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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迷魂銷金(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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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迷魂銷金(十七)

六棱冰裂紋的床畔掛著一彎上弦月,如一把彎刀刺入黑夜,毫不留情地就割去了兩團愛與被愛的資格,以及一條尊嚴。

少女仰著一雙誠摯的眼,仿佛是希望的明燈,即將要照明陸瞻黑洞洞的心,他幾乎就要俯下身去,將她撳倒在床帳。

良久,他終歸是極力忍耐了那些即將沖撞出來的暴欲,退開了半步,“等你害怕就來不及了,你出去吧。”

“督公,”淺杏猛地由床上拔起,氅衣將墜不墜地掛在臂彎,露出一大截誘人的肌膚貼近,“您是不是嫌棄我?嫌我出身低微,配不上您?我真的不怕,我已經曉得‘太監’是怎麽回事了。”

風將她身上甜絲絲的鵝梨香卷入陸瞻腦中,使他胸腔內縈回的暴烈剎那破膛而出。他果然將她撳倒在床,撕碎那些礙事的鍛錦,困住她的手腳,俯身去撕咬她嫩滑的皮膚,幾如撕碎一段天真的過往,以及一斷,便不能再生的希望。

她痛苦的呼叫,勾扯出他躺在暗房裏的每一天。每一天裏,他無數次痛暈過去,又無數次醒來,繼續面對尿與血糊得濕漉漉的空褲/襠,空成了十八載的一夢黃粱。

直到這匹肌膚上的血模糊他的視線,他才覺著還活著,即將就要有什麽沖出他的身體,幾乎就要迷幻得使他解開衣帶。

可“即將”“幾乎”此類詞匯終究不大可靠——他仍舊憑著以往慘烈的教訓,像死守著自個兒的玉腰帶一樣守著寥寥無幾的自尊心。

他想,其實女人最會騙人,她們通常一面鶯舌巧囀地由他身上騙取錦衣玉食的生活,一面在背地裏唾棄他、實實在在地啐上一口。

果不其然,淺杏回去時,是捧著一身的傷一路啐回去的。彼時濃雲蔽月,樹蔭婆娑地搖晃在一扇欞心門上,幾如一個鬼蜮,譏諷她滿身狼藉。

甫進門,春陽便由床上下來掣她,引得她痛呼一聲,“撕……你輕點子呀!”

春陽登時擰了娥眉去擼她的袖,即見血漬橫流,“這是怎麽回事?你去時不還好好的?”

“叫督公弄的嘛!”淺杏一屁股落到自個兒的床上,扯開掩襟仰起脖子,“你瞧,疼死人了。這‘太監’果然就是瘋子,怪道老爺怕他怕成那個樣子,快,拿那創傷膏子給我塗一塗。”

末了,春陽不知由哪個箱櫃裏翻來一個小小青瓷盒,先用絹子細細揩了她身上的血漬,方用小指頭挑了,一個印一個印地抹,“你真是不要命了,叫你不要去不要去,你非要去。你也不想想,他要是什麽都好,怎麽二十出頭了還沒娶妻?這下可真知道‘太監’是個什麽東西了吧?”

淺杏疼得眉心緊扣,倏而又笑了,“我不去,沒著沒落的,混得上什麽好日子?只有切切實實成了他的人,才踏實呢。幸好我丫鬟出身,打小沒少挨打,這要是換了咱們家小姐,哪裏受得住啊?嗳,我同你講,方才督公說了,往後我就是侍妾,衣食無憂,還有丫鬟伺候,回頭我同管家說一聲,叫你去伺候我,我們還在一處。”

“管家做不了主,”春陽往她腦門一點,嗔她一眼,“要去求黎阿則,咱們這裏,是他說了算。”

“我曉得麽,督公都說了,他還會不依我啊?嗳,黎阿則也是太監,這園子裏督公帶來的七八個人,都是太監。”

“還用你講?我都瞧出來了,你看他們,嗓子又細,臉皮比女人還白,有的連喉頭都沒有……”

“哎呀不要說了,惡心死人了,快給我塗藥,疼死了。”

如此種種不堪言辭,即便陸瞻沒有親耳聽見,也猜得個七八。這對他的人生來說,本就是常態,人們巴結他、奉承他,扭過臉罵他,他業已多數習慣了,像習慣他手中的藥。

跳躍的燭火照著這一顆剔透的紅丸,艷麗得似一顆半熟櫻桃,仿佛散著的香甜,能驅散他體內那些找不到出口、幾乎將他燒死的欲念。

他將紅丹送入口中,黎阿則即適時地奉上來一只玉杯,“幹爹,喝水,兒子去給幹爹打燈籠。”

該藥乃道士練就,取名“返魂丹”,據說下能解心火,上能得道成仙,只是吃完一個時辰內不得臥眠,反要步履不歇,曰為“行丹”,天長日久,便不懼冷,只是懼熱。

陸瞻服用這兩年,仰頭便能咽下,喉頭一滾,拂去玉杯,“不用水。你打好燈籠,咱們出去走走。”

夜起東風,路冷群花,香雲隨步起。陸瞻新換了月魄雲紋道袍,髻發半束,款款而行。兩截大大的廣袖迎送芬芳,伴月而去。

行至一河柳敞道時,方才戌時正刻,忽見輝煌萬丈,車馬喧囂,三五才俊,四兩青年來往叢脞,這廂王孫才去,那廂夢郎醉醺醺又登樓。

樓宇高低錯落,窗畔各色人影交疊,或肩挨著肩,面貼著面,好不親昵,那未合窗的門戶裏,一搦腰,三闕裙,萬種妖嬈,千般風情,又聞得絲竹笙管,涓涓清明,盡在燈影裏。原是煙花柳巷,臨河而居。

煙籠河岸,丁香笑吐,蘭麝合聲,翕然使陸瞻覺得右手指背上隱約發癢,暗朝黎阿則斜睞一眼,“這是哪裏?”

“呵,幹爹還沒到過這裏呢,”黎阿則點燈奪路,在熙攘人群裏護著他,“這是煙雨巷的背面,前頭轉過去就是正街,蘇州府數得上名的行院都在這裏,幹爹不狎妓,自然不曉得這裏。”

陸瞻挑起眉峰,薄薄譏誚,“你來過?”

人潮中玉醑闐香,迷亂了長夜。黎阿則擡袖撓頭訕笑,避一眼躲一眼地瞧他,“不敢瞞幹爹,前幾日同張達源他們一道來這裏吃過酒,就在那什麽集賢樓。”

“留局了?”

“沒有沒有、”黎阿則將頭撥浪鼓似的搖起,“兒子不敢,張達源留了,第二日早晨才回園子裏去。”

前頭正有兩院相錯出的一條寬巷,亦是來往蕪雜,燈影浮蕩。黎阿則秉燈照著他腳下三兩石磴,引他轉巷而入,又聽他輕詢,“我記得你今年十九了?”

“是,出了二月就已是實打實的十九。”

比肩而行中,陸瞻負手,與身側相錯來往的年輕公子們似乎無有不同,無非面不蓄須,嗓音亦更低兩分,有著與年紀不當的蒼涼,“虛歲都二十了,也該通曉些人事,尋常人戶裏,你這個年紀都該娶妻了。閑著的時候,盡可到這裏來走走,去琢磨琢磨‘女人’是怎麽回事兒也好。”

這一刻,晴月好風,愜意得神思飄蕩。黎阿則側窺他一眼,只見他目中映著燭火萬丈,照暖他異鄉的陌路。他們這樣的安南閹人,多數是自小進貢入京的,遠離家國,告別父母,一輩子再回不去故鄉。

他一霎有些鼻酸,垂著臉,支起兩只泛紅的耳朵,“幹爹,兒子瞧上了集賢樓那個芍容姑娘,可……”

“沒銀子?”陸瞻斜挑眼角。

他連連擺手,又低低地垂了下巴,恨不得垂到地縫裏去,“是兒子不敢,這裏的人,沒見過多少閹人,我怕嚇著她。”

相繼的沈默中,二人踅出敞巷,身至前街。二丈寬的一條蜿蜒長街上,門戶大開,正值迎來送往,更是紅艷綺羅,車馬琳瑯,滿街公子王孫,越女吳姬,熱鬧非常。疑為神仙洞府,卻不過紙醉金迷紅爛潰鄉。

為避川流人群,二人踅至對街,迎面一晃,即見一堂闊宇深的院落,門前兩棵垂楊,半掩兩扇綠門,朝上一瞧,紅匾綠繪著“月到風來閣”。

未知如何,陸瞻心頭極為陌生地一跳,倏而有些慌神,正欲旋身而去,卻在喧闐鬧市裏輕易捕捉見一嬌嫵清脆女聲,如幾縷寶箏,潺潺悅耳,“陳老爺,回去可慢著些呀。官寶,陳老也吃多了酒,你照著些,快攙住陳老爺。”

緊著一縷滄桑的男音,嬉笑調侃,“我哪裏吃醉了?我得了個好東西,等你盒子會上再奪魁首,送你相賀,如何?”

“陳老爺麽心最好,可這小姐妹們一茬一茬地長起來,今年哪還輪得到我呀?”

“你這是妄自菲薄,那些丫頭不過空有皮囊而已。好了,我走了,你快進去吧,裏頭不是還有局子?”

“官寶,快扶著點你家老爺。”

芷秋的聲音在喧天蕪雜的生息裏脫穎而出,猶似一絲紅線,綁住了陸瞻想掉頭而去的腳步。

心有幾番踟躕,便有夜風,幾番吹夢。淡淡思念莫名由他荒蕪的心甸抽了芽,他也不知怎的,右手指背上的瘙癢游入肺腑,就想著看看她,遠遠的。

於是,他旋踵回首,正巧門前一輛寶馬香車開路而去,露出她環玭點綴的烏髻,與落葉飄絮一樣的裙衫。芷秋半扭了身正要踅入門去,卻倏然被什麽拉扯住,扭回頭,直直朝陸瞻望過來。

他們立在燈火璀璨的兩岸,隔著奔流不息的人海,脈脈無言地交匯著目光。

她淡雅的笑顏使陸瞻有一霎模糊了,仿佛這是能流芳百世的、才子與佳人的一段美麗邂逅,而不是一個被人世唾棄的、閹人與倡伎傷風敗俗的淫/穢勾當。

▍作者有話說:

陸大人今天也是幸運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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