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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痛苦響徹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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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龍再次睜開了眼睛,大姐死亡的畫面還在他的腦海中停留,是那麽鮮活和生動,仿佛還能聯想到細節,一把狹長三角形的鐵器直直地從大姐的後背刺入,每進入一分就多一分痛苦,就少一分生存的氣息。

大姐的眼神空洞冷漠,了無生機。他已經不在有大姐了,那個活生生的,為了錢財,更為了他們而奔波的大姐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銀龍的眼淚在眼眶裏蓄積,呈線狀地往下落。

他哭不出聲音來,也沒有力氣來發出任何悲鳴。他腦中滿是大姐的歡聲和笑語,飄飄蕩蕩的,如同浩瀚的海洋。他雙手揮動抓取,卻讓它們從指間流走。

他變得只身一人,獨自一人游蕩在虛渺的空間裏,前面的路漫長遙遠,望不到盡頭。他一步一步地走著,每走一步就能看到大姐紫娟的笑臉,還有二哥雲橋、四弟文松和五妹雪瑜,他們的笑容燦爛得如同春天田野間盛開的花朵,那些曾經的溫暖在他身邊游走,一絲一脈,真切如新。

那些美好的東西轉瞬即逝,腳下是死敗枯萎的藤蔓,兩耳響著呼嘯的寒風,他冷極了,就連身上的衣物也變成了寒冰覆蓋在身上。

他顫抖著身體,真實得懷疑自己是否還活著。他眼睛使勁睜到最大,宛如牛眼。已經不是之前的地方,這裏充盈著淡淡的黑暗,遼闊平坦像是平原,這裏可以隨意閃爍光線以看清眼前的景物畫面,變化的世界,過去、現在和將來在此處化合為一。

銀龍以為這就是地獄或是天堂,他往前走,走向自己註定了的“結局”。

他看到春羅城,在陽光下城墻閃著耀眼的光輝,月光下春羅城萬家燈火寧靜而安詳,喧鬧的街道,淡淡的鹹魚味,三層木樓的家,還有屋外的隨風搖曳的樹木。

大雨傾盆,他們五人在雨中一步一步地往前走,雪瑜那雙炭黑的眼睛盯著他,仿佛在喊三哥三哥。

他作為三哥,是第一個來到大姐身邊的。之前的他,是個無父無母,毫無親人依靠的孤兒,他無目的地在城鎮和鄉野流蕩,偷食物時被店小二棒打出門外,和其他流浪兒爭搶路人的施舍,甚至和野狗搶食,他時常饑腸轆轆,瘦得如同一根枯柴。每個夜晚,他蜷縮在無人的角落裏,只有天上的明月和星辰為伴,他是孤獨的,沒有說話的人,別人看他的眼神不是憐憫、憎惡就是嫌棄。

都說春羅是西部最大的城郭,那裏能讓每個人找到容身的家。而銀龍渴望家,雖是縹緲的希望,可他願意為此努力,他花了三個月來到春羅,高大堅實的城墻,那兩扇黑沈的大門在他面前就如同龐然怪物。他進去了,第一天沒有進食,第二天也是如此,沒有人願意招納瘦弱的孩子當小工。第三天他餓得不行,一個小女孩扔掉半個饅頭,裹滿了泥土的饅頭握在銀龍的手中,他激動不已。

突然,他手中的饅頭被人打落在地上,他看到的是一個比他大些的女孩。他眼中充滿了瘋狗一樣的神色,正要撲出之時,紫娟笑著拿出一個滾燙的饅頭。白凈如雪的饅頭,散發著熱氣和香氣,“吃吧。”

銀龍大口地啃著,即使現在也能憶起當初饅頭的香味。

“你是一個人?”

“是”

“從什麽地方來?”

“南方的石窟鎮。”

“為什麽來春羅?”

“為了找到屬於自己的家?”

“那好,有我的地方,就有你的家。歡迎加入。”紫娟遞出自己的手,說道。

那時,銀龍有了自己的家,也有了自己的名字,銀龍,一條皎潔矯捷高貴的飛龍,這就是他的名字。後來,他們遇到不多說一句,跟了三條街、四個巷子,懷疑其人已經瘋了的雲橋,還有文松,那個膽子小如松鼠、眼睛圓遛如游魚的男孩子。他們臉上都有一顆黑痣,就像是牽引他們走到一起的神聖之物。直到,後來他們遇到了一臉紅撲的雪瑜。

那是泥水滿身、遭人暴揍的十年前的某天下午,他們在雨裏共誓,五個人,五個指頭。他看到自己的手,有多長時間沒有聽到這個比喻了?又有多少時間沒有留意手上那些舞劍留下的痕跡?

他現在是使劍的高手,曾經的苦痛和汗水只有他們幾人能夠體會,為了讓自己變得更強,也為了他們不再被人欺侮,他們踏上了人人奮發之路。在城墻上攀爬如行、在林子裏奔逐如狼,二哥雲橋每每累得氣接不上時就躺在地衣上舒舒服服地感受陽光或月光,文松和他較著勁,誰也不會輕易地妥協服輸。

雲橋留在春羅陪雪瑜,而大姐、他和四弟則在外掙著生活必須的銀兩,他們逐漸變得富足。而收留他們的文大娘卻過世,因為有紫娟五人陪在她身邊三天兩夜,她是笑著離開的,沒有憾意。“別哭,孩子,想到你們,我在那邊也不會寂寞。”

他們哭得更加厲害,泣不成聲而又接二連三地點頭。那是他死去的第一個親人,如今看來,五人齊聚的十年之後,也不是最後一個。

只有他一人了。紫娟的笑聲隨著一陣風消逝,還有雲橋和文松的笑臉也不見了。

遠處的空中出現了一座山峰,那裏有四個人影接連地往下跳,為了尋找奪命黑蓮,他們把高山看成了平地、火海當作了暖流。寒冷的風在耳畔歌唱,像是一首永恒的歌。

接著,眼前燃起了一堆火光熠熠的篝火,他們坐在靜謐的夜空之下,回味美好難忘的過去,火焰照耀下每個人臉上都有幾分迷蒙的神色。

銀龍往前走,朝著篝火走去。此時,他需要一堆溫暖他的篝火,融化他凍僵的軀體,燎原他變冷的血液。那是重燃他內心的希望之火,也是追尋紫娟他們的指引之火。

腳下的枯藤哢嚓作響,不由自主地,他一步一步走著。火堆離他還有十丈的距離,他突然聞到了一股死亡的味道,這股味道隨著前進的步伐越發濃重。火苗撲騰一下,躥升而起。

那堆火向四周擴延,幹枯的藤蔓成為蔓延火勢最好的材料,而刮起的風則是最好的幫兇。

他眼前已是一片火海,想著挪動步子逃離這個地方,身體卻不聽使喚。雙腳緊緊粘在地上,身體像是一座石刻的塑像。

火之惡魔朝著他奔來,卷吐著火舌,卷動著熱浪。火光充盈雙眼,烈火在身上燒灼。

衣物和皮膚、頭發和頭皮黏在一起燃燒,整個身體不時便成為一尊火石像。他沒有暈過去,也沒有死掉,他清醒地感受著肌膚在一寸一寸地燒盡,露在外面的白骨還跳躍著紅色的火花。

銀龍只剩得一副人骨,骨髓和水分已經蒸發殆盡,脆弱得一陣風都能把它吹散。然而,銀龍的骨頭仍然維持著人型,而且,感覺猶在。痛苦在骨頭裏流動,從頭到腳,從腳底又返至頭頂,他用空無的眼眶看著遠處火紅亮光,幾處紅艷的山巖正在坍塌、墜落。

難道這就是阿鼻地獄?

銀龍骨架一剎那間竟然恢覆了行動,他邁動骨頭雙腳,踩在還未燃盡的炭火上,僵硬機械地朝前走。

地面顫抖,碎裂,有的隆起,有的低陷,地縫蜿蜒前行、淩亂分布,像是切割著整片區域。銀龍踩了個空,他從逐漸變寬的地縫中掉落了下去。

耳邊有呼呼的風聲,擺脫了炎熱的空氣,和刺眼的火光,他的身體充實起來,血和肉,還有眼耳口鼻,發絲衣服都回來了。完整的身體在漆黑的空間裏像顆星矢般落向無底的深淵。

他還未從奇跡般的變化中回過神來,也未能為自己慶幸,嘶喊呼救的聲音傳入耳中,尖銳刺耳,聲響不絕。

它們是從腳下傳來的,越來越近。地獄深處定然是無數亡靈怨念聚集的地方,冰冷,貪婪,絕望。

銀龍想要閉上眼睛,經過漫長的落陷,任由那些饑餓的亡魂上前來啃噬自己。他真的閉上雙眼時,耳邊響起的淒厲叫聲卻又讓他睜大了眼睛,大姐淩亂的頭發翻飛著,冷滯雙眸望著他,“銀龍,都怪你。銀龍,都怪你……”

接著是二哥雲橋,還有四弟文松,他們臉上也沒有了笑容以及任何和善的表情,替而代之的是責備和嫌厭,惡狠狠地看著他,“都怪你,都怪你。”

他耳朵裏回蕩著這三個字,是對他心靈最大的拷問。一直以來,他們五人都是以彼此為中心的,可以說銀龍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們五人共同的未來。他從沒有想過他做的事會讓他受到大姐他們一致的否定和斥責,那讓他心中最為難受,猶如萬把尖刀在他心頭紮一樣疼。

他無法接受眼前的一切,努力想象這不是真的。可是,他又多少感覺到他的過失,他該極力反對大姐的北上之行,就為了那點諾言和報酬不值得他們為此拼命,他該阻止,把心裏所能想到的可怕後果統統說給大姐聽,大姐是使拿主意的人,不過也會聽他的意見。

他腦袋裏回響著說服大姐和深深自責的話,而聲音越來越大,仿佛是另一個人在不斷地向他腦中灌輸話語和思想似的,他抱住頭,不敢再聽腦袋裏另一個聲音對他的語言攻擊。“你是個懦弱的人”,“你孤獨”,“紫娟雲橋他們的死全是你的責任”,“你自私,說要保護他們,其實是在心中打自己的算盤”,“他們全都會死,都是因為你”。

他無法回避,無論怎樣捂住耳朵,那些字句還是絡繹不絕地在他腦際回響,一遍又一遍,在下落的過程中,他的身體像是抽離了所有的溫暖,他冷極了,身體猛烈地顫抖,呼吸困難,血液快要凍結。

他感覺胸腔像要爆炸似的難受,他雙手緊緊拽成拳頭,快要忍受不住這種對身體和心靈的折磨,他想大吼,朝著無情的暗黑的地獄深處。

他們的臉又在他的眼前浮現,一張張臉巨大而慘白,嘴無動於衷地張合,“我的死”紫娟的臉第一個說,“我的死”,文松的臉露出淒慘的笑容,“我的死”,雲橋的胖臉說,“你”紫娟說,“我們”雲橋說,“都得下地獄”文松說。

“我們不想死”,“你”,“你”,“你”,“最該死的人是你”,“你才該下地獄”,“永不翻身的地獄”,“遭受永世的煎熬”,“五妹會憎恨你”,“你死了也會是孤身一人”,“五妹不會在你的忌日緬懷你”。紫娟、雲橋和文松交替著說,還在繼續,沒完沒了。

“我的錯”,銀龍大聲地說,他的淚從眼眶落下,在空中斜斜地飛過臉頰,“我的錯,我讓你走散了,大姐。我沒能從那些藤蔓中救出你和四弟。四弟,對不起……”他五臟六腑糾纏在一起,已經說不出話來。

他在抽泣,第一次哭得如此傷心。紫娟他們的臉在他眼中慢慢模糊了,而聲音也越來越輕,最後看到的是一片淡白色的光,光中是昂頭張望、雙手猛往上抓的亡靈,他們咧著嘴發出邪惡冰冷的笑聲。

他們接住了落下的獵物,把他扔到地上,圍了上去。一個高大的男子推開上前的其他亡靈,他蹲下在銀龍身邊嗅了嗅,用他不下於五寸的瘦長手指觸碰銀龍的雙腿、肚腹,直至頸脖的地方,他張開嘴露出醜陋血腥的牙齒。近距離地看著銀龍,正在滿意地欣賞。

銀龍不能動彈,也懶得再作掙紮。他看著那張滿臉橫肉的臉,是赴死的決意。那人慢慢湊近,兩只眼睛緊盯著銀龍,他的臉變成了紫娟的樣子,接著是雲橋,還有文松。銀龍怔忪不已,不過也接受了,大姐他們認為他該下地獄,那就是他的命運。

那人咬了一口銀龍肩膀上的肉,嬉笑地看著眾人,那些亡靈迫不及待地上前,一窩蜂似地趴在銀龍的身邊,好多張嘴一起咬向銀龍的身體。

沒有血噴出,也不再感到疼痛。五妹的聲音吸引著他,他聽到雪瑜在呼喚大姐、二哥和四弟,唯獨沒有他。他多麽想聽到雪瑜喊他三哥,可惜沒有,那熟悉的歌聲般的聲音不再需要他了,他死了,不再守護在雪瑜的身邊,她會和他沒來春羅前那樣孤獨,甚至會因為失去了所有親人而倍加的孤獨。

北上之行,他們死了,就剩下雪瑜一人;北上之行,他們失敗了,歐陽慧兒也會死去。在身體被啖盡的那刻,銀龍竟然看到了歐陽慧兒那副死白而姣好的面容,可是,心裏有的只是深深的遺憾。

他沒有身體,一個圓珠似的意識源流飄向了空中,透過細小的孔他看到了那些吼叫的亡靈,他往落下來的地方升了上去。

黑暗變成光明。

銀龍回到了現實世界,他身上的藤條已經松開,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兩步,酸麻感一絲絲褪去。他聽到文松大喊,“黑晶果”,“為了大姐,還有一個瀕死的女子。”文松醒了過來,眼中的淚順著鼻翼流到了嘴裏,他癱軟在地,眼珠不動地看著銀龍。

雲橋也驚叫著一聲醒來,他看到了還活著的銀龍和文松,跑過去抱著他們,三人失聲痛苦,卻又高興至極。

幻覺已除,生死考驗後他們獲得了新生。“都是我的錯,二哥,四弟。”銀龍抱住雲橋和文松的手格外用力,生怕還會失去他們。

雲橋和文松疑惑地看著銀龍,不明白為何銀龍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他錯了。

所幸,他們都還活著。可紫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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