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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天墉居169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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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實戰考試在榕樹灣的入夜時分正式開始。

走過一條斑駁著無數陰森樹影的長長街道,我終於止步在盡頭處獨棟的別墅前,一片森白的路燈下,它鐵藝大門上殘破著白紙黑字的封條也變得格外刺目。

我深吸了口氣,從口袋裏拿出路易斯交給我的門鑰匙。

是的,我之所以膽敢這樣昭然,實在是因為這裏太無人問津,也太僻靜了。靜的不單能聽見鞋底踩在路面發出的空曠回響,更能聽見路燈不時發出的如同鬼魅竊竊低語的噝噝聲。

並沒花太長的時間考慮,很快,我就將鑰匙對準了那道門鎖。但,也就在鑰匙旋開門鎖的一瞬,我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就仿佛在我面前這轟然開啟的並不是那多少人妄圖得知的秘辛,而是……

是的,是一段記憶,一段關於我自己的記憶。

十三年前,蘇州。

“葉,去替為師把桌上這摞書放院子裏曬一曬,為師我要小睡一會。”一瀑青碧的藤蘿下,阮譽將一冊邊角卷起的符咒書慵懶遮住臉頰,從我的角度看過去,恰好能望見一束光遺落在他額心艷紅的朱砂痣上,囂艷的仿佛臘月裏怒放的海棠。

這個場景至今我仍清晰記得,而當時,我不過是嘟著嘴不情不願的說:“阮譽,為什麽你自己不去,我還要抄作業,我才不去。”

“葉,是誰教你對長輩直呼其名的?”他將咒書從臉上撤下,露出一雙狹長的鳳眼,他微皺起眉,說:“還有,抄作業?昨天為師不是已經替你抄過了嗎?”

我:“……”

我想,這一生,我都再沒見過比他更慵懶,也更囂艷的男人。而這兩種本不可並存氣質揉和在一起,不單會讓人著迷,更會讓人對其他的男人免疫。但可惜,當時的我年紀太小,並無法解讀這其中一二,僅僅能覺得那眼神既清且洌,像是萬千道劍光收歸劍鞘的一剎。

所以,我當時我的反應也只是再自然不過的被他晃了晃,然後大言不慚道:“當然是你教的,你大大前天還跟我說,唯女子和小人難搞也,既然你早已清楚了這個事實,那你現在還有什麽可抱怨的?”

“葉,我以前怎麽沒看出來,你原來還有當律師的天分?”他說。

“我才不要當律師,我要跟你一樣當陰陽師,我去要除妖抓鬼!”我繼續道。

然而,他聽後卻是無奈一笑,將咒術書放在了身旁,他指了指他身後生長豐盛的青藤,說:“葉,你看這藤蘿長得多好,就像你們女孩子,在為師看來,你們只要站在那裏負責漂亮就已經很好了,其他的,都應該交給像師父這樣的男人。”

“阮譽你這是重男輕女!”我不服氣道。

“不,”像是看出我的心思般,他一手按住了我的肩,“師父只是想告訴你一個道理,‘木因不材得以終其天年’,所以師父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平安快樂的長大。”

“但這跟我當陰陽師有什麽關系。”我總算反應了過來。

“因為陰陽師太危險。”他說。

“才不是呢!我看那些小妖小鬼太危險才是真的吧!”我打斷他。

“那是因為為師有本事。”對此,他倒也毫不謙虛,“但,這並不代表你也也同樣會有本事。”他的補充並沒給我反應的機會,“況且,你的體質也不適合。”

“怎麽就不適合了!”我一手拍開他在我肩上的手,決定祭出我的殺手鐧,彼年我才七歲,實在已將撒潑賣萌的技術運用純熟,我故意擠出兩滴眼淚水,然後將它們一齊蹭到他的袖子上,我沖他眨眼,哭腔重重:“我不管,反正阮譽你是我師父,就要負責把我教會為止!”

“那好。”半響,他嘆了口氣,終於投降,“不過,我們要約法三章。”

“什麽約法三章?”

“就是你可以選擇不開始,不過一旦開始,你就不能再放棄。”

……

也許因為第一個場景已經耗費我不少心力,所以當畫面迅速切換到下一個時,我很明顯的感到了一種恍然,那種感覺就好比你在歡樂谷乘坐海盜船,每一次的淩雲搖擺,都是一場真與幻的博弈。

這一次,地點仍舊是開始的小院,但不同的是,花架上盤繞著的青藤已經衰敗,一片泛黃的葉被風卷起帶至舊石桌上的紫砂杯裏,連澄透的茶水面都好似映出了深秋的蕭索之氣。

“師父,這回明顯是那姓殷的坑你!你真就這麽甘心走了啊!”頭上一對犄角辮已然換成一個馬尾的我抱著個放滿雜物的紙盒對著裏屋的人大聲嘟囔,“還是師父,你壓根就怕了他?”

早已忘了我是幾時改口稱他作師父,也許是他正式教我陰陽術的那天,也許根本就是這次,總之,那天我選擇了對他使用激將法。盡管,我早已清楚,像他這樣的人,心裏決定好了的事,怕就是連理由都不必,一條道走到黑。

果然,很快就見他迎面走了出來,對我道:“葉,你這是在質疑為師我?”

我搖頭。

他又將我手裏的紙盒接了過,說:“帶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難道不好?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你的世界並不止有一個蘇州城這麽大。”

“也許你會把它看作一個挫折,但為師卻更願意把它解釋成一個契機,因為命運對所有人都用心良苦。”

“你又開始說我聽不懂的話了,”我撇了撇嘴,氣惱地將他懷裏的紙盒奪了過來,“反正就都是因為那個姓殷的,不是他我們就不用搬家,不是他我們也不用走!”

“葉,你信不信,等你到了為師這個年紀,你就會知道,當命運讓你離開的時候,就算出現的不是殷連,也一定會是其他的什麽人。”

“好吧。”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麽反駁了,只得嘆了口氣,退而求其次問道:“那你總可以告訴我,你是怎麽知道的這些吧?”

“因為為師聽見了。”

“什麽?”

“那是命運的鐘聲。”

“……”

回憶裏阮譽落下的話語仿佛當真如同天地間轟然響起的鐘聲回蕩在我腦海中,我捂著頭,一瞬的想起在那之後幾年老蕭告訴過我的,他說,當時阮譽並不是在向你打禪機,他是真的聽得見,聽得見那些游離在三界的寂寂之音。我知曉後一怔,隨即又問,那他為什麽不直接告訴我?即使當時不願意告訴我,但在那之後還有許多的機會。

「有些人天賦異稟,不過是為肩負起常人無法理解和完成的使命罷了。」

許久,老蕭終於借用師父曾說過的話回答了我,而之所以這話不是由阮譽本人回答,實在是彼時他已失蹤,一如他在我生命裏的突然出現。

我想,或許人的青春有時候就像被用另一個人的名字串接起來,這個人或者是你的親友兄弟,或者索性是讓你一見傾心的人。但對於我來說,是阮譽,那個即使有無數問題令人詬病,也依然無法掩蓋他曾和我相依為命過十六年這一事實的男人。

我想,如果這世上有一種比愛更深的情,那也莫過於此了。

“葉,你好好看看這港島。”並不給我太長時間回憶,畫面一轉,已然換到了第三個場景,我記得那是我和阮譽最後的對話,那是個傍晚,我們並肩站在港島市最高的雙子星大廈裏,透過扇面的玻璃窗,俯身能望清整個的港島市。

這樣的地點視野很難說不好,但不巧的,那天剛好在下雨。淅瀝的雨打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的水痕,像隨時能潮濕人的眼睛。

玻璃窗外,風雨聲和渡輪的鳴笛聲都仿佛被隔絕了,唯有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上的霓虹燈不停閃爍著,將流離的光斑交織在川流行人的雨傘上。

我盯看了許久,終於說:“我覺得它就像是一座浮在水光上的城市。”

“那比起蘇州呢?葉,你還會常常想那裏麽?”在說出一句後,他緊接著又問。

“我不知道,”我深吸了口氣,實話實說,“我已經快忘了那裏是什麽樣子了,但是一到了夢裏,我就又會記得。不過,這裏畢竟有太多那裏沒有的,這裏這麽的繁華……”

“那都是欲望,各式各樣的欲望。”他說著一停,轉而看定我,“雖然即使如此,太多人也依舊不明白,人生最終的價值在於覺醒和思考的能力,而不只在於生存。”

“師父你這話說的簡直就不像你的風格。”我說。

“哦,這話是亞裏士多德說的。”他挑了挑眉毛,補充:“但我覺得他說的很對。”

“但是,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又怎麽會沒有欲望呢。”我想了想還是說,“就像我們陰陽師,倘若這世界上已經沒有山妖鬼魅了,那我們的存在也就失去意義了。”

“的確,人生最終的意義就在於找到一件足以讓他窮盡畢生力量也要完成的事。”他牽起嘴角,一雙清湛的眼裏像立時有了光,只不知那究竟是來自燈光還是水光,抑或者兩者都有。然而,那一刻在我看來,竟覺是再找不出比這更炫目的顏色了。

“知道我為什麽要成為一名陰陽師麽?”他將手臂輕伏在純鋼的護欄上,不留意間已換了稱謂。

“為什麽?”我問。

“因為好奇,好奇另一個世界究竟是怎麽樣的。”他說著向遠處被雲雨壓低的夜空擡了擡眼,繼續,“還想知道那些科學沒法解釋的事,譬如前世今生,譬如……輪回。”

“這就是我當陰陽師的原因。那麽你呢?葉。”

“我……”頓了一下,我沖他點點頭,“我只是覺得應該做,所以就做了。”

在那以後不久,我終於知道,這一切或許是命運使然,或許就如我當時說的,只是覺得應該做,所以就做了,它們之間並沒有什麽必然的因果,但又自然而然的如同瓜熟蒂落。

而到那時我已經明白,這其實就是我亙古以來的宿命,它絕對、終極、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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