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羅剎海(7)

關燈
天臺花園中那幾座巨大的水塔被巧妙的用編織秀氣的藤蘿架掩飾起來,春夏自是爬滿枝葉逶迤的蔦蘿藤蔓,就算在秋冬,外圍一圈小葉常青灌木襯著打掃潔凈的架子亦不覺荒蕪。水塔綠化的周圍擺放了一圈幾張木質長椅,正好處於幾組草木花樹園藝布置的中央,閑時坐下來曬曬太陽吹吹風或仰頭看看星空,最是愜意不過。

我在長椅上坐下,看著天色迅速黯淡下去,適才的漫天霞光仿佛被無形的口袋一把兜住收去,只餘天際最後一線亮橘,也很快被氤氳彌漫的夜色悄然吞噬無蹤。

我靜靜的坐著,甚麽也不想,潮汐暗湧的心情慢慢平覆下來。

當然我知道這種回避的態度實在不是上策,可是,腦中迅速閃過的支離念頭實在太過破碎,讓人覺得無從把握,所以格外迷惘失措,這是我過去修行歷練的千年歲月中從來沒有過的體驗。

頂樓疾掃而過的風聲感覺有些蕭然,我卻不願意起身離去,如果可以,就讓我一直這樣安安靜靜的一個人獨處下去罷。

剛剛聽到洛家兄弟的聲音時我沒在意,因為並不分明,而且很快湮沒在呼嘯的風聲中。然後,那邊的只言片語漸漸清晰起來,一字一句鉆入耳中。我沒有動。

聲音從身後水塔花架的一側傳來,洛宸低沈寬厚的嗓音,一貫的溫和語調,“……我知道你最近幾年一直很努力很辛苦,工作室也漸漸成了氣候,可你當真不願意接受父親留下的家業?其實我們都很清楚,在古畫鑒別和修覆上,你的天賦高出我許多……”

“呵呵,”洛宇輕輕笑起來,滿不在乎的打斷了自己的兄長,“大哥,這幾年你也越發擺足了大哥的架子,老實說我還真不習慣。你知道,其實我覺得你還是像以前那樣冷酷一點比較好,這麽老好人的樣子真教人吃不消。”

“小宇,你到底還是不肯原諒我。”洛宸有點艱難而苦澀的吐出一句話。

兩人忽然都沈默下來,許久,洛宇才低低吹聲口哨,“好啦,大哥,既然你覺得我現在混的也還算不錯,”他輕快的說,“那麽就這樣保持現狀不是很好麽?何況瑯環能夠在你手裏發揚光大,父親想必也很高興,反正咱們自家兄弟,誰打理還不一樣?”

洛宸嘆了口氣,低聲說,“算了,這件事以後再說。總之,你自己小心,別再去飈黑車……我先走了,幫忙和小蟲說一聲,讓她有事找我。”

洛宇並沒有隨洛宸一同離去,他大概是想往天臺邊緣走去,才轉過水塔花架就看到了我,“咦?”他楞了楞,然後自嘲的笑了,“瞧,我有一個多麽體貼羅嗦的大哥。哈!”

我擡頭看他,他的笑聲空洞,眉眼之間毫無歡顏,這樣故作輕松卻愈發顯得頹戚而感傷。

“下去罷,大家都在等你。”我簡短的說,起身離開。

拐過走道就看到寓所的大門沒有闔嚴,明亮的暖色燈光從裏面直直的剖開過道內昏黯的環境,在地面劃出清晰的錐形區域,而隨光線一起嘩然傳出的是小蟲的嘎聲尖叫,“……怎麽可能!騙人!四哥你說,袁哥講的是不是真的?!”一個期期艾艾的男聲回答,“嗯,好像是真的。我和泰山就在宇哥邊上,我記得宇哥的臉色當時就變了……”

聽起來,裏面的話題似乎和洛宇有關,我不由回轉了臉孔,恰好瞥見洛宇臉上迅速掠過的一道陰影,只一瞬間又消逝無蹤了。

“嗨燕七,”洛宇忽然喚我,“想不想出去走走?別理那些小孩子,咱們另外找節目怎麽樣?”不等我回答,他已經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回身就跑。我不由自主被他拽著一同進了電梯直下到車庫,上了他那輛重型機車,隨著車身微微震顫,引擎咆哮嘶吼起來,身旁疾風頓起,我們已經離開了大廈疾馳在黑夜的街頭。

新年的街頭,既熱鬧也冷清,到處可以聽到零星或連綿的鞭炮煙火聲,禮花在或近或遠的街角樹梢房檐後點亮那一角的天空,人聲笑語時時疊起,而行人明顯少於往日,往來的街車倒是滿載的多空載的少,大抵都是急於歸家或忙於走親訪友的人們。

洛宇帶著我飛快的掠過一道道樹影,越過一輛輛街車,穿過一條條街巷,從一個繁華的街區到另一個繁華的街區,就這樣永無盡頭似的的一直一直疾馳下去。

從他拽住我離開,我一直沒有說話,既不問他要去往何處,也不問他幾時回頭。我只是靜靜的攬住他年輕結實的身軀,闔上雙眼,聽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

我並不驚訝自己為何沒有拒絕洛宇的提議,甚至沒有摔開他的指掌。是因為我不願意回到那個充溢了明亮光線、食物濃香和歡聲笑語的客廳?還是因為困頓在身體中的不安與煩躁需要一段高速的暴走來作為宣洩的出口?我懶得費神思量,且隨他去罷。

洛宇帶我去玩街機游戲,從百貨公司樓上兒童用品區的那種規規矩矩的賽車、投籃、釣魚、劃船,到街頭巷尾裏弄深處的那種半公開乃至全地下賭場式的俄羅斯輪盤、吃角子老虎機、沙蟹牌九……

或明或暗的光線下是一張張光鮮或頹廢的臉孔,他們中的許多人都認識洛宇,真真假假的叫著“宇哥”,眼光暧昧的打量他和我,巴結的清出場子給我們坐下,又恭敬的送我們離去……

洛宇沒有解釋他怎麽會這麽熟悉這些地方這些人,也沒有做出任何失禮親狎的動作,只是帶我一臺臺街機玩過去。

這些游戲看起來簡單又充滿變數,讓人輕易上手卻又不易通關,我看到許多年輕的面孔滿是專註切齒的表情,被變幻閃爍的燈光映的面目猙獰,卻依舊埋首其中,不肯自拔。

然而這些並不能難倒我,當年我和小段初初涉足人間,甚麽不好奇、不貪鮮?三教九流的玩意兒也統統來之不拒,一早就玩的風生水起。

我只要最初的兩枚硬幣就可以將街機賽車從頭開至尾、模擬DJ機上最難級別時如漫天紛飛的節拍符號統統擊打到位、諸如小蜜蜂戰鬥機更是閃避騰挪擊潰所有老怪……擡起頭,我看到洛宇眼中的錯愕。我不動聲色,雙手插入褲袋中靜靜的笑。

再晚些時候,我們來到江邊一座舊倉庫改裝的酒吧,大群的年輕人都沒有回家,聚在這裏抽煙喝酒打臺球,有人招呼洛宇,“嘿,宇哥!好久不見,正好我們大哥也在,想和你玩兩局,敢不敢?”

洛宇咧開嘴笑笑,取過一根球桿走過去。

周圍人群熙攘,迷離的電子音樂,脂粉香水混雜著烈酒煙草的氣息,仿佛行將毀滅的時空邊緣,有種令人厭惡的不真實感。

我不耐煩起來,取過隔壁臺球桌上一支球桿,走過去示意洛宇讓開,俯身目測球桌上的布局,開始下桿。

我清晰的記得自己那一桿跳球下去,白色的母球越過黃球擊中黑球,黑球擦過紅球將紅球送入球洞後又撞上邊緣,然後自己斜角反彈入洞時的情形,周圍的各種聲響忽然一下子靜止,只有臺球互相撞擊發出的脆響。

咄!歐洲臺球聯賽冠軍也曾經敗給聶少,我也會玩幾手,不算太高明,可一桿三球進洞還是沒問題的,自然不會把這些小混混放在眼裏。

我“啪”的一下扔下球桿拍拍手回身就走,面前的人群自動分開一條空隙讓我過去。

“嗨嗨,對不起,燕七,”在我獨自走到江邊時,洛宇駕著機車追過來,熄了火大步跟上一把拽住我,“對不起。”他誠懇的道歉。

我回頭看住他,他慢慢松了手,“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其實,剛才那些是我十六歲時玩的東西,那時候我剛考上大學,忽然覺得人生沒有意義,然後天天逃課打電動打臺球……”他的語聲漸漸低下去,低下去,仿佛自言自語,談不上甚麽情緒,就連表情都只是一片空白。

我們一前一後沿著江岸緩步前行,夜空晴好,稀疏的星光遙遠而清淡。

“我們家也算書畫世家,之前四代傳下的書畫鋪子,到大哥這代,大哥十五歲就把家傳的手藝學了個十足,十七歲就代替父親幫人鑒別古董字畫,在父親的眼裏,大哥根本就是十全十美。”

“所以大哥後來去念機電一體化,又轉入動力汽摩學院,父親也是笑著說,‘好好,阿宸文武兼備,學甚麽都好’,哪怕大哥出去和人打架飈車,父親也毫不在意,認為只是青春期的叛逆,家長更要體恤安慰才對。”

“我是根本不該出生的小孩,如果不是因為我,母親也不會難產,最終心力衰竭……我六歲之前一直不明白,為甚麽父親那麽喜歡大哥卻從來都看不見我,我以為是自己太小所以沒法引起大人的註意,哈,那時候我恨不得自己一夜長大,這樣,父親就可以看看我了……”

“後來我終於明白,不管我長的有多高多大,父親還是熟視無睹,也許在他看來,只要我衣食無憂、乖巧安靜的長大就已經夠了,所以無論我怎麽努力,都只是表演一場沒有觀眾的獨角戲而已。”

“可我不死心,直到考上了父親所在的學院,總以為父親會歡喜,卻無意中聽到父親對著母親的照片傾訴,原來我表現的愈好就愈令他痛苦,他那樣憎恨我,卻找不到借口來責備非難,這麽多年來,喪妻之痛一直找不到一個缺口可以宣洩,就是因為我太乖巧……”

洛宇忽然笑了,“要學壞真是一件太容易的事,”他的聲音裏充滿悲哀,“父親大概至死也不明白,我變成一個壞孩子居然全是為了他。我從來也沒有後悔過,因為從那以後,父親真的註意到我這個兒子,他罵我打我,可我甚至暗自高興,因為父親終於肯直視著我說話……”

我停了下來,轉過身靜靜看著面前的男子,他漂亮清瘦的臉龐在黯淡的星空下慢慢凸顯清晰,表情和煦,沒有怨懟也沒有憎惡,有的只是一點點寂寞和無奈。

這個孩子,他的生命自誕生之日起就已殘缺不全,而他從來也不曾放棄,那樣辛苦的百轉千回,只是想要求得一份圓滿,而命運之神始終沒有滿足他這個卑微卻再正常不過的小小願望。

我忽然了解了眼前這個年輕人日常漫不經心表情背後的畏懼,他所有的率性不羈都只是掩飾,因為渴望從來不曾擁有過的溫情,所以寧願偏激也不肯放棄些許破碎痕跡;可當一切近在咫尺,又會因為畏懼失去而不知所以的選擇暴走離去。

“燕七,”洛宇執起我的一只手,他的手指溫暖而幹燥,一根一根數著我冰涼的手指,“你總是一個人麽?好多次,我看著你的背影,我對自己說,看,那個女孩,她比你更冷,她好像是從冰雪皇後的世界中走出來的,是因為眼睛裏掉落了一片魔鏡的碎片麽?那雙眼睛,那樣美卻又那樣冷淡,可每次發生意外,她總是做出最溫暖的反應,真奇妙不是麽……”

“洛宇,”我溫和的說,“你只是渴望得到關註的目光,對你來說對方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認為這樣自己孤單的靈魂就可以從中得到救贖……”

“也許是吧,”洛宇溫柔的回答,“至少過去是的。真可惜,那時候我太年輕,還不懂得這一切。”他牽起我另一只手,一並收入他寬大的掌心,修長筆直的手指緊緊闔攏,“冰遇到火會融化,火遇到水會熄滅,可是燕七你知道麽?水火相接而蒸騰出的水汽,是溫暖的。”

這樣的對話到後來已經透出不著邊際似的奇異況味,可不知為甚麽,我心裏居然有暖意一點點析出,在這樣冷清的夜晚,好像看不見的細微游絲,漸漸蜿蜒彌漫,薄寒的空氣中似乎也真的布滿了溫暖的水汽。

至此,原先對洛宇的那一點不鹹不淡的反感已經化去,相反竟生出幾分親近,好像老友記般。

真奇怪,那是以前和江在一起時都不曾有過的感覺,即便他待我溫柔體貼,可也一直有一種隱隱約約的疏離意味阻隔在我們中間。我一直認為這是因為自己的緣故,是我天性冷淡,不懂得如何溝通表達,所以導致最終的無法挽回。

原來做凡人遠遠難過做神仙,每日介營營役役維持生計也就罷了,除了應對同事朋友人際脈絡,更要小心照顧家人至親的心靈感受,不是一句真誠可以敷衍了事的。有時候不需要甚麽借口,更毋需犯下實際錯誤,但憑你想要保有自我,就已經觸犯大忌。

我覺得仿徨,只好維持距離,不必擔心傷害他人,也不會給自己帶來麻煩。雖然決絕一些,可決絕的對象不過是我自己,誰也不會知道。只除了大哥和小段。

然而大哥性情隨和看得開,他了解我的秉性,所以並不勉強。

只有小段,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最多,也許連她自己都忘記了她同我雖情同手足,可到底各有頭腦軀體,就算手足也是兩付手足,其實還是渾不相幹。任我怎麽講,小段還是不明白。也許是不肯明白。

可我近來愈來愈心浮氣躁,小段說的對,如今我不過是一介凡人,怎麽可能將自己隔離在紅塵之外?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心口空蕩蕩的無以為繼。

或者,我的生命也是天生殘缺,當年那株花圃中乏人問津的白色牡丹,是因為小江的一道溫暖目光而努力綻放,也因為那一捧灌註根莖的紅色液體而將之滲透進每一絲脈絡並就此永志不忘。

我心頭忽然閃過一道霹靂,映亮了混沌腦海――難道,那一場紅塵相逢,真正讓我眷念的其實是記憶中那短暫而又遙遠的溫暖感覺?於我雖只是片刻,卻獨一無二,無比珍貴。

那種無人需要的空虛和寒冷,它令我的生命一片空白,滿是缺憾。

而那時的自己已經習慣了這種缺憾,把整片的空白當作圓滿,當作理所當然,畢竟對於往來無牽掛的界外散仙而言,一切俱是虛無。

既是虛無,自是了然無痕。

我們在江邊待了一個晚上,偶爾扯兩句天馬行空的話,大多數時候只是靜默的坐著各懷心事。

原來許多時候,兩個人的寂寞好過一個人的空想。我想。這樣也好,誰陪伴誰已經無關緊要,不願意說話也無妨,聽著別人沈穩規則的呼吸聲也會感到安心。

至少,世界不再是完全沈寂的空洞。

洛宇說甚麽?呵,溫暖的水汽。

是,每個人的心裏或多或少都有積雪結冰的地方吧?都會既渴望而又懼怕烈火。可是,冰遇到火時,不管是消融也好,是熄滅也罷,總是會有溫暖的水汽悄悄的蒸騰而起,而那些或寒冷或幹涸的心靈都會因為這水汽而變得柔軟歡愉吧?

這樣一個冬天的夜晚,周遭的一切看起來似乎甚麽都沒有改變,而我原本紛雜的思緒悄悄平息下來。

這幾年來,我的刻意冷淡和執意惘顧令得自己闔上雙目,就這樣走進羅剎人海、萬丈紅塵,其實盲目困頓,卻還以為掌控分明,不過是彈指一揮間,千古歲月終將盡,轉眼雲湮,化作點點微塵。

所以,何必刻意?隨遇而安即好。

微熹晨光中,我擡臉微笑,身心一片澄凈。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