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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迷魂銷金(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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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過楊花,踏謝橋,百轉環繞,掠長亭殘照,花池向晚,抵達一處花廳。那廳四面風窗,齊刷刷地大敞著,窗框如畫,畫中寥寥佳人,伴著多情郎君,又不過是陌路蕭郎。

隨小廝踅繞臨廳的九曲橋時,芷秋便遠望見了陸瞻,罩著鶯色圓領袍,仍是蓬萊神仙,別致風雅的同人微笑,似一汪寒水冰池,帶著沁人心脾的涼意。

與芷秋零星記憶中和煦的少年,總有些看不透的差別,她想,大概是朝不覆夕的歲月已將他調整,如同也將她調整了一樣。

且行且近時分,雲禾挨湊過來,與其耳語,“姐姐,那兩個從沒見過,是誰呀?”

“是剛到蘇州的京官,派駐到咱們這裏來的,”芷秋收回眼,附耳予她,“上回祝鬥真的局我見過,只曉得一個姓陸、一個姓沈,祝鬥真喊那姓陸的叫‘督公’,大約是‘都督’之類職位,喊那姓沈的叫‘沈大人’,我沒多問,到底也不曉得他們是何官職,只是觀那祝鬥真巴結的樣子,想必是大官。”

往常時任提督織造太監之職的宦官是極少閑狎青樓的,故而二人皆不曉陸瞻身份,亦從不打聽客人公務,此乃大忌,至此兩人亦是一頭霧水,不知內裏。

甫入廳堂,四面穿風,伴著陸瞻身側倌人琵琶淺唱,正值個婉調回情。不好擾人雅興,二女只輕步緩裙,裊裊娜娜落到各人身側。祝鬥真正替陸沈二人斟酒,暫未理會芷秋。

便是那陳本,留著一字髯,身形魁梧,原是都指揮使司一都指揮僉事,亦是朝廷裏派駐而來的武將,故此也不大守規矩,瞅著雲禾直傻樂,就要去拉她的手,被她反手一拍,暫且擱下。

曲有繞梁,正巧是集賢樓的惠君在唱,此女相貌在行院之中不過爾爾,卻妙在極擅琵琶,有那喜好樂理者,皆奉她為神女。竊窺陸瞻凝神靜聽,想必亦是那喜愛曲樂之人。

芷秋揣測及此,晃眼即見他擱在案上的右手幾個指節上,有血肉模糊之相,像是哪裏添的新傷,旋即有一股無濟於事的酸澀由芷秋心內湧出,她只得暗暗避開眼,冷漠地,佯做不見。

恰時樂止歌歇,沈從之首起鼓掌,朝惠君遞去一玉樽,“好、姑娘曲兒唱得好,琵琶也彈的妙!”

另二人亦拍掌相合,伴著夕曛灺盡,一輪殘半的月,初放霜華。一派觥殤笑顏中,唯獨陸瞻的臉始終是維持著寡淡的一抹笑,這似乎是他一貫的教養,倒未必是真心。在芷秋的記憶中,他真實的笑,是如太陽熾烈的。

那惠君將琵琶交給身後的姨娘,旋回笑顏,嫣然無方,“獻醜獻醜,沈大人陸大人在天家富貴之地,什麽場面沒見過?慧君不過是雕蟲小技,汙了各位大人清耳。”她的眼流向芷秋,沖她莞然,“要論才情,哪比得上芷秋姑娘。”

眾人將眼搦向芷秋,只見她頷首致以,謙謙大方,“惠君姑娘過謙了。”

正對過,瞧見那陳本又去托雲禾之手,誰料那花枝一抽,反去掣他半寸短的胡子,“陳本,這算算麼快一月沒見了,你做什麽留個胡子?害我險些不敢認,快快給我招來,是不是留了胡子充大人呢?”

檀板之上,竟直呼男客其名,頗失體統。那陳本卻不惱,年輕的面龐活活笑成一朵喇叭花兒,拽下她的手,“小乖乖,我這是忙得忘了剔須,今兒晚上你同我回去給我剔不就得了?”

那陳本原是武官,京城人氏,家中有開國之功,乃鼎盛之家,卻不思讀書,多少有些粗鄙。雲禾卻十分通曉他性子,慣常應酬他都有些沒規矩,偏他愛她如此,正是一雙王八對綠豆。

雲禾覆抽出手,幾個風拂柳的指節往他胸膛一拍,下巴朝陸沈二人努去,“你瞧人家這兩位大人才是世家大族的公子呢,不跟你似的,人家連一茬須都不留,幹幹凈凈清清爽爽的。”

此言一出,陳本與祝鬥真頓時止笑,紛紛窺探陸瞻,只見他一抹笑意生涼,目光陰鷙地直望雲禾。

那沈從之哼笑一聲,拔一只青釉八面壺替陸瞻斟酒,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地點著火,“這位姑娘說話兒真是有意思,冠良不要同她計較啊,有失咱們‘男人’氣度。”

眾人且聽他話裏有話,芷秋雖不明內情,也似聽出了他拱火之意,既為陸瞻不平,又為雲禾憂心。便執起身前之樽,旋繞至他跟前,嫵然一笑,“沈大人,芷秋高攀,冒昧說一句,就是同沈大人有緣呀,又見面了不是?”

言及此,她吊起娥眉,似嗔似怨地下睨他,“既是有緣麼,我就要鬥膽說一句了。您上回還怪我們祝大人‘獨占花魁’,我將這‘占花魁’的法門說予你了,怎麽不見你上門呢?難不成是心疼銀兩?可我瞧大人必定是富貴至極之人,哦,那就是嫌棄我資質平庸了。”她將另一個指端嬌柔地對指過去,其態媚冶入骨,“唉,分明將話說在那裏,又言謊話作空頭,這就是你們‘男人’吶。”

一席話兒叫雲禾暗松一口氣,亦使陸瞻舒眉淡笑。只沈從之,分明是指責暗諷,可美色卻使他骨頭軟作一堆,忙舉樽湊過去碰她的杯,“並沒有‘作空頭’,剛到蘇州,公務在身,總要先把公事順一順。芷秋莫怪,你們蘇州的規矩我大概也清楚了,過兩日我便替你去擺臺,叫你出盡風頭,如何?”

誰料芷秋似不買賬,哪裏會因這京派官員得罪祝鬥真這等本地太歲的?於是心內暗笑,唇上撒著嬌,繞回祝鬥真身側落座,“罷了罷了,沈大人的好意芷秋心領了,往後再說吧。”

那沈從之擰眉瞪眼,“好好的,怎麽就罷了呢?”

他身側另有一名與芷秋同歲少女障袂一笑,“兩位大人不曉得,再過幾日我們行院做盒子會,倌人們都不做局,只一些才子相公們或是相熟的客人到場,論作公評。”

陸瞻稍一動,既是一股敷敷檀香繞案,令芷秋側目過去,只見他偏首,輕問惠君,“評什麽?”

“評魁首啊,”惠君極喜他雋逸的面龐謫仙的身量,又愛他迥不猶人的清雅與柔和,非武夫之粗鄙、無文人之酸腐、又不似商賈之銅臭,總是清冽如一汪泉。

她笑著,將冰鎮在青瓷溫碗內的白釉壺提起為他斟酒,“就是各家行院內拔尖的姑娘們聚在一處,各施絕學、譬如歌舞音樂、詩詞曲賦,由有名望的才子公平出花榜魁首。”

各人含笑默之,那陳本獨舉一杯,湊去同陸瞻相碰,“冠良,你不曉得,現坐這裏的就是去年的花榜人物。”

因有京中人氏,各方盡說官話,祝鬥真含笑付之,一口官話未有口音,“正是正是,還真叫沈大人說對了,芷秋便是去年的花榜魁首。”

陸瞻飲盡其杯,擱樽的功夫,眼神與芷秋相碰一瞬,且瞧她總是嫵然嬌媚地笑著,似一副精描細繪的畫,又似一間崇閎富麗的殿宇,總令他憶起遙遠的皇城內那一座座華麗的宮殿,是被雕梁畫棟飭點的滿副潰骨。

他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男人一樣被她的美吸引,卻又抗拒她一切過分刻意的嬌柔造作、以及那十分賣力的雅酬四方。但她方才的譏言巧語又適時地化解了他的憤怒與難堪,盡管她大概不明真相、大概只是為她的姐妹解難,可這種無意的善舉,都令他得以從困境中逃出升天。

於是,這絲絲縷縷的矛盾總讓他想看她多一眼、再多一眼。

終於,他由胸腔內破殼而出某種沖動,想與她說一句話的沖動。他一個手把玩著空杯,佯做無心地莞然,“哦?芷秋姑娘既是花榜魁首,一定有些過人的才藝,何不讓我等凡俗之人領略一二?”

月半風晚,游於四橋水煙,這是江南。芷秋在這裏出生與生長,可她幾乎從未見領會過江南風光。這裏的煙雨於那些文人墨客是點綴詩意的珠簾,花露也不過是裝飾春夢的寶翠。

但這些於她,是腐蝕肌骨的鴆毒,她與它們是一樣的,也不過是粉飾男人們欲與情的風花雪月。

倘若有什麽時刻是令她覺得江南是美的,那麽便是陸瞻與她說話的兩個時刻,隔著遙遠的從前與物是人非的現在,如輪回幾度的相遇。

但她也無比清楚眼前所隔的不止是一張案桌,他是風光無限的官,而她是低賤下作的伎,這一點,並不會因為他們眼下共坐一案而有所改變。

芷秋聰慧過人,尤為清醒,神魂乍離間,只奉上一個對所有男人一般的笑靨,“不過是大家謙讓而已,我哪裏當得起呀?陸大人就不要取笑我了,有惠君姑娘在,我的琵琶麼就是帶著裝裝樣子罷了。”

那惠君亦是巧笑觥酬,“你才是謙讓,連著兩年魁首,還有什麽可說的呀?”她擡眸望向陸瞻,與他嫻雅周旋,“陸大人不曉得,芷秋姑娘堪得色藝雙馨,琵琶倒不是她最拿手的,上年盒子會,一支簫、一闕詞、一段昆腔,大殺我們蘇州府眾多才子佳人。我麼,勉勉強強一支琵琶奪了榜眼。”

▍作者有話說:

芷秋“誘夫”之路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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