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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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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榮把肩上的包袱甩在地上,金銀珠寶鋪了一地,被月光塗上一層冷淡的亮銀色,這曾是她最奢望得到的,也曾切切實實握在手裏的,可是現在,她不想要它們了。她甩掉它們,就像甩掉了壓在心上的包袱,然後輕一轉身,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周宅的方向跑去。

後面是渺渺煙波浩瀚天地,是一直被她深埋在心底鮮少露頭卻從未有一刻忘記的自由,可只有折返回去,她或許才能活。

秀榮氣喘籲籲,渾身的冷汗像流不完似的,落了一層,緊接著便重新裹上一層,連眼球似乎都被一層汗津津的濕意籠罩著,看不清前路。可是這一次,她沒有跌倒,縱使腿已經軟得感覺不到,縱使到了最後一刻,她是用雙手扶著兩個酸得幾乎要裂開的膝蓋踉蹌向前,她還是沒有倒下。

眼前的一切都在慢慢地模糊,分不清邊界,夜和樹融在一起,山和天攏在一處。只有周宅,還保持著原狀,門窗方正,高墻環繞,穩穩立在前方,大門依然朝外敞著,只是這一次,它不再像一張能吞了她的嘴巴,而是她唯一能握住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身後傳來沙沙的聲音,不用看,秀榮也知道那是什麽,這一路過來,那東西一直不遠不近跟在後頭,她有幾次回頭看,便能對上那雙似有似無的眼睛,黑溜溜的,瞳孔外泛著一圈兒白光。

秀榮有一種直覺,鬼手在盯著她,它要目睹她的死亡,如此一來,方能體味大仇得報的痛快。

她不想讓它得逞。

快到了,她現在離宅子已經很近了,近得能聽到裏面空洞的哭聲。周宅裏的每一個人恐怕都心不在焉,連哭喪都有一嗓子沒一嗓子的,幹嚎中聽不出一絲感情。也是,大難臨頭,誰不怕災荒落到自己頭上,又怎會為亡人真情意切地哭上一場。

“救命,老爺......曹管家......雙碧......少爺......”

秀榮離周宅已經只剩下幾步,可就是這幾步路,她卻邁不過去。渾身的骨頭都酥了,在散架的邊緣勉力維系著上面的皮肉。秀榮哭著,聲音發出來,卻變成了幾不可聞的呻吟,她將每一個人的名字都念了一遍,巴望著他們能忽然與她產生了某種從未出現過的心靈感應,出門看上一眼,哪怕是一眼,或許她就有救了。

可是敞開的黑魆魆的門洞裏,從始到終都沒有出現一個人,她要等的救命稻草沒有出現,原來不管什麽時候,她都不能對這所拘了自己一輩子的宅子抱有一絲一毫的希望。

當最後一絲力氣耗盡的時候,秀榮轟然癱倒在周宅的石階上,檐角的風鈴瘋狂地亂舞,鈴鐺碰撞的聲音把她即將流逝的最後一絲意識召喚了回來。她努力睜著眼睛,雖然已經看不見什麽了,卻依然將上下眼瞼撐到最大,扭頭望向身後。

那一團綠仍然在,她雖然看不清它的輪廓,卻知道它從後面慢騰騰爬到了她的身子旁,似乎又“凝視”了她片刻後,擦著臺階上去了,鉆進了宅子裏。

果然,它沒準備放過這裏面的任何一個。

秀榮心裏忽然痛快了一點,可是緊接著,這點殘存的快意被一重更深重的絕望取代,她又想起了那些鴿子,它們終其一生,都沒能逃出這所宅子。

原來我們都一樣,是一群被餵熟了的鴿子罷了。

她掙紮著從石階上爬下,不願一寸皮肉,一絲骨血沾染上一點周家的氣息。終於,整個身子從石階上滑落,秀榮仰身躺著,面朝上望向灰沈的天空,恍惚間,她似乎看到了一只鴿子從頭頂振翅飛向高空,在她放大的瞳孔上,定格成為永恒。

***

秀榮的屍體是曹雲發現的,那時,他正急得一腦門子的汗,一邊命下人們將麻布蠟燭等物從庫房裏拿出來,一邊還要應付纏在身邊的趙子邁。

“麻布放在櫃子裏面,香燭紙錢怕是不夠了,要再去鎮子上采買一些,對了,你們出去的時候,記得要給二姨太買一口棺材,大太太的棺材是早已經備好的了,二姨太的棺材一定不能太貴重,杉木的就行......還有,廟裏的師傅也是要請過來的,再過幾天就是頭七了,家裏犯了災星,一定要找人做做法事的......”

“這裏隸屬何省何府何州何縣?”趙子邁已經將這個問題重覆了兩遍,到第三遍時,曹雲不得不扭頭看向他,目光中頗有一些同情。

白生了這麽一副好皮囊,端地是萬裏挑一的長相,可惜卻是個傻子,這都什麽火燎眉毛的時候了,他偏像一只怎麽都趕不走的小狗似的,纏住自己問出這麽一句傻話,傻得他都不願意多費唇舌來回答他。

“這裏是皇宮,是紫禁城,是養心殿。”曹雲將一句話說得咬牙切齒。

“這裏才不是養心殿,我去過養心殿,你莫要騙我。”

趙子邁不高興了,嘴巴癟下來,眼角竟有了一絲微紅。曹雲氣急交夾,卻看不得這大個孩子受委屈,於是只得頓住步子,兩手抓住趙子邁的肩膀,直視那雙沒有一絲雜質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這裏是福建龍海,記住了,福建龍海。”

趙子邁“哦”了一聲,扭頭便要向穆小午報告自己打探的結果,可是將邁出一步,他卻滯在原地,眼睛眨巴了幾下後,口中不自覺說出三個字來,“齋堂村。”

曹雲“嘿”了一聲,“你還知道齋堂村呢,那村子在漳臺和龍海交接之處,離這裏也就二三十裏地。”

趙子邁眼睫微動,扭頭看向曹雲,“漳臺?”

“漳臺,”曹雲不解地跟了一句,嘴角一挑,冷笑道,“漳臺怎麽了?”

“沒什麽。”

趙子邁悶悶答了三個字,腦袋裏卻像被人用針挑了一下,將他有些混沌的記憶刺開了一個口子:齋堂村、漳臺,好熟悉的地名,像是印在他腦海中,卻又罩著一層膜,怎麽都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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