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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劫(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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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母親對燕七的態度出乎意料的好,人前人後的誇燕七美麗大方,“我們啟禎的眼光真是好的,挑的新婦實在沒話說,呵呵……滿意,怎麽不滿意?喜歡的不得了……”

我越發慚愧,自己真是不孝,早先竟然把自己的娘親想的如此不堪。

轉臉看看燕七,伊神情泰定溫和,嘴角噙笑,完全不介意老人家的絮叨,略略凝神傾聽的模樣不知道多迷人。

時間過得飛快,一晃眼的功夫元宵節都過了,農歷新年也就差不多算過去了。

長假過後,家裏走動的親戚也少了,其實原本也不是甚麽嫡系宗親,不知道是得了了甚麽風聲一下子往來的這麽活絡。

如果沒有猜錯,大抵是母親的意思。浪子省親,還帶了新婦回來,母親少不得要告知親友,總算也是件顏面有光的喜事。

我忽然想起,自打父親過世以後,家裏大概許久不曾這樣熱鬧了罷?母親一心看顧著我們姐弟,可姐姐早年婚姻不幸,後來終於有了個不錯的歸宿,但脾性上終究是磨去少女時的天真,待母親固然孝敬,卻非親近。而我,自從那件事後索性拂袖而去,倒累得母親一直挖空心思叮嚀惦念,我也一直不大承伊的情,及至這次與燕七的擅自訂婚很是傷了老人家的心。

唉,母親大概是很寂寞的吧。

原來還計劃著過往年後要攜燕七逛逛祖國大好河山,這麽一想忽然就不忍心離家了,於是和燕七商量著取消了行程,每日消消停停的陪母親消磨時日。

燕七聰敏覆兼體貼,不等我說完就點頭答應了,“好,我沒有意見,多陪陪老人是應該的。”

快到三月底的時候算算回國近兩月了,其間給家雋打過幾個電話,老曹很講義氣,“不要緊,一切都妥當,你盡管安心陪陪伯母,回來時給我帶兩條好煙即可,哈哈……”

私下裏也問過燕七,她在巴黎大學還有一門考古學沒有修完學分,伊微笑著搖搖頭,“不要緊,我念書不過為著打發時間,在哪裏都一樣,最近已經聯系了本地戲劇學院的舞美設計課程去做旁聽生,不會無聊。”

我心下釋然,看來是我瞎操心了,一昧擔心燕七居食不慣,而我的時間多用來陪伴母親,不免有些冷落了她,可人家多會享受生活,一早安排好娛樂學習。早知道,我也不必枉做小人,背地裏和母親提過幾次要走,統統被伊淚水漣漣的堵了回來。

姐姐悄聲問過我,“啟禎,你有甚麽打算?在外面混了那麽些年,如今也是要成家的人了,總要對將來有個譜。姆媽整天惦記著你回來,這一次恐怕不會輕易許你們走。”

我覺得為難。

最初帶燕七回來露個面算視見過家長,然後便長居歐洲的念頭開始有些動搖。

母親看起來是蒼老憔悴了不少,我令她操心那簡直是一定的。經過這麽多年,伊的性子看來已經緩和許多,不再一昧遂了自己的心意來指點擺布兒女的生活,此刻的母親與一般尋常人家疼愛子女的老婦人也無甚不同。

我尤其不敢面對母親渴望期待的目光,微微起皺的眼皮有些松弛,眼角略略下垂,鼻子兩側的法令紋一直延展到下頜,嘴角即使用力抿著往上彎也顯出力不從心的淒苦弧度。

我無法拒絕這樣一張容顏。

雖然已經看出母親的意思,但因為一直猶豫著沒有作出決定,我也就暫時不打算和燕七挑明。

我得承認,這樣做固然是為著給自己多點時間考慮,也有一層賭氣的意味在裏面――我深愛燕七是沒錯,但到底不能因此輸了氣概,怎麽說,我也是個男人,將來是伊的丈夫,是一家之主。

所以,事情發生的時候我毫無心理準備,失去掌控全局的能力。

清明那天,聽從母親的安排,我們去了蘇州墓園父親的安息地祭拜掃墓,燕七也隨行。

古詩雲“清明時節雨紛紛”,倒真是不錯的,那日一早就下了場小雨,此後一整天都時陰時雨。不過“路上行人欲斷魂”就不見得了,許多家庭出來掃墓也是踏青,野地裏有不知名的漂亮小花,延綿田野更是大片大片亮黃色的油菜花,天色再陰霾也掩不住春色。

我開姐夫的車,姐姐準備好了香火果品,燕七有心,不知道哪裏找來的大蓬大蓬白色鈴蘭,沁澈味道香了一路。

上香、鞠躬、默默祝禱、祭上供品、點燃金箔元寶……我們神情肅穆的隨母親一步一步完成掃墓程序,子女婿媳一字列開站在母親身後一齊向仙逝的父親行禮默哀表達思念之情。

所有程序結束後,母親要單獨與父親相處片刻,我們退至數米之外,我與姐姐絮絮低語,感慨時光飛逝如電,回憶幼時一家人相守時的溫馨點滴。

母親回身叫我們時,姐姐正好提到我們那次遇見的瘌痢頭和尚,說起那枚“紅塵記”姐夫覺得好奇,姐姐笑著解釋給他聽,燕七也靜靜聽著,臉上沒有表情。

“啟禎,無萫,你們都過來,我有話同你們講。”母親喚道,“啟嬗,宗頤,你們也來。”

待我們過去,母親沒有立即開口,沈吟半晌才輕輕的說,“剛剛我同你們的爹爹詳細說過啟禎的事,你們的爹爹當是很欣慰,不過我覺著他的意思還是想啟禎回來。啟禎離家久了,不是說‘落葉還要歸根’麽?不如趁年輕早些回來做事業的好,將來你們有了小孩我也好幫忙看顧,你說呢?啟禎?”

我被問的措手不及,十分尷尬,一時楞住。

求婚當時燕七提出的兩個條件我自然不會說於任何人聽,怎麽說這都不是件光彩的事,何況對於第二條不要孩子我私下也覺得可以另行商榷,答應的頗無誠意,藏了緩兵之計的念頭在裏面。

當然,母親是不知道的。

而對於是否回國發展我也一直自行衡量,還沒有同燕七講,母親此刻貿然提出,還祭出了已故父親的名頭,看來根本早有預謀,想藉著這麽肅穆的場景逼我表態。而伊問話的時候根本不看燕七,直接盯牢我,也是存心暗示“這是我江家拿主意的大事,識相的話就夫唱婦隨,否則我也不是非要你這個新婦不可”。

我不由自主眼睛看向燕七,她一貫的沈著鎮定,臉容溫和,對我求救似的眼光視而不見。

再看看母親,伊緊緊看住我,淺生皺紋的面孔因為緊張而顯得有些收縮,嘴角的法令紋又顯著幾分,腮邊幾縷夾雜了銀絲的頭發被薄寒的春風揚起。

我心一軟,慢慢低下了頭,輕輕答道,“是,姆媽,我曉得了。”

空氣似乎一滯,除了遠處孩子的嘻笑和頭頂偶爾傳來的鳥鳴,周圍安靜的令人心驚。

母親忽然咕咕笑了,笑著笑著聲音又轉為哽咽,我和姐姐趕緊安撫母親,她推開我們自顧自轉身蹲下,一手撥弄著那蓬白色鈴蘭,一遍絮絮的將消息告訴父親。

姐姐俯下身去輕拍母親的後心,一下一下“嘭嘭”作聲。

我覺得這悶悶的聲音仿佛裹了綢布的錘子一下一下錘在我心頭,胸口有些郁悶。其實原本就在考慮要不要回來,也許最終會下這個決心,但在這種近似脅迫的情況下作出應承實在讓人覺得堵心。

燕七會不會以為這是我同母親商量好做給她看的表面功夫呢?我忽然想到,立即扭頭看向燕七,正好對上她黑沈沈的眼珠,黑白分明,清透澄澈,我不由得心裏打了個冷顫。

燕七若無其事的側轉了臉龐,伸手逗弄落於肩頭的一只翠色鳥雀,神態甚是悠然。

晚上返回家中,找了個單獨相處的機會我向燕七道歉,“對不起,今天的事之前沒有同你商量,只因為我也完全不知道……”

燕七詫異的挑起眉尖,“你毋需抱歉,這原是你的家事,我不會幹涉。”

我有點不悅,“甚麽我的家事,你是我的未婚妻,難道還打算置身事外麽?”

燕七輕輕笑了,溫言道,“啟禎,我既答應嫁你,自然隨你定居,你若決定回國,我豈能反對。”停了停,才又嘆息似的低聲說,“於我,在哪裏其實都一樣,都無所謂。”

我感激之餘覺得慚愧,人家這樣溫柔大度的待我,我還不自知!

一切盡在不言中,我也不多說了,深情的攬住她低頭在伊頰畔輕啄一下。

既然已經定下了回國的大方向,其他一切不過是件件落實,雖無甚麽難事卻十分繁瑣。

譬如要結束在歐洲的業務,和家雋交待清楚細末,唉,家雋實在是個好夥伴兼好兄弟,真有幾分不舍。

此外,雖然已經初步決定回來後繼續幹我的建築裝潢本行,但開辦一個事務所要準備的東西也不少,租房子裝修招人發布廣告……想想就頭痛,就算姐夫一早拍胸脯要我不用擔心找不到客戶,我也還是覺得心煩。

除卻這些,回來以後馬上就要籌措和燕七的婚禮,而我們商量過了決定自己獨立門戶,先選個小一點的公寓,一切從簡,只求便利舒服就好。可母親偏偏不同意,說老宅空著也是空著,雖是老宅但通風采光隔斷都好,而且地處市區中心,出來進去都方便,只要重新裝修一下篤定做新房。拗不過母親,我只好姑且先答應。

四月中旬的時候我打算動身,燕七卻說不與我同行,“為什麽?那你的學業怎麽辦,不要去辦妥手續麽?最好打個證明聯絡一下本地學校,看能不能把學籍轉過來?再說,我走了,你人生地不熟的單獨留在此地做甚麽?”

燕七搖搖頭,“念書在哪裏都一樣,我這一嫁你,也不好一直打只出不進的學生牌,正想著謀份職業。我們分兩頭各自做事,這裏老宅的裝修布置就交給我,姆媽會安排婚禮的事,姐姐、姐夫說他們會幫你把事務所籌備起來。至於我在巴黎未了的事,聶少和小段自會幫忙料理,我的東西他們也會給帶過來,你不用操心。放心,一切都會弄妥。”

聽她說的在理,我也沒有立場反對,只是想到這下要和燕七分開,至少月餘見不到,心裏很舍不得,餘下的幾天待她也就格外溫柔體貼。

“真正癡兒……”姐姐搖著頭同母親取笑我,我只憨憨笑著看看燕七,看的她最後幾乎紅了臉也不願意挪開視線。

事情想起來總比做起來簡單,我在巴黎待了足足兩個月才算真正辦妥一切事務。

“嗄?老江你真的要回去?”家雋惋惜的直搖頭,“咱們的工作室如今也算小有名氣了,上個月政府大樓內部大修都慕名找上門來,我手頭還剛接了兩個石油大亨在郊區行宮的單子,你這一走我怎麽忙得過來?不行,無論如何你再想想。”

我心裏何嘗不明白,但既然決定了也只有放手,也不瞞家雋,把家裏的情形說於他聽,家雋一臉深思,“原來是伯母將了你一軍……江,伯母可真是個厲害角色,哎你別生氣,我實話實說……”

我無奈的笑笑,到底忍不住為母親辯解,“伊年紀大了,想我回去也是自然的……”

家雋打斷我,斜了眼睛嘲笑道,“真是二十四孝乖兒子。那以後呢?伯母的脾氣我也知道一二,你就不怕以後她吃燕七的醋?她們這次見面處的如何?”

“姆媽倒是很喜歡燕七,燕七的性子實在是好的,應該不會有問題。”

“嚇,燕七好性子?老江,那是你好運氣!你可沒見著燕七耍酷時候的樣子,不知道多帥氣,嘖嘖……奇怪,她還就買你的帳……”家雋見我主意已定,也就不再勉強,只是手頭事情委實太多,要我且留下幫忙打點一陣再走。我答應了。

這一拖就拖到了六月份,直到下旬把工作室堆積的事情了的差不多了,找會計師和律師清算帳目、簽署文件、辦理過戶,月底的時候總算一切辦妥。

登機那天,家雋來送我,我們大力擁抱,眼眶都有些濕潤。伊拍拍我的肩頭,“江,此去經年,不曉得何日再見,多聯絡。如果改變主意決定回來,我這裏合作人的位置永遠留給你!”

我捶他一記,“你曹公子一向自命灑脫,卻也這般婆婆媽媽起來!我曉得,你是怕少了我這個夥計再沒人幫你收拾那攤子的風流爛帳,哈哈……伊哭笑不得。

最後默契的對視一眼,我轉身進了離去。

姐姐、姐夫和母親都到機場來接我,我一看,燕七沒來。

“燕七上午有課,不來了。”姐姐看出我的心思,急忙笑著解釋,“放心,伊好的很。”

我一楞,有課?甚麽課?這段時間我照舊每個禮拜撥電話回去,但大多是母親接聽,因為我答應回去,母親很高興,每次都拽著我絮絮說話,芝麻大的事也不放過要告訴我。我不忍心拂老人家的興致,只好認真聽著陪她閑談,因為母親很少提到燕七,我也不好意思總掛在嘴邊。只好另外找時間單獨給燕七打手機,幾次打過去沒說幾句就又被母親接了過去,兩個多月,竟是沒與燕七說上多少體己話,也不大清楚伊自己安排的怎樣了。

“啟禎,你找的這個新婦倒是真的能幹,”母親在一旁插嘴,語氣頗有幾分納悶,“一個人不聲不響就把老宅裝修安置好了,不過一個禮拜的功夫,也不向家裏要錢要人的,不曉得伊哪裏找的行家來幫忙?還有啊,年紀輕輕的,居然可以到大學堂去教書,啟禎,新婦這樣強,你將來要弄不過伊的……”

我一頭霧水,看向姐姐,她趕緊打斷母親,“姆媽你說甚麽呢!燕七人長的好又那麽聰明,有她幫啟禎再好也沒有啦。噢,啟禎,忘記告訴你,燕七已經把老宅準備妥當了,而且被師大聘任當了教授,喏,今天上午因為是教育部的公開課,所以才來不及一起來接你,這會子看看時間應該差不多我們到家伊也下課了。走罷,有甚麽話回去慢慢講。”

我驚的張大了嘴半天闔不攏,想了想便幫忙把行李搬上姐夫的車才對姐姐說,“你們先回去吧,我去學校找燕七,等會兒一同回家。”說罷回身就走。

“甚麽燕七燕七的,有好好的名字不叫麽!不知道甚麽地方迷的啟禎昏頭轉向……”母親老大不樂意的在身後嘀咕,我也顧不上說話,回頭笑了笑便上了一輛最近的出租。

雖然我是這樣迫不及待的想見到燕七,但老天偏偏與我作對,感到學校好不容易摸到上公開課的大教室,那裏卻已經散場。燕七是任藝術系的美學教授,找到系裏一問,說燕教授下了課急急忙忙就走了。再打電話回家,姐姐他們已經到了,說燕七剛剛來過電話,好像去老宅彎一下,馬上就回去。我等不及回家,不顧那頭母親要說話一徑收了線直奔老宅。

老宅位於繁華市區,離開最熱鬧的商業街不過兩條巷子,恰恰鬧中取靜。幾十年的老房子了,一個大院子,上下兩層一共七、八間屋子,層高比現下的火柴盒公寓松落許多,因此特別通透寬敞。母親原先想一家子子女婿媳都可以住在一道,但姐夫住慣了高層公寓,姐姐不放心母親一個任住老宅,說服母親搬去與他們同住,老宅這才空置下來,一直不舍得轉手或出租,閑了這些年頭怕是愈發顯得老舊。幸虧房子當初建的結實牢固,裝修一新住的其實比密密挨挨的公寓樓舒服多了。

我到的時候,老宅的院門虛掩著,輕輕推開,我想我看到了世間我所能看見最美的景致。

自父親去世後愈見寥落頹敗的院落全然不見,滿院深深淺淺青翠欲滴的藤蘿花樹,薔薇百合梔子鈴蘭金萱晚香玉,一片錦繡璀璨,酡然清香熏人欲醉。

鳥啼婉轉,蝶舞紛飛,一名白衣女郎正對了一架葡萄婷婷而立,修長苗挺,臨風若舉。

可不就是燕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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