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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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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振英很少在他人面前提及自己的立場主張,但他反對西學的決心卻遠比那些常將此掛在嘴邊的人來得堅定得多。可與之相反,他又是那幫保守派大臣中鮮有的清醒之輩,他雖執拗,但並非冥頑不靈,更不會礙於面子一條道走到黑,一旦真的認識到自己走錯了路,是有可能回頭的。

他缺的,只是一個認識和改變的機會。

趙文安了解這一點,所以,他才將那本相冊拿給了譚振英。相冊裏的的每一張照片都是他在國外的見聞:紡織、冶金、運河、鐵路、蒸汽機、金屬機床,更不要說那些林立的軍工廠,日夜不停地制造著機槍、火炮和蒸汽鐵甲艦。

“譚兄你說他們是野蠻人,一點也不錯,可是這些野蠻人,卻深信人天生就要把追求財富視為第一要務,其它一切的浮奇虛華都要排在這個後面。我也曾深恨他們的‘現實’和‘無禮’,可是現在我卻覺得,我們缺失的,恰恰是這樣的蠻橫和野心。”

說完這番話,趙文安將相冊合上,深吸一口氣後,緩聲道,“可是來不及了,譚兄你一直都發憤圖強,力求有所作為,可是你順天府治下的京畿是什麽樣子?氣象甚惡,明火執仗之案時常發生,市肆裏乞丐成群,甚至於婦女也裸身無褲可穿,民窮財盡。這一定是你最不願意看到的吧?我想,譚兄定是用盡了各種方法,甚至夜夜輾轉床榻,無法成眠,可是結果依然不盡如人意。”

他淒然一笑,“盡了人事,奈何輸給了天命,譚兄這些年,一定過得不甚如意吧?”

每個字都像是譚振英自己的嘴巴說出來的一般,若不是趙子邁長期在外辦案,他真的會以為他是趙文安放在自己身邊的探子,將他所想所思探了個清清楚楚。

可他知道事實並非如此,事實是,趙文安早已將自己看得再明白不過,早已將這渾濁世道看得再明白不過,他和他一樣,都企圖力挽狂瀾,奈何日夜操勞,卻只見宗廟隕落,國事頹敗。

這片土地,這片承載了他們所有希望的黃土,終是病入膏肓,難以救藥了。

“既然已經料到了結局,為何還要......要冒著這麽大的風險去行此事?自古改革先行者都沒有什麽好下場,趙文安,你可知背後有多少人在議論你,又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即便......即便今天你除去了我,可是你也要知道,你身後的飛短流長,惡語中傷永遠都不會終消失,甚至在你百年後,躺在棺材裏都要被人戳著脊梁骨謾罵。”

譚振英的語氣明顯不再強硬,裏面甚至有了一絲惺惺相惜的憐憫,他看向趙文安,眼中被時間鑄成的那道藩籬終於坍塌了。

糊塗是一輩子的事,而清醒卻往往在一瞬間,趙文安點透了他,將那層長久以來環繞在他身邊的迷霧毫不留情地撥散了。其實很多年前,師傅也說過差不多的話,只是,他總覺的還有轉圜的餘地,所以從未真正地接受現實,可是今日,在聽到假想了這麽多年的“對手”說出他一直不願意承認的現實的時候,譚振英卻忽然輕松了,是幾十年從未有過的輕松。

真的到了放手的時候了吧,道阻且長,而他,偏偏還走錯了方向。只是有一件事還未想明白,若不問清楚,就算是死了都無法心安。

“你要我放棄,為何自己還要苦力支撐?”他又問了一句,因為方才他沒有等到答案,趙文安在故意回避這個問題,他看得出來,可若此刻再不逼問清楚,哪裏還有機會。

“總得有人去做。”說出這幾個字的時候,門外已經響起了一片簌簌的腳步聲,草木之外,還有若隱若現的數道黃影。來的人很多,譚振英是弒君的逆臣,自然是值得這個陣仗的。可是屋內的三人卻誰都沒動,甚至不曾向門外望上一眼,他們胸中所盛納的,遠比外面的一切來得重要。

“總要有人去做,能拖一點是一點,能擋一會兒是一會兒,我拼上這把老骨頭,再護著它幾十年,此生無悔矣。”

這絕不是趙文安應該說的話,在朝堂上,他總是揮斥方遒,力排眾議,將反對者打得毫無還手之力,讓支持者信心百倍,堅定地追隨在他的身後。可是今日,在親耳聽到他心中這個透著萬千層無奈的真心話時,譚振英卻第一次覺得心弦震顫,不能自已。

身後的門被猛地推開了,大內侍衛們沖進來,把譚振英團團圍住,將他和趙文安隔在人墻的兩端。然而透過密密匝匝的人影,兩人的目光還是隔空交匯在一處。

譚振英拱手一拜,目光如熾,“趙大人,譚某今日先行一步,可是你今後的路,卻遠比我難行得多,大人保重,譚某在此謝過了。”說罷,他眼睛悠悠一轉,望向那圈圍住自己的大內侍衛,“你們都聽好了,永川碼頭的火是我譚振英放的,和趙大人全然無關。”

話落,他忽然將右手擡起,在一眾侍衛尚未來得及做出反應之時,發狠劈向了自己的脖頸。

“咯嘣”一聲脆響,那條高昂了一輩子的骨頭折斷了。

***

皇帝出殯當日,皇室官府傾巢而出,引幡人舉萬民旗傘,儀仗隊舉兵器拿紙紮,浩浩蕩蕩,十分壯觀。

巨大的棺木由一百二十八人自神武門擡出,經北新橋出東直門,前往位於雙山峪的惠陵。棺木兩旁有一對幾年不見天日的病龍黃旗,隨風飄蕩,被吹得颯颯作響。

跟在棺木後面的,是全副武裝的八旗兵勇,最後面的,則是皇親國戚、文武百官,沿街連綿數裏,好不威風。

只是,這威風是做給旁人看的,棺材中那具已經被蠱蟲吸幹了的屍身,是連威風的一點餘澤也能感受不到的,若非得說他能感受到一點什麽,可能,就是那兩縷飄蕩於棺材上方的目光了。

雲初於兩日前把自己吊死在寢宮的屋梁上,她未留下一句話,但她的魂靈會永遠伴著他,徜徉在他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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