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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關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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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卷帶起了小股的風,冬風寒涼吹得蘇子裏的面部發冷,那一刻,他覺得她說這句話時的嗓音要比往常說話的音調要低沈要輕軟得多,就像現在的她的背影一樣,給人一種落寞與寂寥的感覺。

為什麽要對他說這樣薄情的話?

是因為怕虧欠他太多而又還不清嗎?或是,他擅自主張做得那些事終究引得她反感了嗎?更甚至,她從來都沒有將他當作朋友看待過?

蘇子裏轉身看著犀茴手握雙劍慢慢走向敵軍的身影,他本不是會胡思亂想之人,可回想起她剛剛的話語,他的心真的無法靜下來。

那漸漸拉開的距離就好像他們心與心之間的距離,看似很近,只要跑幾步就能追得上,可實際上,她一直孤獨而倔強地行走著,她從不曾回頭,她從不曾等待過誰,她手中的劍就像是她全部的世界,只要揮劍,她就能變得異常耀眼,耀眼到旁人只能凝望。

果然,殺入敵陣的犀茴左右開弓,短劍起起落落間就有一大片楚軍身亡倒地;果然,令人聞風喪膽的女刺客,才是她一直讓他念念不忘的存在;果然,只要看到她沖殺的背影,他的視線、他的心、他的整個人就會被她吸引過去。

“不會讓你一個人搶盡風頭的。”情緒被全部調動起來的蘇子裏也舉劍殺向了敵陣。

集結在河口處的十萬楚軍步兵全部加入了戰鬥,而身後落雁山下埋伏的楚軍卻遲遲沒有行動,蘇子裏知道他們不敢輕易出陣,因為山中的秦軍隨時都有可能殺下來。

五萬秦軍對十萬楚軍,從數字上秦軍處於絕對的下風,但為了活下去而豁出命去拼殺的秦軍究竟能爆發出怎樣的能量,蘇子裏與楚軍都無法估量。

殺、殺、殺——

這一個字像烙印一般印在了秦軍每一位士兵的瞳孔中,他們腰間掛滿了楚軍的首級、他們身上染滿了楚軍的鮮血,這一仗,殺得實在是太過癮了。

“呼哈、呼哈、呼哈——”屏住呼吸一口氣殘殺掉了數十名楚軍之後的犀茴弓著腰雙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她的周遭已無一人生還,但她體內的蠱毒也早就將她的身體侵蝕的不堪重負了,之前還能勉強自己進入了封閉的忘我境界忘記疼痛而一味的斬殺,可現在她真的痛得連手臂都提不起來了。

“發什麽呆呢,下一波敵人又殺過來了。”

意識不斷在清晰與模糊之間搖擺,大汗淋漓的犀茴聽出了蘇子裏的聲音,擡眼望望,月光照射下,荊河已經被染成了血紅色,而她面前仍然有密密麻麻的楚軍士兵再殺過來,她明明已經殺了那麽多人了,可怎麽一點都沒有減少的跡象。

“嘖——”犀茴垂落的雙臂又疼又酸,那該死的蠱蟲不斷在她的臂腕中鉆來鉆去,鉆得她無法提劍、無法提氣,面前那麽多敵人,蘇子裏一個人是肯定不行的,可她竟然幫不上忙,實在可惡,可惡啊。

“拜托,別鉆了,等這一仗之後你要怎麽折磨我都行,拜托你現在別動、別動……”犀茴咬著牙甩著手臂,她希望自己的身體能快點動起來、動起來。

“你在那裏幹什麽?”被敵人團團圍住的蘇子裏焦急地喊著一動不動的犀茴。

“你別管我。”犀茴不想蘇子裏分心。

蘇子裏長劍一掃,圈圍住他的楚軍被掃倒了一片,趁著下一波敵軍殺來之前,他急急退到犀茴的身邊,關切地問道:“你到底怎麽了?”

犀茴垂目,看見蘇子裏的左臂不斷有血往下淌,想必他肩頭的傷口一定是破裂了,這種時候,她不懂他為什麽還要來關心自己,於是她生氣地吼道:“我不是說過了嗎?讓你別管我、別救我。”

“我如何能不管你。”蘇子裏一臉焦急地撫上犀茴的臉龐,她的臉盡是汗與血,但觸感卻涼得可怕,他即刻意識到了不對勁,遂雙手捧起她的臉問道:“你是不是身體哪裏不舒服?快告訴我。”

月光下,蘇子裏的雙頰、額頭與下頜都沾上了鮮血,若不是那一雙透亮又蘊含笑意的眼,犀茴簡直要認不出他了。凝著那雙眼睛,犀茴焦躁不安的心開始一點一點沈靜下來,在廝殺中,她討厭顧忌他人、更討厭自己被他人照顧,可蘇子裏那一雙異常溫柔又真誠的眼卻讓她徹底摒棄了這種極端想法,她心中構建起的堅實壁壘在緩緩崩塌。

“我體內中了蠱毒。”犀茴閉上眼坦白道:“只要我一揮劍,那蠱蟲就會在我血管裏亂鉆,痛的我四肢麻木從而無法動彈,現在它正在我雙臂中游走,所以我雙手無法握劍。”

“給我看看。”蘇子裏撩起犀茴的衣袖在她的雙臂來回觸摸,摸了幾個來回,他的手掌停在了犀茴的左臂上,“我找到它了。”

蘇子裏雙手緊緊掐在犀茴左臂的手掌與手腕,借著月光,可以看見一個圓鼓鼓如豌豆大小的小東西正在那一片被限制的區域中不停地跳動。

“蠱毒這種東西,我在碧水青茗坊時聽游歷的楚國藥師說起過,這是一種巫術,在它還是蟲卵的時候施毒者會利用各種手段將它種進想要控制之人的身體當中,等蟲子長大再利用特定的音符催醒它,一旦蘇醒活動便會讓載體痛不欲生。”蘇子裏快而詳地解釋道:“而蠱毒的拔除只有施毒者能辦到,不過沒關系,那藥師說如果可以用利器準確刺中它就能暫時讓它停止活動。”

蘇子裏的話成功點燃了犀茴心中微渺的希望之光。

“你右手還能動嗎?”蘇子裏一邊盯著蠱蟲的活動一邊問犀茴,“如果能動,就使出全力掐住我右手現在掐住的位置。”

犀茴丟了手中的短劍,按照蘇子裏的話去做。

一手換一手之後,蘇子裏接過犀茴另一只手握著的短劍對她說道:“我現在要用短劍刺穿你的手腕,可能會很痛,也可能一擊不中,你做好準備了嗎?”

“來吧。”比起被蠱蟲折磨得失去提劍的機會,她寧願廢掉一只手,這樣她至少還能用另一只手提劍。

“呼——”蘇子裏深呼一口氣,頭頂的月色不太亮,她的手腕又如此纖細,要一擊刺中手腕中游動的蠱蟲真的很難,但他不得不試。

“我要刺……”蘇子裏手中的劍即將落下,犀茴卻發現他的背脊突然一抖,緊接著噗地一聲,一口鮮血從他的口中噴薄而出。

犀茴不可思議地擡頭,一枚銀得刺眼的箭不偏不倚地射中了蘇子裏的背脊,“是誰?”她朝蘇子裏背後望去,那沒玩沒了的楚軍又圍了上來,為首之人身騎白馬、身披銀色戰甲、甚至手中還握著一柄玉弓,玉弓之上架了三枚銀箭,瞄準的方向正是他們這裏。

“白——離——”犀茴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喊出這個名字的。

“別動。”口吐鮮血的蘇子裏卻堅持要刺那一劍。

“你松手別管我,現在走還來得及。”犀茴欲掙紮。

可蘇子裏將他的手握得死死的,他舔了舔嘴角的鮮血,笑道:“你為什麽總是讓我別管你?是我沒資格管你還是你厭惡我管你呢?”

“再不走,你也會死的。”犀茴忍不住咆哮。

“你總這樣,我會很傷心的。”蘇子裏咧嘴一笑,白白的牙齒已經被血全染成紅色了,“能和你死一塊,本少爺挺樂意的。”

“你這個蠢貨。”犀茴口不擇言地罵道。

“我就是蠢貨,所以你別給我動。”蘇子裏大聲呵斥道。

在犀茴的印象中,這是蘇子裏第一次對她發火,所以她被他吼楞住了,也正是這轉瞬的時機,他掰過她的手腕,一鼓作氣舉劍刺了下去。

嗤,那是劍刃準確刺穿蠱蟲發出的聲響。

嚓嚓嚓,三枚離弦的銀箭亦在同一時間準確地射中了蘇子裏,他微彎的背脊倏地挺直了起來。

“快走!”中箭的蘇子裏用力地推搡了犀茴一把。

犀茴疲累的身子被他一推竟推出了幾丈之遠,趔趔趄趄的險些倒地。

噠噠噠,馬蹄飛踏的聲音由遠及近,等犀茴穩住身子再次望向蘇子裏之時,白離已經駕馬來到因中箭而步伐移動艱難的蘇子裏身後,只見他將手中的玉弓一翻轉,銀的放光的鋒利弓弦便套在蘇子裏的脖頸之上。

“師妹,這麽快又見面了。”白離一腳踏在蘇子裏背部,一手拉緊弓身,那根很有韌性又鋒利的弓弦就像一把利刃一樣,只輕輕一碰就將蘇子裏的脖頸割出了一道血痕。

血像幾條小蛇自蘇子裏白皙的脖頸上蜿蜒而下,看得犀茴心頭一顫。

“你給我放開他,不然我殺了你。”蠱蟲被刺中,犀茴覺得自己身體的力量正在一點一點的回來,而回來的力量也因為白離對蘇子裏的所作所為而急速膨脹,現在的她滿腦子就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誰敢動蘇子裏一根毫毛她就會殺死誰。

“你為了這個男人居然要殺掉我?”白離一臉的陰郁,皺緊五官的他用極其不爽地目光望著在自己弓箭之下茍延殘喘的人,“這種要死不活的男人居然比我重要,這太叫我不可思議了,師妹。”

“你閉嘴。”哢嚓,犀茴用力掰斷插|進手腕的短劍劍刃,她緊握殘劍就向白離殺了過去。

“師妹,你這樣貿然靠近就不怕他變成屍體嗎?”白離翻轉了一圈弓箭,弓弦像一個套子一樣將蘇子裏的脖頸套住,只是稍稍用力,那弓弦就勒得他脖頸皮開肉綻。

“你給我住手。”犀茴迫不得已地停下腳步,“你不可以殺他。”

“讓我不殺他也可以呀。”白離輕佻地看著已快到他身邊的犀茴,用施舍地口吻對她說道:“只要跪下來求我,求我讓你重新回到楚、回到我身邊,求我允許你一生一世都呆在我身邊、為我當牛做馬。只要你這麽求我,我就不殺他,如何呀?”

和當初激發她身上的蠱毒以及詢問他如何解毒時一模一樣的話、一模一樣的語氣、一模一樣的表情,都是那麽的高高在上、都是那麽的不可一世、都是那麽的咄咄逼人,這種將人玩弄於鼓掌之間的面孔,實在卑鄙齷蹉的可以。

看著白離洋洋得意的嘴臉,犀茴氣得全身都在發抖,氣得全身血液都在沸騰,可目光稍稍偏移,見到蘇子裏半閉半合的雙眸以及他臉上始終不散的笑意之後,她覺得自己全身的骨骼都在叫囂與轟鳴,但這種叫囂轟鳴完全不是為了要殺掉白離以解心頭只恨,而是催促著她折腰說服著她舍掉自尊,它們在告訴她,什麽恨、什麽殺意、什麽氣節……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跟蘇子裏的命比起來,簡直一文不值。

“好。”犀茴悶頭低吼一聲,雙膝重重地跪倒在潮濕的泥沙地之上,“我求你,求你讓我重新回到楚、回到你身邊,求你允許我一生一世都呆在你身邊,為你當牛做馬。”

“你求誰?”

“我求你。”

“我是誰。”

“白離師兄,我求你——”

“哈哈哈哈哈。”得逞之後的白離笑得張狂,他縮著肩伸出手指時而捂嘴竊笑、時而又望著跪地的犀茴奸笑,笑著笑著他還不斷自言自語,“師妹,你終於求我了,終於求我了,我贏了,我贏了,哈哈哈哈……”

跪地的犀茴沒有擡頭,她無法眼睜睜看著白離得意囂張,她曾經以為不論發生什麽事她都不會對白離妥協、都不會對白離求饒,可眼下,她的確為了蘇子裏而向白離下跪求饒了,也正是這一刻,她才發現,她心底深處其實將蘇子裏看得很重要。

“蘇狐貍,原來我早就當你是好朋友了,呵呵。”犀茴自嘲地笑了笑,而後便擡頭直面處在瘋癲狀態之中的白離,“師兄,我已經求饒了,請你遵守諾言,放了他。”

“放了他?”笑得癲狂的白離忽然靜了下來,他得意到扭曲變形的臉竟刷地陰沈了起來,他半瞇眼睛發狠地叫囂了起來,“師妹,你給我記好了,現在是你自己求著回到我身邊,但我告訴你,不是你背叛了我,而是我不要你了,既然不要了你,和你有關的人的死活也就不管我的事了。”說罷,他雙手握緊弓箭大力旋轉了一圈。

嘎啦,蘇子裏的脖頸隨著弓弦的扭動而整個轉了一圈,斷裂的只剩皮肉相連的脖頸軟趴趴地耷拉在他的左肩之上,那副模樣分明已經是死了,可他的表情看起來還是像在笑,彎彎的眉眼、彎彎的嘴角……

殘酷的美好的畫面定格在這一刻,犀茴全身的勁也在這一瞬全部洩光了似的,睜大著雙眼癱坐在地的她無法相信蘇子裏已經被殺死的事實。

“蘇狐貍、蘇狐貍、蘇狐貍……”她不斷呢喃著她的名字。

“他已經死了。”可回應她的不是蘇子裏而是白離,他嫌棄地取下套在蘇子裏脖頸上的弓箭,失去人為拉力扯拽的蘇子裏的身體像斷了線的木偶一般直直地往地下墜去,可就是這麽短暫的墜地瞬間,白離都沒有放過他,他雙腳一蹬踹上蘇子裏的背部,一躍下馬腳踏在蘇子裏的屍體上的他指著犀茴殘忍地說道:“師妹,我不僅要毀滅你,還要毀滅一切你在意的人。”

背中四箭、斷了咽喉的蘇子裏被白離狠心地踩進了泥地之中,他含笑的臉一點一點陷入淤泥裏,他絳紅色衣衫繡著的展翅欲飛的蝴蝶也徹底失去了生氣與活力,一副死態的他居然淪落到任人踐踏的地步,他可是恣意又帥氣、溫柔又體貼、可文又可武的鹹陽公子呀!

蘇子裏,他應該有更好的歸宿、他應該取得更大的成就。

可是……

至少,至少,容許她告訴他,她已經將他當成好朋友了。

可是……

自詡最強劍客的犀茴再次眼睜睜看著慘劇在自己面前發生,目睹在意之人的性命在眼前逝去卻無能為力的她,在崩潰與絕望的邊緣不斷掙紮、不斷游走,幾遭又幾回、幾回又幾遭的她,情緒終於失控了,她發了狂地仰天長嘯了起來。

“蘇子裏——”

第一次喊他的名字,亦是最後一次喊他的名字,最初的最後的她的呼喊聲,蘇子裏卻再也聽不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 平安夜更這樣一章內容真的不要緊(話外音:別擔心,你看單章點擊已經個位數了)

最愛的一章之上篇,寫完以來回顧過無數次加無數次,因為裏面滿滿滿滿的感情,雖然不知道這其中的各種感情會不會被完全傳達與理解(笑)

下一章,明早更新

祝大家平安夜快樂

第四十一回 窮途路

“你們還在等什麽,還不趕緊將我師妹給抓回來。”見犀茴像一灘爛泥一樣跪坐在地,雙手如斷了似的垂落在膝蓋邊,仰起的頭呆滯地望著天空,沒有表情沒有脾氣沒有眼淚,好比隔絕了、摒棄了所有情感與觀感的人偶一樣,但即便被自己拋棄,白離也不允許她為除了自己之外的人而消沈而變樣,所以他急不可耐地下令身邊的部將去抓她。

“可是公子,她剛剛一個人殺了我們好多人,屬下怕……”被點名前去抓犀茴的部將卻打了退堂鬼,因為他剛才親眼目睹了犀茴虐殺楚軍的那一幕。

“沒用的廢物。”白離生氣地將說話之人踹下了馬,手中馬鞭一抽,道:“你手下有三百人,身中蠱毒的她能一下子殺光你們嗎?就算殺光你們,這裏還有千人將、三千將、五千將。”那冷酷的眼神簡直就像在宣告,你們這些賤民根本死不足惜,你們所要做的就是服從命令。

“是,公子。”回話的三百將臉色煞白,對於這個掌握著全軍生殺大權的大將軍,他哪裏敢有半點違逆之心,被踹下馬的他即刻領著手下去執行。

手持武器的三百人隊散成弧形狀小心翼翼地靠近犀茴,他們個個神情緊張、眼神戒備,每走一步都十分小心,如同在捕獵猛獸一般。

而被看成猛獸的犀茴則完全失了野獸該有的兇猛與鋒利,面對漸漸逼近的三百人部隊她仍舊一動不動,見狀,圍捕的士兵們一哄而上,劍戟從四面八方架上了犀茴的脖頸。

“公子,抓住了。”三百人將如釋重負地向白離報告道。

“快,帶到我面前來。”白離焦急張望的眼神中一瞬間燃起了光亮。

束手就擒的犀茴被三百人連拖帶拽地壓到了白離面前,身形不穩又搖晃的她呆滯地矗立在白離的馬前,腦袋耷拉、雙手垂擺,就像被剝去了靈魂的人。

“師妹!”白離俯身用手擡起犀茴的下頜,用輕蔑冷厲的口吻說道:“如果你老老實實待在我身邊,又怎會有今日的下場呢?”

讓犀茴下跪求饒再拋棄她,當著犀茴的面殺死她在意的人,用極致手段成功毀滅了犀茴一遭的報覆快感讓白離的心急速膨脹了起來,他贏了。

可當被擡起的犀茴的臉映入白離的眼中之時,他看見的了一雙空洞無神且沒有焦距的眼睛,神采飛揚的她變成憔悴死氣沈沈的她,似乎只用了一眨眼的時間。

白離膨脹的心又急速收縮了起來,他心中很不是滋味,他心裏很失落,他覺得很嫉妒覺得很不平衡,犀茴與自己相處了十年都不曾為她一夕憔悴,可現在卻為了一個不相幹的死人而完全變了一個人,心志、自尊比天都高的他容忍不了這種結局。

“師妹,秦軍以斬首數記軍功,這個死人從衣著上看應該也是個將軍吧,我想,砍下他的腦袋帶回楚一定能獲得不少封賞的,雖然我根本不在意那點封賞。”白離捏著犀茴的下頜來回擺了幾擺,後又像想起了什麽似的左顧右盼了起來,“對了,你們之中有人知道這個人的身份嗎?”

“稟告公子,這人是秦軍大將蘇子裏。”人群中不知是誰這麽開口來著。

“蘇子裏?”白離咂咂嘴,“我好像聽過這個人,他父是不是那個號稱隴西大錘的蘇煌老匹夫?”

“正是,公子。”

“哈!”白離嘴角歪歪,“老匹夫不來送死卻派自己的兒子來送死,什麽虎父無犬子這話簡直是在放屁,這死掉的蘇子裏真是侮辱了他的血統。”

蘇子裏、血統、送死……送死、血統、蘇子裏……死、血……蘇子裏……蘇子裏、血、死……

白離幸災樂禍的嗓音盤旋在犀茴的頭頂,飄飄忽忽的她聽得真切又聽不真切,已將自己隔絕在現實之外的她原本打算什麽事都不理,就這樣昏昏沈沈地睡了下去,可蘇子裏三個字卻像一把懸在心頭的利劍,每響起一回就刺她的心一下,刺得她已千瘡百孔、已快要停止跳動的心臟就那麽一點一點覆蘇了起來。

咚、咚、咚……

亂跳的心聲真是討厭極了,她需要安靜,她只想藏匿在安靜的自我的世界中獨自舔舐傷口,她想要安靜地忘掉所有所有的事情,外面的人、外面的事統統都與她無關,可在外面世界徘徊的人總是企圖來打擾她、總是試圖破壞她的世界。

“來人,將蘇子裏的首級給我砍下來。”白離沒有察覺犀茴幾近洩露的心聲,他興致勃勃地慫恿著手下的士兵,道:“你們誰先砍下蘇子裏的首級,我就封誰當大將軍,機會只有一次,爾等可不要錯過呀。”

一顆首級就能換來大將軍之位,這可是那些浴血奮戰沙場多年的士兵們終生的夙願,如今,只要搶下一顆首級就能實現,誰不為之瘋狂、誰不為之紅眼。

“好了,眾將士們,你們可以開始了。”白離手一揮,摸著馬鬃的他騎在馬上以一副欣賞好戲的姿態觀看著即將上演的血腥的奪首級大戰。

令一下,幾千幾萬的士兵操著刀劍槍戟虎視眈眈地蜂擁而至,可憐的已經陷入了泥土之中的蘇子裏的屍體眼見就要面臨被踐踏被分割的局面。

嚓,瘋狂撲來的士兵們中間突然閃現一道晃眼的劍光,唰唰唰,長劍橫掃,最先圍捕而來的士兵們被這一劍掃得七零八落,等眾人再回過神,數十名士兵已經倒地,死狀全都是一劍封喉。

“想動他,除非我死。”垂著腦袋的犀茴,右手緊緊地握著斷水劍,劍刃沾血、劍尖指向黑夜蒼穹的她用一種死神的語氣在宣布道:“我在,子裏便在;子裏不在,我亦不在。”

“師——妹——”白離牙關緊咬,他不可置信地摩挲著自己的指腹,明明前一刻他的指腹還停留在她柔嫩的肌膚之上,這一刻,他卻不在了,她是何時離開的,他竟不知曉。

不過,這一意外狀況卻並未讓白離詫異太久時間。

“師妹,絕望了嗎?憤怒了嗎?爆發了嗎?”渾身是刺、殺氣逼人的犀茴才是真正的犀茴,恢覆了刺客之姿的犀茴讓白離不覺大喜過望,他將雙手高舉平攤開,就像是虔誠膜拜的教徒一般凝望完全爆發的犀茴,“快,再多殺一點人,讓我看到你全部的憤怒、全部的絕望,並把它們一起融進你的劍中,大開殺戒吧,大開殺戒吧,哈哈哈……”自認將犀茴所有情緒都操控在手的他,興奮難耐。

白離變態的笑聲響徹了整個荊河河畔,士兵們紛紛以怪異又恐懼的目光瞅著他,他們不知是繼續搶奪首級好還是圍攻那個危險不已的犀茴好;而重新拿起劍的犀茴卻並沒有如白離所說的那樣憤怒,她臉色平靜,除了眼中稍稍透出些自己世界被人打擾到的不耐煩情緒之外,她的神情並未有什麽的大波動與起伏。

邁著僵硬的步伐,犀茴來到蘇子裏屍體邊,當她伸出左手去拉蘇子裏時,她發現左手已經無法發力了,於是她將斷水劍先行插|進泥地,空出右手來一根一根拔掉了拉蘇子裏背上的四根銀箭,而後又費了很大的勁才把蘇子裏的身體翻轉過來,此時,蘇子裏的臉、身體早被混合著血水的泥巴裹滿了,但她並未嫌棄他的臟汙不堪,反而用右臂輕輕地穿過蘇子裏的頸脖,將他一點一點扶起,最後才成功地將他的上半身攬進懷中。

“蘇子裏,有我在,沒事的。”犀茴緊緊地摟著懷中早已絕了氣失了命的蘇子裏,她的下巴在他沾滿汙泥的頭發上來回摩挲,“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的,我一定會帶你回到鹹陽的,王宮內的太醫令們醫術高超,他們一定會治好你的,一定會的。”嘴角噙笑的她,輕聲呢喃著,眼角的淚水也隨著一字一句的傾吐而撲簌撲簌地往下墜。

“嗚嗚……”念著念著,犀茴猛地張大嘴抽泣了起來,無聲的抽泣,眼眶中的淚水一滴接一滴地灌入口腔並沿著喉嚨滑落進身體內,好酸、好澀,味道不僅差極了,甚至還讓她的血液與臟器都在一瞬間發酵了起來,腐敗變質的血液與臟器糅雜在一起化成了一道嶄新的名為憎恨的情緒,她從未如此恨過,從未。

如果說小時候見到身首分離的母親,她的確有恨,恨殺死她母親的真兇、恨狠心的父親、恨壞心眼的村民們,但歸根結底,那時的恨與恐懼比起來,還是後者占了上風。

後來,她一心變強,變強前、變強中、變強後,她覺得,只要控制自己不對什麽人產生愛就一定不會對什麽人產生恨,無愛無恨的自己便能將劍術發揮到極致。

一直以來,她也是這麽做的。

可在遇見趙柔、趙政、蘇子裏之後,她卻再也無法自如地控制自己的內心與情感了。以及為什麽這麽多年以來,趙柔會那麽恨那麽恨父親平原君的原因,她也終於在這一刻,在蘇子裏死在自己面前的這一刻徹底明白、徹底體會到了。

親眼看著自己母親的首級被樊折柳割下來的趙柔,一定也像自己這般憤怒與絕望,所以才會不顧一切地沖上去與樊折柳拼命,即便是送命,也要宣洩出、也要傳遞出自己至親之人被殺害的痛苦感與強烈的恨意。

——愛與恨一樣,是能給予人勇氣與力量的東西呀!

此時此刻,犀茴才明白了趙柔之前對她說的這句話的真正含義,原來只有深恨過才能深愛過,不過現在再覺悟,顯然為時晚矣。

“你們還杵在這裏幹什麽,還不去斬下蘇子裏的首級?”犀茴的行為舉止讓白離既亢奮又生氣,他一點都見不得犀茴與蘇子裏親近,於是他著急地再次下令道:“只要誰能砍下蘇子裏首級,我便即刻封他為將軍。”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先前杵在那裏左右為難的將士們這回再也不是無根隨風飄搖的野草了,他們在白離的激賞下紛紛舉起武器,管它面前的是野獸還是殺神,他們都義無反顧地沖殺了上去。

見勢,犀茴徹底扶起蘇子裏的屍體,背脊一彎便將屍體扛在了背上,緊接著她又扯下腰帶將屍體牢牢地綁在自己身上,再系好最後一個死結之後,她腳尖直踢插在地上的斷水劍,咻的一聲劍鳴聲,劍被撬起在空中翻轉了幾圈之後準確地落到了她的手掌心中。

“子裏,說好的,我們要一起並肩作戰的。”犀茴右手一抖,揮幹血跡的斷水劍劍刃再次寒光逼人,她微微頷首,上翻的雙眸目光冷銳,緊盯著面前數之不盡地敵人,她嘴角揚起了極其好看的弧度,“吾命與汝同在,子裏,現在,我們要上了喲。”

風卷殘雲,劍挽狂沙,戾氣全開的犀茴攜劍一鼓作氣殺向了楚軍。

涼薄的劍鋒輕巧地劃破敵人的脖頸從而帶來一陣令人難以抗拒的興奮感,尖銳的劍尖切入敵人的咽喉又帶來一番美妙的難以言說的刺激感,就這樣任身體自由地穿梭在黑暗與死亡的邊緣,跟隨著劍跟隨著步伐不斷進攻不斷殺戮,直到鼻尖只剩下血腥的鐵銹味道。

沙沙沙、沙沙沙,血雨下了一場接一場,敵人倒了一個又一個,飛濺的鮮血橫流成河,累積而起的屍體形成一座又一座的小山峰,不知殺了多久,只知天色由明轉暗,餘光一掃,頭頂的烈日已成夕陽,如血的夕陽的映照下,一陣被血腥浸染的失了溫度的寒氣撲面而來,吹得面部一片冰涼與幹澀,宛如一只摸過無數死人的死神之手。

也正是這麽一陣突兀的冷冽感讓完全沈浸在殺戮世界的犀茴得以醒轉,她緊繃的身體在超越極限的劇烈運動之中驀然地松弛下來,疲累的身體搖搖欲墜,濕了發絲的汗水浸得雙眼幾乎失明。透過朦朧的光,她發現,周遭數丈之內已經沒有活人了。

“咳咳——”犀茴輕輕嗆咳了幾聲,腰身半彎的她無意識地看了一眼身後的蘇子裏,見他腦袋安詳地趴在自己的肩膀上,她才欣慰地眨了眨眼,“咳咳……”口幹舌燥的喉嚨仿佛只能用咳嗽來滋潤,又是幾聲連續的咳嗽之後,她擡頭望向不遠處,楚軍們雙手顫抖地握著兵器驚恐萬分地盯著她就是不敢上前一步。

犀茴瘋狂的殺戮方式讓楚軍極為震驚與驚駭,在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兩個多時辰以內,她以一己之力竟然殺死了數千人,這恐怖的數據簡直叫人難以置信。

所以殺到現在,楚軍都不敢犀茴一步,雖然不知道她還能堅持多久,但此刻誰當出頭鳥誰就最先變成屍體,他們誰都不想死,因此誰都不上前。

“呵。”犀茴望著嚇破了膽的楚軍失笑了起來,“子裏,既然他們不攻上來,那麽就主動殺上去,可好?”盡管敵人還有很多很多,但她卻一點也不害怕。

背上的重量沒有給她造成任何負擔,反而成了她前進的動力,在這個孤立無援的戰場上,只有相互倚靠的他們兩個人而已。

不能同進退,那麽就同生死。

“受死吧,楚軍們。”

腳步飛揚起來的一剎,劍光也跟著劃破了殘血夕陽。

“啊啊啊啊——”

楚軍見到犀茴如見到嗜血又殘忍的猛獸,內心的恐懼、內心對生的一線生機,這兩種交織在一起的絕望與希望壓得他們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他們再也經受不住她的虐殺,紛紛棄甲曳兵而走。

“哈哈哈哈哈哈哈。”見到手下士兵被殘殺,白離卻拍著馬背恬不知恥地狂笑了起來,“你們真是沒用,被我師妹殺得狼狽而逃,哈哈哈,師妹,好樣的,好樣的,你繼續殺,繼續殺呀……”

“蠢貨,你的士兵被殺光了我看你還怎麽領兵作戰。”凝滯的空氣中突然被一道暖暖膩膩的嗓音給打破了,“既然你不動手,那就由我來清理門戶。”表面暖膩的嗓音下一刻就化成一根冰刺直戳人的心窩子。

聞聲,白離倉皇地回頭。

如火的暮霭之中,一人一馬風行而來。

“母親——”白離失聲。

“臭小子,回去我再跟你算賬。”被白離稱為母親的女人打馬來到他的身後,闊袖一卷、塗滿蔻丹的指甲一握,白離背上的玉弓以及箭囊中的一支白羽銀箭就穩穩地落到了她的手中。

“不孝之徒,看箭。”女人手執玉弓,搭箭拉躬放射,動作利落地不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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