肯向大人說一句。”

沈從之只聽前半截兒,就暗自樂開了花,只當雲禾待他與別個不同,才肯拿真性子相對。本就愛她倔強不肯不服輸,加之聽見她傷著了,心裏更是軟作一團,哪裏還有火氣?

不過面上過不去,未肯做小伏低,只挑著下巴睨她一面薄肩,一片香腮,“既然傷著了,那就該一早說來,我又不是那等不講道理的人。”

見她肩頭微顫著,仍不發言,亦不轉身,猜她在哭,一顆心更是揪起,朝她走近,“嗳,還疼不疼?我帶你去瞧大夫。”

雲禾抽抽噎噎地,又扭過去半寸,“不要你管!”

“既傷著了,就該去瞧瞧大夫才是,那我不管你,你自個兒去瞧。”

不曾想此話一出,雲禾牽裙起身,灑淚奔出門去。留下猝不及防的沈從之同丫鬟姨娘追至廊下,只瞧見她一抹慘淡背影被風吹散在垂花門後。

沈從之正欲趕上去,恰逢袁四娘由廊下急急行來,直將他絆住,“哎呀呀,這是怎麽了?必定是我那丫頭不周到,得罪了沈公子不是?沈公子可千萬別往心頭去,這個鬼丫頭……”

她作出氣急敗壞之態,牽裙踅至園中,拈帕的手朝垂花門後的檐宇遙指過去,“你這個不醒事的小/賤/人,竟敢連客人也得罪了去!老娘平日裏好吃好喝養著你,一連幾日不打你,你就忘了你是個什麽貨色?你以為你是公侯小姐太太奶奶啊?你麽不過是個倡婦粉頭!你暫且給我屋裏老實呆著,一會子我再收拾你!”

詈詞汙語亂灑一通後,轉回個奉承的笑臉迎來,“沈公子只管放心,我必定將這丫頭打得服服帖帖的,公子下回來,保管讓您高高興興!這回真是對不住您,下回、您下回來點茶會,我就不收您的茶點錢。”

方才一番謾罵,仿佛一根銀針直戳沈從之肺腑。從前只聽老鴇無良,倡人無奈,不過是話中淺言。此遭方深刻明白了所謂樂戶賤籍的處境,若是生在好人家,何須如此呢?

再想從前見她姿姿媚媚的笑,不顧廉恥地與人狎昵,便有一股酸澀湧填心間,悶得他半晌說不出話,朝袁四娘狠瞪一眼,“你敢打她,我叫你吃官司!”

言訖拂袖而去,帶著一絲憤懣、一縷無奈、一點心酸、以及滿腹憐愛,哪裏還有心眼去細思根本,直墜入這銷魂窟窿,風月機關。

才沒了人影,四娘便同姨娘丫鬟們障袂發笑,急朝垂花門後行去。

甫上樓,只聽見雲禾同芷秋竊竊發笑之聲,她亦眉開眼笑地進得門內,“瞧瞧瞧瞧,別說京裏來的,就是天上下來的神仙,只要是個男人,也跑不了。等著吧,明日準來,方才走時還同我撂下句話,叫我不許苛待你。你瞧,這是上心了吧?這個方子開得妙!”

再看那雲禾,面上哪裏還有淚?滿布著嫵然得意,“哼,什麽大人小人的,不過就是個男人,是男人,就跑不出我袁雲禾的手掌心。”

芷秋笑得肚子疼,捧著腹上氣不接下氣地,“快說說,這‘抓打劍刺燒’你使的哪一招?把這個沈大人拿捏得服服帖帖的。”

“哪招都沒使,”雲禾徐徐挺起的腰如扶雲直上,撒落風情,“我這是‘高高頂起虛虛放’,先激他的怒,再博他的憐,叫他一顆心上天入地迷了方向,還不乖乖束手就擒?”

這廂笑罷,又來了芷秋一位熟客梁羽州,眾女先行,獨芷秋留下周旋一陣。詐得幾張票子,方旋下樓去,往袁四娘手中塞去一百票子,四娘推拒,“好女兒,說好的,除了局賬銀子,媽不要你們的。”

“不是給媽,是給雛鸞,媽替她攢著,倘若她以後有幸嫁人麽,當是我給她備的嫁妝,倘若無緣,以後少不得要給她瞧病用的。”

四娘笑默無言地折入袖中,拉著她送出去,廊下細細囑咐些什麽。仰頭就見一高暗身影迎面撞上來,束著高髻,罩著嫩松黃宋錦圓領袍,不是陸瞻是誰?

那雙深不見底的眼在“母女”二人相挽的臂上脧過,朝芷秋淡淡莞爾,“出去?”

芷秋萬想不到他今日會來,驚愕一瞬,回以一個柔軟而不加裝點的笑,“啊,往巷子裏集賢樓去,在那裏辦盒子會。”

四娘慧眼一看,便瞧出芷秋不覆往日的笑顏,兩個眼搦到陸瞻身上掃了又掃,“乖女兒,這位相公是誰?瞧著面生,哪裏認得的?”

雲淡天高風細,門前的楊柳在陸瞻身後條條縷縷地搖晃著,將芷秋晃得心花繚亂。她揚起精雕細琢的眉眼,幾乎撒嬌一般挑起下巴,“你是誰,你要自己跟我媽講。”

隱約親昵之意同樣令陸瞻有一霎神魂飄蕩,生出些女婿拜見丈母娘似的鄭重,“在下陸瞻,京中人氏,才來蘇州府任、”言只須臾,他像是想起了什麽,收起一抹笑,恢覆了陰鷙的眼色,“任提督織造太監。”

尾後所綴二字幾如沈重的鐘錘,敲碎了他剛升起的一絲幻覺,在這匆匆幻象中,仿佛他是個尋常的公子,芷秋亦是個尋常良人。

袁四娘所經所見自然多於芷秋,一聽便能明辨身份,腦中即刻湧出晨起曹二姐之言。再瞧他,只當是一沓活票子,喜上眉梢,“喲,怪道早上我起來就聽見喜鵲叫,敢情是有您這麽個貴人要來,可是天大的喜事不是?快快快,陸公子,請到廳裏坐坐。”

芷秋按住她招搖繡絹的手,輕聲細語地,“媽,不坐了,人家陸大人麽是來湊熱鬧看盒子會的,不是來瞧我的,我們先去了。”

“嗳,那你們去,”說著,袁四娘將二人送出門去。芷秋以笑相應,臂間鶯色的披帛如楊柳高高揚起,與陸瞻齊步而行,“不遠,咱們走過去好嗎?”

她今日蔥蒨淡雅,罩著墨綠的對襟長衫,天水碧的百疊裙,春水綠波,如一株靈草慧藤,岑寂而自持,半點不像風塵女。

▍作者有話說:

袁四娘:我的“活票子”好女婿!

陸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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