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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剎海(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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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幾天都沒見到鳶,倒是洛宸每天都會來店裏,我知道他是為鳶而來,可每次都失望而去。

眼看時間一天天過去,洛宸顯然有點沈不住氣,在店堂裏來來回回的走,原本並不逼仄的空間忽然變得局促起來。

洛宇回來的那天,翡翠居裏除了洛宸還有阿顏和另外幾個學生,幾個年輕人聚在一起興奮的討論暑期安排和找工作遇見的挫折趣事,一時熱鬧非凡。

我看看眉峰緊鎖的洛宸,剛要開口說話,門口銅鈴響起,我們不約而同循音看去,來者風塵仆仆神色急切,正是洛宇。

看起來洛宇此番出行一切順利,雖然下了長途班機就一路趕來,倒是不見倦容反而眉目清朗、臉有喜色,他進門就揚手招呼一聲,似乎想和我說甚麽,然後一扭頭就看見了自己的大哥,“咦,大哥,你這麽早就過來?鋪子裏不忙麽?”說著,順手把行囊往墻邊一扔,徑自走過去拍拍洛宸的肩頭一起在沙發上坐下,一邊伸直了長腿和阿顏他們大聲嬉笑。

小蟲就是這個時間闖進了店堂,大力推門撞擊的門楣上的銅鈴激蕩不已,“宸哥,宇哥……”她的臉孔煞白,似乎一路狂奔而來,喘的透不過氣來,“你們知不知道……姐姐,姐姐要和別人‘猜火車’……”

“猜火車!”洛家兩兄弟驀然起身,臉色變得蒼白而凝重。

“怎麽回事?”洛宇盯住兄長問,等洛宸簡單敘述完經歷,便伸手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你當時為甚麽不扛下來?!”

小蟲急急上前拽開洛宇,“宇哥,不關宸哥的事,姐姐說是她自己不要宸哥出手的,要不是我有個朋友也是玩車的我根本都還不知道,姐姐連我都不打算說……怎麽辦,現在怎麽辦嘛……”

“猜火車?甚麽是猜火車?”一旁凝神屏息許久的阿顏終於囁嚅出聲,店堂裏一下子安靜下來,只餘小蟲重重的喘息聲,一下又一下,聽得人也感覺氣息不暢起來。

“那是一種很危險的飈車賭局,”洛宇聲音暗啞,“車手會駕著機車在鐵道兩邊等兩列對開的火車交叉飛馳而過的瞬間穿過它們之間的鐵軌間隙,距離火車交叉的時間差短者勝出……”他看向我,嘴角痙攣似的笑了,“還記得我們初次見面的那個臺風夜麽?本來我是東城區暴走兄弟的代表,挑戰西城區那一帶另外一支專門賽黑車的車隊,後來之所以沒去成,就是因為大哥知道了消息一路飛車追趕,最後把我的機車撞壞了……”

兄弟倆彼此深深對視,洛宸苦笑,“這種賭局十年裏也沒出現超過五次,我除非瘋了,會看著你拿命去搏……至於鳶,鳶,唉……”他霍然轉身出門。

洛宇剛要舉步跟去,想想又駐足,“燕七,你等我,解決這件事我再回來。我,我有話要同你講……”說罷也匆匆離去。

阿顏他們呆呆收聲,小蟲依偎過來將臉埋入我臂彎小聲哭了,“怎麽辦……”她喃喃道,“我不要失去姐姐,我不要啊……”

我嘆氣,輕輕拍拍她,“不會有事的,放心吧。”

我再一次感到無能為力,凡人何其微小,仿若一粒塵埃,人間氣象萬千,滾滾紅塵中的世人大多身不由己。

不過枉自嗟嘆。

距離約定日期不過兩三日,鳶去向不明,小蟲和洛家兄家都心急如焚,輾轉聯絡飛狼意欲商量私了事宜卻被一口回絕。原因很簡單,這樣大的賭局數年不遇,幾個地下錢莊都風聞而動,下註的人面涉及太廣,金額也相當巨大,根本無法挽回。如此一來,“猜火車”這一局已是勢在必行。

百般無奈下,幾乎不約而同的,洛宸和洛宇都向飛狼提出自己願意替鳶出賽,當然一樣也被打了回票。

這一天終於來臨,小蟲已經不再哭泣,只是白了一張臉靜靜坐在窗前看著外面一言不發,洛家兄弟看來也方寸大亂,但依舊不肯死心,一般的利落裝束,各駕機車而來,兄弟兩個站在一起真是說不出的英俊不羈,可惜到了這個時候已經無人得暇欣賞。

“小蟲,你且留在這裏等我們消息,”洛宸簡短的交待,“我和小宇已經找過不少道上的朋友,也投了註,也許事情還有轉機……”

“是,”洛宇也說,“如果答應我們出賽,莊家抽成會更多,應該沒問題……”

小蟲眼睛亮起來,“可是,他們為甚麽會答應呢?宸哥,宇哥,你們投註的錢是哪裏來的呢,那麽大的款子……”

兄弟倆互相看一眼,才若無其事的淡淡回答,“沒甚麽,我們把鋪子和工作室都押出去了,應該夠了,反正最後結果也不一定會輸……”

小蟲震驚,眼睜睜目送洛家兄弟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好久好久才長長吐出一口氣,“我好羨慕姐姐……如果宇哥待我肯有這樣一半好,我會笑到死掉……”她扭頭看住我,笑容頹戚,“燕七,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好聰明啊,所以才一直不肯接受宇哥對不對……”

我揉揉她毛茸茸的額角,溫和的說,“小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堅持,你也是啊。不用沮喪,只要誠實的面對自己的心靈就好。”

“誠實的面對自己……”小蟲低低的重覆。

是。

這些日子以來,我曾經那樣困頓和不安,不知道自己的堅持究竟有甚麽意義?抑或這樣的意義到底又對自己有多重要?

然而當我擡頭前後顧盼、左右籲衡,才發覺所有的以為、希望和探究對於現實而言都只是一場虛幻――好像一場煙花表演,那麽色彩紛呈,華麗跌宕,給人無限的想象空間,可最終化作一捧塵埃,散滅在眾目睽睽之下,卻無人可以挽回。

不管是洛宸、洛宇、小蟲還是鳶,大家都是一樣的。

因為了解自己而想要逃避,比起他們經歷的這些或那些曲折和磨難,能夠坦然的面對自己仿佛更教人畏懼。

為甚麽呢?為甚麽會這樣?

是因為心底不肯放棄的那一點自尊吧。

面對自己也就意味著誠實,無法罔顧自身的錯漏,無法推辭自身應當的責任,無法尋找更多的借口遷怒他人而必須一力承擔,這實在需要太大的勇氣。

有的人就這樣埋首沙土寧作鴕鳥,逃避了一輩子,也懦弱了一輩子。假裝看不見,就可以心安理得當它不存在。如此渾渾噩噩也就過了一生。

不不,我並不覺得這樣有甚麽不堪,也不失是一種人生態度,不妨礙他人,也不見得成為社會發展的羈絆,有甚麽不可以呢?

我倒是寧願自己從來從來也沒有太多知覺,就如小段說的,做個“骨血俱冷。全無心肝”的人。

可惜,我不是。

記得當年小江的絮絮低語,也記得小江割脈滴血時的淒愴容顏,更記得那一股溫潤暖流親沁澤經脈的瞬間似遭雷擊般的顫栗……

從此得知溫暖滋味,再難忘懷。

可是我不知道要怎樣才能保有這份溫暖感覺,以為只要肯舍肯棄肯欠身,便可一切圓滿,最終卻還是不得不離去。

這一條貶謫之路經年走來,無甚後悔,也不算辛苦,可此間的迷惘和仿徨直教人身心俱疲。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特例,後來才發現原來大家都是一樣的。

每一個生命都一樣。

仿佛一個又一個獨立的壁壘,或充實或失缺,有或大或小的缺口,營役其中的靈魂在成長中發現得失、選擇進退,也許正確,也許錯誤,固然各有天資各憑努力,卻也會因為天機人算頻出意外。

沒有人可以逃脫那一支上帝之手,但這並不成為我們逃避自身的牽強理由。

暮色四合,店堂裏光線逐漸黯淡,我的心卻變得清透明亮。

我忽然有一種微妙感覺,迅速擡頭望去,門口銅鈴毫無響動,卻有一個秀美身形已經靜靜置身店內,身周光華璨然。

一直呆坐一旁的小蟲也察覺異狀,幾乎驚跳起來,我按住她,“不要緊,小蟲你看清楚,是誰回來了?”

小段皎潔俏麗的容顏自昏黯中慢慢凸現,眉睫深處似有星光流轉。

“燕七,我來向你辭行。”

看見小段,我有一種近似虛脫的輕盈感,幾乎是同時,傷心如同一枚利劍直直刺透胸腔,“辭行?”我感傷的笑了,小段,你終於決定離去了。

隔了那麽遠,我依舊清晰的看見小段眼裏的淚光,那麽多的不舍和不甘,最終只化作無奈的遙遙相對。

那一瞬間我作出了決定。

好吧,小段,你既有意揮慧劍,就讓我與你一同白手裂帛,拭凈這萬丈紅塵、千古牽絆。

“也好,回去罷,莫要回頭。”我輕輕回答,“這裏發生的事端你大抵清楚,你若肯援手再好沒有。”

小段的笑容有些淒涼,“可是這樣一來,我們大概就再難相見了。”

我心口大慟,卻還強自忍耐,溫和的說,“這於你我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對麽?”

許久,小段終於嘆息一聲,緩緩點頭。

我向小蟲招招手,“小蟲,我們一同去找你姐姐。”

小蟲雖然不明白我們在說些甚麽,但也漸漸瞧出其中的不凡端倪,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希望,急急趨近過來。

小段也不再避諱,挽住我和小蟲,念了個“踏風訣”,一徑前往飈車地點。

南郊鐵道某路段。

這裏已是郊野,遠離都市喧囂,鐵軌在月光下閃閃發光,一路延綿,不見盡頭。

軌道兩邊有參差樹林,有阡陌農田,賭局約定的地點恰好是一片廢棄已久的緩坡,曾經是片果園,如今果樹猶在,人去園空,枝頭果實稀疏,被燠夏熱氣一蒸,空氣裏滿是腐朽發酵的味道,聞多了有些令人煩心作嘔。

穿過半個果園,遠遠的就聽到人聲紛擾,其間還夾雜著機車引擎轟響,十分嘈雜,再多走兩步就可以看得分明,那邊聚集了不少車手,似乎已經分成兩派人脈,依稀可辯幾個熟悉的身形,口角之餘似乎正要兵戎相見。很明顯,事態的發展並不樂觀,洛家兄弟沒能占到上風。鳶和人群保持距離,正欠身檢查機車,她的背影看起來倔強而又孤單。

“小蟲,你一個人過去,按我們事先說好的去知會洛家兄弟和你姐姐。”我和小段一一囑咐交待清楚,目送小蟲過去。

對於小蟲的出現,鳶和洛家兄弟顯然都很意外,隨後自然免不了諸多嗔怪,小蟲上前拉住他們到一邊小聲解釋,片刻之後只見他們雖滿臉狐疑但終於點頭退開,而鳶似乎有意無意偏過面孔對著我們所在的方向微微頷首,我確認他們已經接收到了相關信息。

至此,一切就緒,只欠東風。

今晚的東風就是小段。

之餘具體實施的計劃其實也並不覆雜,說穿了不過是借助神力修為施展的障眼法,但這對於小段來說就意味著觸犯仙界戒律,她將因此受到責罰,即便她屬於界外散仙,且有婆婆偏袒,也免不了被打入禁足結界三甲子。

三甲子即三個六十年,對於仙界而言不過彈指一揮間,換作平時小段也不會在意,可時至今日,這百餘年時間隔開的不是仙界與凡塵,而是要割舍我們之間所有的機緣夙想。

從此天涯永別。

“近半年來我去了好多地方。一開始是賭氣,我決定擺脫你們,就像你們當初毫不猶豫就決定離開我一樣。”小段說,“可惜,我很快發現這樣的意氣用事毫無用處,和以前一樣,離開你們獨自徘徊人間對我來說一點樂趣也無。”

“郁悶之極,我一路追尋聶少和姚非的行程,你知道我是多麽不甘,那麽平凡的女子竟然能教聶少拋卻一切與之相守!他們會不會像你和江啟禎一樣?”

“幾個月的時間,我隨他們輾轉游歷了半個歐洲,不過是閑看風景、混跡鄉間或街市,那樣的日子看起來再尋常不過,可他們似乎樂在其中、不思歸蜀。”

“走了那麽多地方,我開始留意到那些平凡的人們,那樣平淡不經的日子他們也都甘之如飴,哪裏和哪裏都一樣,即便許多人身無長物或者屢遭挫折,可我在他們臉上看到曾經出現在你和聶少臉上的那種神情――隱忍而安詳。”

“原來許多時候,安樂來自於缺失本身,因為不圓滿所以會期待、會努力、會挫敗、會執著……這些平凡的人們,他們或者為自己,或者為他人,那種信念和牽掛即所謂的‘愛’吧?真是世俗不堪卻又力量驚人的情緒!”

“這對我幾乎是當頭棒喝,”小段自嘲的笑了,“我忽然明白了,這大概就是所謂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怪不得仙界戒律要我們戒凡心清俗念,只因為紅塵有愛仿若罌粟更似泥沼,令人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這人間,才是真正羅剎海。”她說,“既然當日看你和聶少先後折墮而無力挽回,我今後留下看你們輾轉紅塵也不過是徒增煩惱,倒不如就此告別離去。”

說話間,小段語聲平靜而臉容安詳,可她的眼睛出賣了她的內心,那眉睫深處亮過漫天繁星的是淚光呵。

小段小段,我知道,就如同你自己也知道。

你這麽多的不舍、無奈、感傷和介懷,又何嘗不是因為愛。

因為愛,所以牽掛。所以不忍離去。所以不得不離去。

留你在身邊,只會看到我們手足束縛、全無神力,看到我們隨時間風霜而韶華不駐、流年似水,這些對我們而言已屬平常應當,可對你卻如無法愈合的傷口一直在心腦深處細細嚙蝕,自是痛楚難耐。

不不,我不要。

與其這樣,不如分離,再不相見。

我沒有追問小段究竟為誰情傷――無論答案是甚麽都已經無關緊要,我們曾經那樣親如手足,縱使此生別離不再相逢,今後各自參悟隨喜,心底總是保有原先的那一份眷念和溫情,已經足夠。

今夜的天氣真好,高遠晴空如整張寶藍色絲絨,有途經的神祗散落了寶囊,星光璀璨迫人眉睫。

我再也沒有見過這麽美麗的星空。

小段施法的時候,我靜立一旁,看著她微合星目輕啟櫻唇,面容皎潔,長眉舒展,皓腕揚起過處有風雷隱隱,然後這晴朗的夜空忽然變了天。

空曠無垠的郊野鄉村在方圓數裏內風起雲湧,我可以想見那邊聚集成眾的車手,大概會被這突如其來的莫測風雲打亂了心神,而就在這時,他們早先考察判定的對開列車將會提前十數分鐘進入視野,在列車到達之前已足夠他們選好位置準備穿越錯身而過的罅隙。

而這一切都出自小段的手筆,如果非要選擇一種世人更易接受的解釋,可以稱之為“障眼法”,其實都不過十虛幻景象,只是將兩列尚在數十裏開外的列車影像用幻影術投諸場景之內,配合震顫音效光影,完全以假亂真,瞞過眾人。

所以要小蟲知會鳶安心駕車,保持車身滯後對手,即便看似撞擊列車也絕無危險,只要火車遠去而人安然無恙就贏定了,因為沒有人會想到自己看到感受到的東西其實並不存在,更遑論敢以身試法驗證真假。

待聽到火車轟鳴聲漸行漸遠,足下地面漸趨靜止,小段全身縈繞的淡淡光華卻絲毫不減,她轉頭看向我,烏黑豐美的長發在風中高高飄揚,雪白面孔上一雙眼瞳深深如無底淵潭,嘴角緩緩掛起一朵游絲般的恍惚笑意。

“小段……”我喃喃低呼出聲,忍不住上前一步伸出雙手。

她卻完全置若罔聞,猝不及防間猛地仰天發出激越長嘯,聲息綿綿,如斷弦絕響,響徹天地。

幾乎是同時,頭頂翻湧不止的暗黑濃雲被一道淩厲閃電劃破,一聲炸雷爆開,傾盆大雨嘩然落下,周遭的一切頓時化作一片混沌。

滂沱大雨中,小段驀然收聲,在一片琴音回響中與我緊緊相擁。這一次我們都彼此確信,對方臉上無聲淌落的並非雨水,而是熱淚。

那麽溫暖的液體,沿著肌膚一路蜿蜒滑下,所散發出的炙燙熱力直灼入胸腔肺腑,印下最溫暖的記憶痕跡,從此永志不忘。

“燕七,保重。”

再見,小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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