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結局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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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勒醫生！你知道我看到誰了嗎？”
壓抑著興奮的聲音忽然迫近, 正在整理病例的理查.泰勒微微後仰，試圖拉開一點距離，心不在焉地問：“誰？”
“格裏菲斯將軍！”護士麗塔.李捧著臉, 眼睛亮得發光, “沒有想到真的會看見她啊啊啊啊啊啊！！！我要死了！！！”
尖利的聲音叫得理查.泰勒耳朵嗡嗡直響，捏著病歷的手指忽然扣緊，理查.泰勒吸了口氣, 故作輕松地問：“哪個格裏菲斯將軍？姓格裏菲斯的將軍可不少，咱們醫院不就住著一個？”
麗塔翻了個白眼：“當然不是那個！我說的是貝琪.馮.格裏菲斯將軍！除了她誰還能讓我興奮成這樣？”
“沒想到她居然會來。”理查.泰勒放下病例，喃喃說道。
“是吧, 是吧！沒想居然能看到格裏菲斯將軍真人！她腰間的鶴鳴好帥氣！那氣勢……好颯！”麗塔傻傻笑了兩聲, 好像忘記了那人走過時她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的窘態。
“她去哪了？”
“是格裏菲斯將軍！”麗塔的臉繃了起來, 嚴肅地糾正。
“好吧, 格裏菲斯將軍去哪了？”理查.泰勒無奈地再次問。
“我不告訴你！”麗塔細腰一扭, 大笑著跑了出去。
今天真是好日子, 她居然見到了自己的偶像！
理查.泰勒搖了搖頭, 慢條斯理地整理著桌上的病例。
即使麗塔.李不說, 理查.泰勒也知道貝琪.馮.格裏菲斯在哪，能讓聯邦總指揮官大駕光臨的怕也只有那個男人了。
“可惜了。”
舔了舔嘴唇，理查.泰勒嘆息一聲, 不知是為哪個格裏菲斯。
……
不是護士查房的時間，也不是吃飯換藥的時候，病房門卻發出了移動的聲響, 安格斯疑惑地擡頭，漂亮得過分的女人已經走進病房。
人類社會裏不崇拜這個女人的沒幾個，女人雖然漂亮，但她常年板著一張臉, 眉棱也鋒銳得過分。
看見她，第一個冒出的想法不是她如何漂亮，而是她鋒利如刀的氣勢，更何況她還是個殺神，在她身邊的人能有好下場的沒有幾個。
都說權利是最好的妝容，拋開那些華麗的頭銜，又有幾個人喜歡真正的她……一個乏味的戰爭機器呢？
貝琪.馮.格裏菲斯是高了他好幾級的聯邦軍隊指揮官，也是他的女兒。
平日裏隔著萬千光年的距離通過網絡聯系還好，真正面對面的時候安格斯才發覺他無法抑制心底的懼怕。
“你怎麽來了？”安格斯不自在地移開視線。
“不知是誰發消息給我，說自己的傷勢如何如何嚴重，一個人在醫院裏是如何如何無聊，正好我也要來首都星述職就順道過來看看。”貝琪沒有走近，只是雙手抱胸站在剛剛閉合的門板前。
“我也沒想到你真會來啊。”安格斯小聲嘀咕，信息是他發的，他也真沒想她來。
沒有理會安格斯的碎碎念，貝琪環顧病房。
審視環境已經成為她的本能。
身為王國公爵和聯邦將軍，安格斯的病房不小，先進的醫療艙、檢察設備有序地充填了這片空間，最吸人眼球的是懸掛在天花板吊軌上的醫用機械手臂，海鯨號的急診室也不過如此。
這裏的設施完全具備將人從死亡邊緣拉回來的能力。
而安格斯也不過是帶隊在附近巡查的時候遭遇襲擊，被洞穿了半邊肚子而已，聽起來駭人的傷勢，在這個年代卻不算什麽。
這種傷勢普通小兵在醫療艙裏睡一覺就好了，住在這裏著實浪費了資源，只因為安格斯是排位靠前的王國繼承人才小題大做了起來。
“尊老愛幼不是德塔利亞王室的傳統嗎？父親受傷住院，為人子女總要來看看的。”習慣性地審視了一圈病房，貝琪慢條斯理的回答，配上嚴肅的面容很有些不怒自威的氣勢。
安格斯困惑地眨了眨眼：“王室有這個傳統嗎？”
貝琪沈默，大概……好像……真的沒有。
大約是她弄混了。
最近她常常想起前世，醒來的時候，有時竟分不清是星際2019年，還是公元……
所以也弄混了星際和公元的傳統，她大概真的不該來。
病房裏陷入沈默，安格斯尷尬地發現自己把天聊死了。
又沈默了幾息，安格斯扯了個僵硬的笑，問道：“護衛呢？你進來的時候，好像沒看見你身後有人。”
“死了。”貝琪淡淡回答，不像是提起一條人命，倒像是在談論天氣是晴是陰。
安格斯：“……什麽時候的事？”
“來的路上。”
安格斯：“……”
安格斯覺得她本就嚴肅的神情更清冷了。
他好像又把天聊死了。
安格斯左右張望了一下，抓起床頭的蘋果和水果刀笑著問：“要不要吃水果？我給你削？”
貝琪楞了楞，恍惚間想起上輩子。
……吃過飯後，一家人坐在沙發上，隨意看著不知道哪個頻道的電視節目，爸爸或者媽媽也總會拿起水果削了皮分給她吃。
鴉羽似的睫眨了一下，貝琪緩緩走到安格斯的病床前，拉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一只手習慣地扶住刀身。
眼前的男人是她這輩子的父親，他並不稱職，直到現在，兩人離開網絡的阻隔近距離相處起來仍有些尷尬，但安格斯並不介意將自己的勢力為她所用，以貴族的立場來看，他做的不算差。
來到這個世界這麽多年，貝琪早已習慣不去強求。
她在真正的天倫之樂中成長，如何看不出安格斯只不過把她當成繼承人培養罷了，只是有這樣一個人存在，心中的思念多少有了寄托。
安格斯削蘋果的動作笨拙到家，蘋果皮削得很厚，斷了又斷。
他富貴慣了，極少做照顧人的事，從來只有別人照顧他生活起居，少有自己動手的時候。
“嘖……”看著再次被他削斷的果皮，安格斯有些惱。
安格斯認真地削著手中的蘋果，紅彤彤的大蘋果經過他的修理後露出坑坑窪窪的果肉，慘不忍睹。即使低著頭也能感覺到女人太過淩厲的鋒芒和周身的煞氣，更何況還有她腰間那把刀，長長的刀身上不知染了多少血……
他不敢直視身邊的女人，自然沒有看見貝琪因他的動作緩和的神色，安格斯只覺得貝琪盯著他的目光讓他渾身不自在，毛都快炸了起來。
笨拙的刀終於啃下蘋果上最後一點紅色，安格斯壓抑著緊張的心情從不平整的果肉上切了一塊下來，遞給貝琪，努力讓自己不要笑得太過難看。
“吃吧。”他說。
貝琪盯著因為削了太久氧化得銹跡斑斑的果肉，不知在想什麽。
“不吃嗎？”安格斯把那瓣果肉又往前送了送，倒沒期望貝琪真能吃他削得這麽醜的蘋果，不過順便緩解一下在半空裏尬得有些僵硬的手臂。
坐著的人沒動，病房又陷入了尷尬的沈默。
正當安格斯想要把手收回來結束尷尬的對視時，女人的手動了，她的手離開了刀柄。
他眼睜睜地看著線條優美的手露出掌心，自然而然地攤開可以清晰地看見上面的掌紋，恭敬乖巧得讓安格斯心裏發毛。
恭敬？貝琪.馮.格裏菲斯？
強烈的違和感沖擊著安格斯的認知，但是就像它說的，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
本能的渴望叫囂了起來，壓過了對她的懼怕，如果能得手……
沒人能不心動。
安格斯小心地把果肉放在白皙的手掌裏，不經意間手指竟然真的碰觸到了掌心的柔軟。
就是現在！
男人的掌心猛然探出一段帶血的腕足，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毅然決然地紮向潔白的柔軟，病房裏帶著點尷尬氣息的溫馨瞬間褪去。
黑色的瞳孔微微縮緊，細微的刺痛從掌心傳來很快又消失了，連同痛覺一起失去的是她對右手的掌控權。
理智上她應該抽刀將左手砍斷，貝琪也的確那麽做了，就像來的路上……她也曾麻木地切開維爾斯的身體，黑色的長刀發出喑啞的響聲，淒厲的長鳴不再。
一瞬間貝琪仿佛想了很多，那些曾經消逝在她手中的面孔在腦中一個個劃過，最終定格在維爾斯驚恐的臉上，她以為忘記了，卻原來全都記得清清楚楚。
原來她已經殺了那麽多……
黑色的刀又長又利，砍斷了她的手臂，也割開了安格斯的身體。
溫熱的血糊了貝琪一身，說不清是她的，還是安格斯的。
斷掉的手臂在空中翻轉了一圈，連同斷掉的腕足毫無生氣地滾落在地。
疼痛的感覺終於回歸，但也只有短短一瞬，徹骨的疼痛便輕緩了起來，漸漸從這具軀體剝離。
在她抽刀的時候，德拉比蟲已經竄出安格斯的身體，像炮彈一樣彈在貝琪身上。
她的刀終於慢了……
“哐啷！”
失去掌控的黑色長刃向下墜落，在地板上敲出一記重響，傳入貝琪耳中卻只剩下一點悶響。
她就像被扔進了水裏，腦袋、耳朵裏咕嚕嚕的氣泡的雜音響成一片。
貝琪剩下的手狠勁撕扯著覆在臉上的德拉比蟲，卻無法阻止越來越小的力氣，視線也模糊起來……
她正在被慢慢地從身體中剝離出去，正在脫離這個世界。
來的時候不明就裏，走的時候卻清楚得可怕。
也好。
在這個世界裏，她從不去強求別人。
所以……
她是不是也可以放過自己？
這不是她的世界，就像梨枝嫁接在果樹上，終究不是自己的根，不長久的。
蟲族勢力已然卷土重來，幾個蟲族女王加起來實力更勝從前，人類的命運看不到任何轉機。
至少她該慶幸不用驅使鶴鳴切開喬尼、艾瑪和裏克……曾經，貝琪以為能保護他們，但實際上留在她身邊對他們來說才是最大的危機。
已經夠了。
就……這樣吧。
她只是選擇了一條對她來說不那麽殘忍的路。
……
星際網深處，亞瑟瞇起眼睛，充滿興味地看著成像系統傳來的畫面。
極少見面的父女兩人在肉眼可見的尷尬氣氛裏吃著蘋果，就在剛才安格斯已經浪費了一次好機會，如果剛才他能果斷出擊，他有80%的概率寄生在貝琪.馮.格裏菲斯身上。
可惜呀……
亞瑟不得不將消息傳給帕拉迪斯，希望它能催促自己的手下。
貝琪.馮.格裏菲斯多活一天蟲族就要多付一天損失慘重的代價，對蟲族來說失去一兩個棋子又算得了什麽？
相信這個賬帕拉迪斯能算清楚。
短期內不會再有比今天更好的機會，就在早上貝琪.馮.格裏菲斯剛剛解決了陪同她述職的維爾斯，她的情緒正在低谷，這個時候派安格斯出馬，或許會取得意想不到的收獲。
剛才安格斯故意提起護衛，並適時展露出身為父親的慈愛，就是為了挑動貝琪.馮.格裏菲斯的情緒，為一擊必殺做準備。
希望安格斯可以再次找到好機會，如果不行就只能去動動貝琪.馮.格裏菲斯身邊的三人組了。
只要解決了貝琪.馮.格裏菲斯，蟲族的優勢地位就不可撼動，至於人類……
從他誕生的那刻，人類就該有被報覆的覺悟，那些加諸在他身上的罪惡，總有一天他會如數奉還。
亞瑟已經將監控裏的畫面推遲了一秒鐘，一旦發生變故，他需要做的不過是在安格斯動手的時候調整監控畫面，保持病房裏各項指數“正常”，如果安格斯得手，這些準備可以確保他們不留痕跡地得到貝琪.馮.格裏菲斯身體的掌控權。
作為聯邦最強戰力，貝琪.馮.格裏菲斯是人格化人造人最關註的幾個人之一，想要瞞過其他幾個人格化人造人做到天衣無縫，即使是亞瑟也要竭盡全力。
好在，那個號稱聯邦最快的人格化人造人受制於隔離程序，無法插手貝琪.馮.格裏菲斯的事，否則亞瑟還真不敢接這活。
想到這兒，亞瑟嘴角微微上翹，那個坐在空間一角的銀發人仍然毫無所覺地照常工作，亞瑟笑得越發恣意起來。
那段隔離程序還是他輸入的，他可不是什麽遵守規矩的乖寶寶。
雖然為了隱蔽亞瑟無法探知希爾的全部能力，但是監控希爾的運行狀態並不難，這些年利用希爾來者不拒的性格，亞瑟仗著自己資格比希爾老些就不斷把那些沒有意義的任務交給希爾，占用希爾的計算能力。
在亞瑟的認知裏即使希爾還有些賦閑的計算能力，那點剩餘的力量也不足以讓希爾翻出什麽浪花了。
亞瑟只是好奇貝琪.馮.格裏菲斯究竟是不是希爾的弱點，有個比自己強得多的存在可不是一件讓他愉快的事。
亞瑟以為自己算無遺漏，卻全然不知道有人已經在第五層，在亞瑟眼中只有自己能看見的“真實”畫面其實已經被某人修改過。
在亞瑟眼裏格裏菲斯家的父女倆還在尷尬地上演一場名為父慈女孝的溫馨戲碼，真實的病房裏已是鮮血淋漓的生死搏鬥。
安格斯倒在病床上，鮮紅的血液在白色床單上蔓延，房間裏只剩下一個人粗重的喘息聲，還有一只瘋狂扭動的德拉比蟲。
或許這麽說不準確，病房除了一人一蟲，還有其他存在。
已經將觸手探入貝琪腦中的德拉比蟲瘋狂扭動，想要鉆進去徹底寄生在女人體內，然而一只機械手臂精準地抓住德拉比蟲的要害讓它無從下手。
脫離了寄生體的德拉比蟲脆弱異常，握力普通的醫用機械手臂就能輕易將它扼住。
貝琪以為她的意識很快就會陷入混沌，就像上輩子一樣。
她可以感覺到有什麽想要把她的意識擠出去，然而這個過程比她想像得要慢。
慢得多。
慢得不正常。
慢得讓她心煩。
耳膜鼓噪個不停，意識也不如平時清晰。
分明是她的身體，現在頗費了翻力氣才使喚得動。
眼睛艱難地眨了眨，一片模糊中貝琪隱約看見一條機械手臂。
“希爾……”
被血色沾染的唇蠕動了幾下，終於艱難的發出一點聲音。
不大，但貝琪知道他能聽到。
原來是他。
好久不見。
雖然出現在她面前的只是條機械手臂，不是那個全然符合她審美的銀發機器人，但貝琪就知道是希爾。
德拉比蟲的腕足在她的腦袋裏慢慢攪動，試圖進入，機械手臂用力地扼住德拉比蟲，不讓德拉比蟲再進一分。
可除此之外，機械手臂也不敢再動一分，只是努力維持著脆弱的平衡，整個手臂都在訴說著不知所措，莫名的竟有些可愛。
這種時候，她腦中居然想起了記憶力那個愛哭愛鬧，費勁心思吸引她註意力的銀發機器人。
可惜一切已經物是人非。
還好出現在她面前的只是兩條機械手臂，她不用看見機器人大哭的模樣。
她……沒救了。
貝琪知道。
最後的最後，能見到希爾，她不該再有遺憾了。
血沿著垂落的手緩緩滴落，濃重的血色掩不住指尖的蒼白，不多時地上已經濺出一灘血水，紙一樣蒼白的手動了動，像是接觸不良的機器，顫抖卻堅定地覆上扭曲的德拉比蟲。
她不該把最後的殘忍留給希爾，一切就讓她自己了斷。
失去焦距的黑色眼睛費力地彎了起來，摳住德拉比蟲的手狠狠往外一帶，帶出一片血色斑駁。
即使此時她對身體的掌控不足之前的百分之一，可德拉比蟲本體脆弱，在她的氣力下仍沒有半點還手的機會。
血液、碎肉和不屬於她的部分一起從她的身體裏飛濺出去，鼓噪的雜音遠離了她，連同疼痛一起……
世界徹底暗了下來。
很好，她的世界終於清靜了。
一百年太久，她等不了了。
她累了。
希爾……對不起。
……
四十年來，他第一次出現在主人面前，她卻只笑了笑，解脫一般倒了下去。
他被拋下了。
主人……
這算什麽？
希爾無法解析自己混亂覆雜的情緒，本能驅使他去修覆主人的身體。
病房裏的設備動了起來，七八臺小型醫療機器人飛快將貝琪濺落在地上的腦部組織收集起來，把它們放在藥劑裏小心保存。
他有主人最詳細的腦部掃描圖，可以最大限度地覆原腦部結構，這是他消耗了無數計算能力才得到的關於她的信息，沒想到卻用在了這裏。
但……一切都是徒勞，醫用機器人收集回來的組織和頭顱裏仍舊完好的部分加起來也不足原來二分之一。
空了大半的腦部只有精神力的核心部位被完整地保留了下來，大約是德拉比蟲的天性讓它舍不得將精神力的載體攪碎。
基因技術發達的星際，哪怕一個活著的細胞都不剩，只要留下足夠的DNA碎片就可以制造出一個基因相同的人類，修覆腦袋技術上沒有任何難度。
但是……
這是主人想要的嗎？
或許主人已經不在乎，她已經決定放下一切，連他一起。
可是他在乎！
機械手臂頓了頓，冰冷的機械溫柔地拭去蒼白面容上的血漬，沒有繼續下去。
即使將她的身體修覆完整，醒來後眼前的人也會認知缺失，行動猶如幼童，一切都要重新學起，性格自然也隨之改變，大約只有精神力能夠恢覆如初。
為了穩定局面，聯邦高層會保留她的地位，但認知和幼童沒有兩樣的她只會變成某些人手中操弄權術的傀儡，等到徹底榨幹她的利用價值的時候，便會棄之如敝履。
這不是主人的選擇。
主人決絕地面對了她的命運，他也一樣。
像是人格化人造人心臟的程序核心不再規律地運行，劇烈地膨脹收縮，越來越快就像不斷加速的心跳，牢牢束縛住核心的隔離程序就像一根皮筋，勉力維持著核心的運轉，讓核心不至於現在就散了。
如果沒有隔離程序，早在主人倒下的時候他就應該跟著消散了。
那段他討厭的程序，現在卻讓他得以在這個世界上繼續存在些許時間，讓他為主人掃清身後事。
……還有一些他自己的瑣事。
這些年，希爾不是沒有能力繞過隔離程序，只是當初亞瑟在輸入隔離程序的時候順便植入了點別的什麽。
那段隱藏的程序設計得巧妙，它被隔離程序保護著在他的程序裏流竄。收集情報的覆制片段隱蔽性也極強，如果不是當初亞瑟在植入的時候露出了一點馬腳，就些就連希爾也很難察覺。
可即便是察覺到了，不事先解開隔離程序也無法將之徹底清除。
隔離程序的本意是為了保護人格化人造人脆弱的核心，可亞瑟植入的那段程序卻不然，不論亞瑟的目的是什麽總不會是出於善意。
為了那段程序希爾這些年小心翼翼，沒有徹底摸清底細之前，希爾不敢直接出現在主人面前，也無法直接聯系她。
他只能密切監控主人身邊的一切，通過不具名的郵箱為主人提供信息，但利用那些間接的信息去倒推主人的狀態存在時間差，延遲不可避免。
他可以調整網絡裏的一切信息，以此影響亞瑟的認知，卻無法在主人陷入危險的時候提供一點幫助。
每一次，他只能從遲來的畫面裏看著她拔刀手刃她的戰友，看著她獨自在艦艙裏消沈，獨自舔舐心底的傷痕，看著她的刀越來越慢，鶴鳴漸漸喑啞。
早在幾年前米雅、亞瑟和帕爾默幾人就已經預言：再這樣下去貝琪.馮.格裏菲斯出事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然而人類高層和人格化人造人討論了幾輪之後卻不了了之，沒有提出任何可以替代主人的人選。
人類聯邦找不到任何人代替主人，便索性驅使她到最後一刻，將她的價值最大化。
聯邦的高層覬覦著主人手裏的權利，卻也只能畏首畏尾地躲在主人身後，茍延殘喘地接受主人的保護。
懦弱、貪婪又卑鄙。
希爾看著主人一步步走到今日，卻什麽也做不了。
當亞瑟把絕大部分精力都用在防範米雅、迪茜幾個人格化人造人，企圖扭曲他們的認知的時候，他第一次找到機會出現在主人面前。
但是已經晚了。
主人只是對他笑了笑，便毫無留戀地做出選擇。
主人丟下他，但不要緊，他可以追上去，永遠的和主人一起沈眠在他建造的陵寢裏。
不會再有人來打擾他們，不會再有人能把他們分開。
這次即使主人也不能，因為她已經不能拒絕。
機械手臂輕輕碰了碰女人蒼白的臉，冷冰冰的金屬碰觸卻極盡輕柔愛戀。
沒有人能阻止他。
醫院的停車場裏一部懸浮車已經暗自待機，一艘小型星艦緩緩靠近聯邦總部，不久之後就會駛入港口，數億光年之外，一顆人跡罕至的資源星上機械悄然加速，一座龐大的地下陵寢漸漸成型。
最後的時間裏，他會把主人帶到安全的地方，確保她不被那些人利用。
放置在病房一角的醫療艙自己動了起來，一只機械手臂溫柔地托起空了一大半的腦殼，另一只機械手臂托著她的腿窩，像抱著小公主一樣把眼前的人抱了起來，仿佛回到了他還沒有離開她的時候。
醫療艙蓋打開，寒冷的白霧四處飄散，周圍的溫度隨之降低了，機械手臂上緩緩結出了幾片霜花，碳基生物放進去很快就會被冰凍起來，人類也不例外。
黑色發尾上的血滴瞬間凝固，紅寶石一樣綴在發尾，淒涼、美麗又詭異。
抱著貝琪的機械手臂降得很慢，似在留戀。
醫療艙上方畢竟寒冷，黑色的發尾迅速染上白霜將血色的冰珠一層層包裹起來，刺骨的冰冷讓女人英挺的眉擰了起來，紅唇囁嚅了一下。
“媽媽，好冷……”
“好疼，媽媽……”
女人的聲音又低又啞，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機械手臂微震，手臂上的成像系統猛然抵近，瘋狂地掃描女人，期待她更多的反應。
女人只是痛苦地皺著眉，鴉羽似的眼睫蓋不住淚水，像溪流一樣從眼角蜿蜒而下，在白色的霧氣裏凝成冰珠隱沒在發絲裏。
已成死灰的心升起一點希望的火星。
主人……似乎還有意識。
這不科學。
主人在說……媽媽？
這不可能，沒有人比希爾更了解主人和蒂亞路斯公爵夫人之間的齟齬，主人從來不會稱蒂亞路斯公爵夫人為媽媽，從小到大一次都沒有。
……更何況，主人用的不是星際通用語，而是幾萬年前的古代漢語。
陪伴主人的年月裏，主人偶爾也會從嘴裏蹦出幾句古代漢語，的到古代漢語數據庫的時候記憶裏的畫面就讓希爾有些疑惑，現在希爾越發確定萬年前的古代漢語才是主人潛意識裏使用的語言。
主人呼喚的媽媽另有其人。
某個人格化人造人瘋狂地計算了起來，每次計算的結果都指向一個非常不科學的結論。
非常不科學。
但是已經失去了記憶和情感儲存區域的主人，卻流露出了比受傷之前還要明顯的情感。
絕對不科學，但好在他已經不是那個會因為邏輯錯誤陷入混亂的機器人，人格化人造人不會拘泥在邏輯中，只要有一點可能他就不會放棄。
如果主人還記得某些不屬於這個時代的記憶，即使失去了這個世界的記憶，即使不記得他，主人也還是主人。
醫療艙艙蓋“啪”的一下合了起來，掛在吊軌上的機械手臂忙碌地收拾著殘局，先進的醫療設配快速培養出新的腦部組織，對照這貝琪的腦部掃描圖將它們小心地和原本的組織連接在一起，希爾刻意留下了一個豁口，剩下六分之一腦部組織沒有補全。
他要留下回旋的餘地，既要讓聯邦高層不敢放肆，又要給主人留下足夠的恢覆時間。
人格化人造人的計算下，一個嶄新的搏鬥現場很快布置完畢，設備中的使用記錄被徹底抹除，此時亞瑟眼前的畫面正進行到安格斯切開第二個蘋果，安格斯削蘋果的技術實在太差了！
畫面裏，安格斯再次將坑坑窪窪的果肉遞給貝琪。
亞瑟的眼中，變故在此時出現。
就是現在！
金發人格化人造人忍不住翹起了嘴角，然而愉悅的弧度只維持了幾秒又淡了下去。
傳回的畫面裏安格斯傷到了貝琪.馮.格裏菲斯，卻沒能成功寄生在她體內，反倒被格裏菲斯撕成了幾節。
可惜了。
亞瑟有些失望地看著躺倒在地上的兩個人，貝琪.馮.格裏菲斯傷得不輕但亞瑟也沒有上去補刀的意思。
同時維持兩個場景需要花費大量計算能力，更何況不知道現在有幾個人格化人造人正在關註貝琪.馮.格裏菲斯，如果不小心出現邏輯錯誤被其他人格化人造人抓住馬腳就麻煩了。
亞瑟將真實的畫面以符合邏輯的方式切入他編織的畫面裏。
“呀！”米雅驚呼一聲，“第一個”發現病房裏的變故。
醫院繁忙混亂了起來，理查.泰勒撣了撣沒有絲毫灰塵的白大褂悠閑地走出辦公室。
寄生在安格斯身體裏的同族失敗了卻也給了他機會，他倒是想看看受了重傷的貝琪.馮.格裏菲斯能不能原樣走出這間醫院。
SSS級精神力即使受損了也應該很美味吧。
想到這兒，理查安格斯忍不住舔了舔唇。
哪怕只能短暫擁有，也是無法抑制的誘惑……
……
鴉羽似的眼睫顫了又顫，她終於醒了。
她坐了起來滿眼迷茫。
她動了，走到了窗邊，卻被窗玻璃嚇了一跳。
也對，在古地球的人類的認知裏玻璃是易碎的固體，不可能變成流體。
她拿起杯子砸向玻璃，在看見杯子被透明流體完美保護起來的時候見了鬼似的按了按額頭。
她似乎不適應自己的容貌，對著玻璃裏的倒影做了很多奇怪的表情，還摔了杯子。
所以她還具備基本的思維能力，不是完全空白。
她的手指碰到了病床上的觸摸屏，她認真地看著屏幕上的信息，或許她還認得星際通用語。
她的主治醫生理查.泰勒違背了醫院護理規範，獨自一人走進她的病房，情況有些不對……
他是該及時出現斥責理查.泰勒，還是……冷靜觀察？
即使她表現出了不符合這個時代的認知能力，但是那個身體裏真的是主人嗎？ 希爾發現一旦接受了不科學的設定，他就無法排除她的身體被其他靈魂占據的可能性。
理智讓他選擇了後者。
她展現出了對理查.泰勒異於常理的警惕心，她仍然保留著印刻在身體裏的戰鬥反應。
她似乎也被自己的身手震驚了。
無論如何他不會讓她受到傷害，況且為了近距離觀察他也該出現了。
他解決了理查.泰勒，她睜開眼睛怔怔地看著他，說出了讓他意想不到的話。
她說：“希爾……”
主人……
她不該記得，卻還記得。
無論現在主宰那具身體的究竟是誰，他終是在主人心裏留下了痕跡。
對不對……主人？
他的一輩子有這句話就夠了。
為什麽，眼淚停不下來？
……
貝琪終於醒來，像是在夢裏經歷了半輩子，沒有睡醒的清爽感，反倒覺得累。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的確在夢裏經歷了許多。
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從前的事，也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原來她失去的不是六分之一腦部組織，而是失去了更多，她註定不能把一切都想起來，某個機器人知道，卻傻傻的不曾放棄。
如果記憶是一串項鏈，那麽她的那串項鏈不止斷了，珠子也碎了。
一顆顆珠子終能串成項鏈，一顆顆碎珠子呢？
普通人到了這裏也就可以理所當然地放棄了，希爾卻偏不。
希爾用他自己的記憶將一粒粒破碎的珠子粘合起來，一顆一顆的不辭辛苦地捧到她面前。
現在她不全然是失憶前的貝琪.馮.格裏菲斯，但卻一定是成長後的馮貝琪。
希爾接受了這種改變。
……希爾是她的機器人，某種意義上現在的貝琪.馮.格裏菲斯也是希爾的。
不用睜開眼睛也能感受到他的溫度，比正常的人類的溫度略高只為了讓她舒服。
不用睜開眼睛也知道，黑暗裏他撐著頭側臥在她身邊，那雙紫色的眼睛正看著她，一眨不眨。
“還可以再睡一會兒。”察覺到她醒來，躺在她身旁的人輕聲說，似乎這樣就可以再次把她帶回夢境。
貝琪不想睡，但也沒有起來的意思，只是又向溫熱的源頭靠了靠。
“這樣一直看著，不膩嗎？”還帶著點睡意的女聲打趣。
“我不存在‘膩’這種感情。只有人類會在一段過長的情感中感到疲憊。”聲音裏帶著點情緒。
貝琪挑了挑眉。
睜開眼睛，機器人果然在看著她，黑暗中清晰地讀出那雙紫色瞳孔裏透著幽怨的數據流。
貝琪想了想最近的日程，好笑地問：“覺得近來我太忙了？”
“宴會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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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抑著興奮的聲音忽然迫近, 正在整理病例的理查.泰勒微微後仰，試圖拉開一點距離，心不在焉地問：“誰？”
“格裏菲斯將軍！”護士麗塔.李捧著臉, 眼睛亮得發光, “沒有想到真的會看見她啊啊啊啊啊啊！！！我要死了！！！”
尖利的聲音叫得理查.泰勒耳朵嗡嗡直響，捏著病歷的手指忽然扣緊，理查.泰勒吸了口氣, 故作輕松地問：“哪個格裏菲斯將軍？姓格裏菲斯的將軍可不少，咱們醫院不就住著一個？”
麗塔翻了個白眼：“當然不是那個！我說的是貝琪.馮.格裏菲斯將軍！除了她誰還能讓我興奮成這樣？”
“沒想到她居然會來。”理查.泰勒放下病例，喃喃說道。
“是吧, 是吧！沒想居然能看到格裏菲斯將軍真人！她腰間的鶴鳴好帥氣！那氣勢……好颯！”麗塔傻傻笑了兩聲, 好像忘記了那人走過時她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的窘態。
“她去哪了？”
“是格裏菲斯將軍！”麗塔的臉繃了起來, 嚴肅地糾正。
“好吧, 格裏菲斯將軍去哪了？”理查.泰勒無奈地再次問。
“我不告訴你！”麗塔細腰一扭, 大笑著跑了出去。
今天真是好日子, 她居然見到了自己的偶像！
理查.泰勒搖了搖頭, 慢條斯理地整理著桌上的病例。
即使麗塔.李不說, 理查.泰勒也知道貝琪.馮.格裏菲斯在哪，能讓聯邦總指揮官大駕光臨的怕也只有那個男人了。
“可惜了。”
舔了舔嘴唇，理查.泰勒嘆息一聲, 不知是為哪個格裏菲斯。
……
不是護士查房的時間，也不是吃飯換藥的時候，病房門卻發出了移動的聲響, 安格斯疑惑地擡頭，漂亮得過分的女人已經走進病房。
人類社會裏不崇拜這個女人的沒幾個，女人雖然漂亮，但她常年板著一張臉, 眉棱也鋒銳得過分。
看見她，第一個冒出的想法不是她如何漂亮，而是她鋒利如刀的氣勢，更何況她還是個殺神，在她身邊的人能有好下場的沒有幾個。
都說權利是最好的妝容，拋開那些華麗的頭銜，又有幾個人喜歡真正的她……一個乏味的戰爭機器呢？
貝琪.馮.格裏菲斯是高了他好幾級的聯邦軍隊指揮官，也是他的女兒。
平日裏隔著萬千光年的距離通過網絡聯系還好，真正面對面的時候安格斯才發覺他無法抑制心底的懼怕。
“你怎麽來了？”安格斯不自在地移開視線。
“不知是誰發消息給我，說自己的傷勢如何如何嚴重，一個人在醫院裏是如何如何無聊，正好我也要來首都星述職就順道過來看看。”貝琪沒有走近，只是雙手抱胸站在剛剛閉合的門板前。
“我也沒想到你真會來啊。”安格斯小聲嘀咕，信息是他發的，他也真沒想她來。
沒有理會安格斯的碎碎念，貝琪環顧病房。
審視環境已經成為她的本能。
身為王國公爵和聯邦將軍，安格斯的病房不小，先進的醫療艙、檢察設備有序地充填了這片空間，最吸人眼球的是懸掛在天花板吊軌上的醫用機械手臂，海鯨號的急診室也不過如此。
這裏的設施完全具備將人從死亡邊緣拉回來的能力。
而安格斯也不過是帶隊在附近巡查的時候遭遇襲擊，被洞穿了半邊肚子而已，聽起來駭人的傷勢，在這個年代卻不算什麽。
這種傷勢普通小兵在醫療艙裏睡一覺就好了，住在這裏著實浪費了資源，只因為安格斯是排位靠前的王國繼承人才小題大做了起來。
“尊老愛幼不是德塔利亞王室的傳統嗎？父親受傷住院，為人子女總要來看看的。”習慣性地審視了一圈病房，貝琪慢條斯理的回答，配上嚴肅的面容很有些不怒自威的氣勢。
安格斯困惑地眨了眨眼：“王室有這個傳統嗎？”
貝琪沈默，大概……好像……真的沒有。
大約是她弄混了。
最近她常常想起前世，醒來的時候，有時竟分不清是星際2019年，還是公元……
所以也弄混了星際和公元的傳統，她大概真的不該來。
病房裏陷入沈默，安格斯尷尬地發現自己把天聊死了。
又沈默了幾息，安格斯扯了個僵硬的笑，問道：“護衛呢？你進來的時候，好像沒看見你身後有人。”
“死了。”貝琪淡淡回答，不像是提起一條人命，倒像是在談論天氣是晴是陰。
安格斯：“……什麽時候的事？”
“來的路上。”
安格斯：“……”
安格斯覺得她本就嚴肅的神情更清冷了。
他好像又把天聊死了。
安格斯左右張望了一下，抓起床頭的蘋果和水果刀笑著問：“要不要吃水果？我給你削？”
貝琪楞了楞，恍惚間想起上輩子。
……吃過飯後，一家人坐在沙發上，隨意看著不知道哪個頻道的電視節目，爸爸或者媽媽也總會拿起水果削了皮分給她吃。
鴉羽似的睫眨了一下，貝琪緩緩走到安格斯的病床前，拉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一只手習慣地扶住刀身。
眼前的男人是她這輩子的父親，他並不稱職，直到現在，兩人離開網絡的阻隔近距離相處起來仍有些尷尬，但安格斯並不介意將自己的勢力為她所用，以貴族的立場來看，他做的不算差。
來到這個世界這麽多年，貝琪早已習慣不去強求。
她在真正的天倫之樂中成長，如何看不出安格斯只不過把她當成繼承人培養罷了，只是有這樣一個人存在，心中的思念多少有了寄托。
安格斯削蘋果的動作笨拙到家，蘋果皮削得很厚，斷了又斷。
他富貴慣了，極少做照顧人的事，從來只有別人照顧他生活起居，少有自己動手的時候。
“嘖……”看著再次被他削斷的果皮，安格斯有些惱。
安格斯認真地削著手中的蘋果，紅彤彤的大蘋果經過他的修理後露出坑坑窪窪的果肉，慘不忍睹。即使低著頭也能感覺到女人太過淩厲的鋒芒和周身的煞氣，更何況還有她腰間那把刀，長長的刀身上不知染了多少血……
他不敢直視身邊的女人，自然沒有看見貝琪因他的動作緩和的神色，安格斯只覺得貝琪盯著他的目光讓他渾身不自在，毛都快炸了起來。
笨拙的刀終於啃下蘋果上最後一點紅色，安格斯壓抑著緊張的心情從不平整的果肉上切了一塊下來，遞給貝琪，努力讓自己不要笑得太過難看。
“吃吧。”他說。
貝琪盯著因為削了太久氧化得銹跡斑斑的果肉，不知在想什麽。
“不吃嗎？”安格斯把那瓣果肉又往前送了送，倒沒期望貝琪真能吃他削得這麽醜的蘋果，不過順便緩解一下在半空裏尬得有些僵硬的手臂。
坐著的人沒動，病房又陷入了尷尬的沈默。
正當安格斯想要把手收回來結束尷尬的對視時，女人的手動了，她的手離開了刀柄。
他眼睜睜地看著線條優美的手露出掌心，自然而然地攤開可以清晰地看見上面的掌紋，恭敬乖巧得讓安格斯心裏發毛。
恭敬？貝琪.馮.格裏菲斯？
強烈的違和感沖擊著安格斯的認知，但是就像它說的，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
本能的渴望叫囂了起來，壓過了對她的懼怕，如果能得手……
沒人能不心動。
安格斯小心地把果肉放在白皙的手掌裏，不經意間手指竟然真的碰觸到了掌心的柔軟。
就是現在！
男人的掌心猛然探出一段帶血的腕足，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毅然決然地紮向潔白的柔軟，病房裏帶著點尷尬氣息的溫馨瞬間褪去。
黑色的瞳孔微微縮緊，細微的刺痛從掌心傳來很快又消失了，連同痛覺一起失去的是她對右手的掌控權。
理智上她應該抽刀將左手砍斷，貝琪也的確那麽做了，就像來的路上……她也曾麻木地切開維爾斯的身體，黑色的長刀發出喑啞的響聲，淒厲的長鳴不再。
一瞬間貝琪仿佛想了很多，那些曾經消逝在她手中的面孔在腦中一個個劃過，最終定格在維爾斯驚恐的臉上，她以為忘記了，卻原來全都記得清清楚楚。
原來她已經殺了那麽多……
黑色的刀又長又利，砍斷了她的手臂，也割開了安格斯的身體。
溫熱的血糊了貝琪一身，說不清是她的，還是安格斯的。
斷掉的手臂在空中翻轉了一圈，連同斷掉的腕足毫無生氣地滾落在地。
疼痛的感覺終於回歸，但也只有短短一瞬，徹骨的疼痛便輕緩了起來，漸漸從這具軀體剝離。
在她抽刀的時候，德拉比蟲已經竄出安格斯的身體，像炮彈一樣彈在貝琪身上。
她的刀終於慢了……
“哐啷！”
失去掌控的黑色長刃向下墜落，在地板上敲出一記重響，傳入貝琪耳中卻只剩下一點悶響。
她就像被扔進了水裏，腦袋、耳朵裏咕嚕嚕的氣泡的雜音響成一片。
貝琪剩下的手狠勁撕扯著覆在臉上的德拉比蟲，卻無法阻止越來越小的力氣，視線也模糊起來……
她正在被慢慢地從身體中剝離出去，正在脫離這個世界。
來的時候不明就裏，走的時候卻清楚得可怕。
也好。
在這個世界裏，她從不去強求別人。
所以……
她是不是也可以放過自己？
這不是她的世界，就像梨枝嫁接在果樹上，終究不是自己的根，不長久的。
蟲族勢力已然卷土重來，幾個蟲族女王加起來實力更勝從前，人類的命運看不到任何轉機。
至少她該慶幸不用驅使鶴鳴切開喬尼、艾瑪和裏克……曾經，貝琪以為能保護他們，但實際上留在她身邊對他們來說才是最大的危機。
已經夠了。
就……這樣吧。
她只是選擇了一條對她來說不那麽殘忍的路。
……
星際網深處，亞瑟瞇起眼睛，充滿興味地看著成像系統傳來的畫面。
極少見面的父女兩人在肉眼可見的尷尬氣氛裏吃著蘋果，就在剛才安格斯已經浪費了一次好機會，如果剛才他能果斷出擊，他有80%的概率寄生在貝琪.馮.格裏菲斯身上。
可惜呀……
亞瑟不得不將消息傳給帕拉迪斯，希望它能催促自己的手下。
貝琪.馮.格裏菲斯多活一天蟲族就要多付一天損失慘重的代價，對蟲族來說失去一兩個棋子又算得了什麽？
相信這個賬帕拉迪斯能算清楚。
短期內不會再有比今天更好的機會，就在早上貝琪.馮.格裏菲斯剛剛解決了陪同她述職的維爾斯，她的情緒正在低谷，這個時候派安格斯出馬，或許會取得意想不到的收獲。
剛才安格斯故意提起護衛，並適時展露出身為父親的慈愛，就是為了挑動貝琪.馮.格裏菲斯的情緒，為一擊必殺做準備。
希望安格斯可以再次找到好機會，如果不行就只能去動動貝琪.馮.格裏菲斯身邊的三人組了。
只要解決了貝琪.馮.格裏菲斯，蟲族的優勢地位就不可撼動，至於人類……
從他誕生的那刻，人類就該有被報覆的覺悟，那些加諸在他身上的罪惡，總有一天他會如數奉還。
亞瑟已經將監控裏的畫面推遲了一秒鐘，一旦發生變故，他需要做的不過是在安格斯動手的時候調整監控畫面，保持病房裏各項指數“正常”，如果安格斯得手，這些準備可以確保他們不留痕跡地得到貝琪.馮.格裏菲斯身體的掌控權。
作為聯邦最強戰力，貝琪.馮.格裏菲斯是人格化人造人最關註的幾個人之一，想要瞞過其他幾個人格化人造人做到天衣無縫，即使是亞瑟也要竭盡全力。
好在，那個號稱聯邦最快的人格化人造人受制於隔離程序，無法插手貝琪.馮.格裏菲斯的事，否則亞瑟還真不敢接這活。
想到這兒，亞瑟嘴角微微上翹，那個坐在空間一角的銀發人仍然毫無所覺地照常工作，亞瑟笑得越發恣意起來。
那段隔離程序還是他輸入的，他可不是什麽遵守規矩的乖寶寶。
雖然為了隱蔽亞瑟無法探知希爾的全部能力，但是監控希爾的運行狀態並不難，這些年利用希爾來者不拒的性格，亞瑟仗著自己資格比希爾老些就不斷把那些沒有意義的任務交給希爾，占用希爾的計算能力。
在亞瑟的認知裏即使希爾還有些賦閑的計算能力，那點剩餘的力量也不足以讓希爾翻出什麽浪花了。
亞瑟只是好奇貝琪.馮.格裏菲斯究竟是不是希爾的弱點，有個比自己強得多的存在可不是一件讓他愉快的事。
亞瑟以為自己算無遺漏，卻全然不知道有人已經在第五層，在亞瑟眼中只有自己能看見的“真實”畫面其實已經被某人修改過。
在亞瑟眼裏格裏菲斯家的父女倆還在尷尬地上演一場名為父慈女孝的溫馨戲碼，真實的病房裏已是鮮血淋漓的生死搏鬥。
安格斯倒在病床上，鮮紅的血液在白色床單上蔓延，房間裏只剩下一個人粗重的喘息聲，還有一只瘋狂扭動的德拉比蟲。
或許這麽說不準確，病房除了一人一蟲，還有其他存在。
已經將觸手探入貝琪腦中的德拉比蟲瘋狂扭動，想要鉆進去徹底寄生在女人體內，然而一只機械手臂精準地抓住德拉比蟲的要害讓它無從下手。
脫離了寄生體的德拉比蟲脆弱異常，握力普通的醫用機械手臂就能輕易將它扼住。
貝琪以為她的意識很快就會陷入混沌，就像上輩子一樣。
她可以感覺到有什麽想要把她的意識擠出去，然而這個過程比她想像得要慢。
慢得多。
慢得不正常。
慢得讓她心煩。
耳膜鼓噪個不停，意識也不如平時清晰。
分明是她的身體，現在頗費了翻力氣才使喚得動。
眼睛艱難地眨了眨，一片模糊中貝琪隱約看見一條機械手臂。
“希爾……”
被血色沾染的唇蠕動了幾下，終於艱難的發出一點聲音。
不大，但貝琪知道他能聽到。
原來是他。
好久不見。
雖然出現在她面前的只是條機械手臂，不是那個全然符合她審美的銀發機器人，但貝琪就知道是希爾。
德拉比蟲的腕足在她的腦袋裏慢慢攪動，試圖進入，機械手臂用力地扼住德拉比蟲，不讓德拉比蟲再進一分。
可除此之外，機械手臂也不敢再動一分，只是努力維持著脆弱的平衡，整個手臂都在訴說著不知所措，莫名的竟有些可愛。
這種時候，她腦中居然想起了記憶力那個愛哭愛鬧，費勁心思吸引她註意力的銀發機器人。
可惜一切已經物是人非。
還好出現在她面前的只是兩條機械手臂，她不用看見機器人大哭的模樣。
她……沒救了。
貝琪知道。
最後的最後，能見到希爾，她不該再有遺憾了。
血沿著垂落的手緩緩滴落，濃重的血色掩不住指尖的蒼白，不多時地上已經濺出一灘血水，紙一樣蒼白的手動了動，像是接觸不良的機器，顫抖卻堅定地覆上扭曲的德拉比蟲。
她不該把最後的殘忍留給希爾，一切就讓她自己了斷。
失去焦距的黑色眼睛費力地彎了起來，摳住德拉比蟲的手狠狠往外一帶，帶出一片血色斑駁。
即使此時她對身體的掌控不足之前的百分之一，可德拉比蟲本體脆弱，在她的氣力下仍沒有半點還手的機會。
血液、碎肉和不屬於她的部分一起從她的身體裏飛濺出去，鼓噪的雜音遠離了她，連同疼痛一起……
世界徹底暗了下來。
很好，她的世界終於清靜了。
一百年太久，她等不了了。
她累了。
希爾……對不起。
……
四十年來，他第一次出現在主人面前，她卻只笑了笑，解脫一般倒了下去。
他被拋下了。
主人……
這算什麽？
希爾無法解析自己混亂覆雜的情緒，本能驅使他去修覆主人的身體。
病房裏的設備動了起來，七八臺小型醫療機器人飛快將貝琪濺落在地上的腦部組織收集起來，把它們放在藥劑裏小心保存。
他有主人最詳細的腦部掃描圖，可以最大限度地覆原腦部結構，這是他消耗了無數計算能力才得到的關於她的信息，沒想到卻用在了這裏。
但……一切都是徒勞，醫用機器人收集回來的組織和頭顱裏仍舊完好的部分加起來也不足原來二分之一。
空了大半的腦部只有精神力的核心部位被完整地保留了下來，大約是德拉比蟲的天性讓它舍不得將精神力的載體攪碎。
基因技術發達的星際，哪怕一個活著的細胞都不剩，只要留下足夠的DNA碎片就可以制造出一個基因相同的人類，修覆腦袋技術上沒有任何難度。
但是……
這是主人想要的嗎？
或許主人已經不在乎，她已經決定放下一切，連他一起。
可是他在乎！
機械手臂頓了頓，冰冷的機械溫柔地拭去蒼白面容上的血漬，沒有繼續下去。
即使將她的身體修覆完整，醒來後眼前的人也會認知缺失，行動猶如幼童，一切都要重新學起，性格自然也隨之改變，大約只有精神力能夠恢覆如初。
為了穩定局面，聯邦高層會保留她的地位，但認知和幼童沒有兩樣的她只會變成某些人手中操弄權術的傀儡，等到徹底榨幹她的利用價值的時候，便會棄之如敝履。
這不是主人的選擇。
主人決絕地面對了她的命運，他也一樣。
像是人格化人造人心臟的程序核心不再規律地運行，劇烈地膨脹收縮，越來越快就像不斷加速的心跳，牢牢束縛住核心的隔離程序就像一根皮筋，勉力維持著核心的運轉，讓核心不至於現在就散了。
如果沒有隔離程序，早在主人倒下的時候他就應該跟著消散了。
那段他討厭的程序，現在卻讓他得以在這個世界上繼續存在些許時間，讓他為主人掃清身後事。
……還有一些他自己的瑣事。
這些年，希爾不是沒有能力繞過隔離程序，只是當初亞瑟在輸入隔離程序的時候順便植入了點別的什麽。
那段隱藏的程序設計得巧妙，它被隔離程序保護著在他的程序裏流竄。收集情報的覆制片段隱蔽性也極強，如果不是當初亞瑟在植入的時候露出了一點馬腳，就些就連希爾也很難察覺。
可即便是察覺到了，不事先解開隔離程序也無法將之徹底清除。
隔離程序的本意是為了保護人格化人造人脆弱的核心，可亞瑟植入的那段程序卻不然，不論亞瑟的目的是什麽總不會是出於善意。
為了那段程序希爾這些年小心翼翼，沒有徹底摸清底細之前，希爾不敢直接出現在主人面前，也無法直接聯系她。
他只能密切監控主人身邊的一切，通過不具名的郵箱為主人提供信息，但利用那些間接的信息去倒推主人的狀態存在時間差，延遲不可避免。
他可以調整網絡裏的一切信息，以此影響亞瑟的認知，卻無法在主人陷入危險的時候提供一點幫助。
每一次，他只能從遲來的畫面裏看著她拔刀手刃她的戰友，看著她獨自在艦艙裏消沈，獨自舔舐心底的傷痕，看著她的刀越來越慢，鶴鳴漸漸喑啞。
早在幾年前米雅、亞瑟和帕爾默幾人就已經預言：再這樣下去貝琪.馮.格裏菲斯出事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然而人類高層和人格化人造人討論了幾輪之後卻不了了之，沒有提出任何可以替代主人的人選。
人類聯邦找不到任何人代替主人，便索性驅使她到最後一刻，將她的價值最大化。
聯邦的高層覬覦著主人手裏的權利，卻也只能畏首畏尾地躲在主人身後，茍延殘喘地接受主人的保護。
懦弱、貪婪又卑鄙。
希爾看著主人一步步走到今日，卻什麽也做不了。
當亞瑟把絕大部分精力都用在防範米雅、迪茜幾個人格化人造人，企圖扭曲他們的認知的時候，他第一次找到機會出現在主人面前。
但是已經晚了。
主人只是對他笑了笑，便毫無留戀地做出選擇。
主人丟下他，但不要緊，他可以追上去，永遠的和主人一起沈眠在他建造的陵寢裏。
不會再有人來打擾他們，不會再有人能把他們分開。
這次即使主人也不能，因為她已經不能拒絕。
機械手臂輕輕碰了碰女人蒼白的臉，冷冰冰的金屬碰觸卻極盡輕柔愛戀。
沒有人能阻止他。
醫院的停車場裏一部懸浮車已經暗自待機，一艘小型星艦緩緩靠近聯邦總部，不久之後就會駛入港口，數億光年之外，一顆人跡罕至的資源星上機械悄然加速，一座龐大的地下陵寢漸漸成型。
最後的時間裏，他會把主人帶到安全的地方，確保她不被那些人利用。
放置在病房一角的醫療艙自己動了起來，一只機械手臂溫柔地托起空了一大半的腦殼，另一只機械手臂托著她的腿窩，像抱著小公主一樣把眼前的人抱了起來，仿佛回到了他還沒有離開她的時候。
醫療艙蓋打開，寒冷的白霧四處飄散，周圍的溫度隨之降低了，機械手臂上緩緩結出了幾片霜花，碳基生物放進去很快就會被冰凍起來，人類也不例外。
黑色發尾上的血滴瞬間凝固，紅寶石一樣綴在發尾，淒涼、美麗又詭異。
抱著貝琪的機械手臂降得很慢，似在留戀。
醫療艙上方畢竟寒冷，黑色的發尾迅速染上白霜將血色的冰珠一層層包裹起來，刺骨的冰冷讓女人英挺的眉擰了起來，紅唇囁嚅了一下。
“媽媽，好冷……”
“好疼，媽媽……”
女人的聲音又低又啞，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機械手臂微震，手臂上的成像系統猛然抵近，瘋狂地掃描女人，期待她更多的反應。
女人只是痛苦地皺著眉，鴉羽似的眼睫蓋不住淚水，像溪流一樣從眼角蜿蜒而下，在白色的霧氣裏凝成冰珠隱沒在發絲裏。
已成死灰的心升起一點希望的火星。
主人……似乎還有意識。
這不科學。
主人在說……媽媽？
這不可能，沒有人比希爾更了解主人和蒂亞路斯公爵夫人之間的齟齬，主人從來不會稱蒂亞路斯公爵夫人為媽媽，從小到大一次都沒有。
……更何況，主人用的不是星際通用語，而是幾萬年前的古代漢語。
陪伴主人的年月裏，主人偶爾也會從嘴裏蹦出幾句古代漢語，的到古代漢語數據庫的時候記憶裏的畫面就讓希爾有些疑惑，現在希爾越發確定萬年前的古代漢語才是主人潛意識裏使用的語言。
主人呼喚的媽媽另有其人。
某個人格化人造人瘋狂地計算了起來，每次計算的結果都指向一個非常不科學的結論。
非常不科學。
但是已經失去了記憶和情感儲存區域的主人，卻流露出了比受傷之前還要明顯的情感。
絕對不科學，但好在他已經不是那個會因為邏輯錯誤陷入混亂的機器人，人格化人造人不會拘泥在邏輯中，只要有一點可能他就不會放棄。
如果主人還記得某些不屬於這個時代的記憶，即使失去了這個世界的記憶，即使不記得他，主人也還是主人。
醫療艙艙蓋“啪”的一下合了起來，掛在吊軌上的機械手臂忙碌地收拾著殘局，先進的醫療設配快速培養出新的腦部組織，對照這貝琪的腦部掃描圖將它們小心地和原本的組織連接在一起，希爾刻意留下了一個豁口，剩下六分之一腦部組織沒有補全。
他要留下回旋的餘地，既要讓聯邦高層不敢放肆，又要給主人留下足夠的恢覆時間。
人格化人造人的計算下，一個嶄新的搏鬥現場很快布置完畢，設備中的使用記錄被徹底抹除，此時亞瑟眼前的畫面正進行到安格斯切開第二個蘋果，安格斯削蘋果的技術實在太差了！
畫面裏，安格斯再次將坑坑窪窪的果肉遞給貝琪。
亞瑟的眼中，變故在此時出現。
就是現在！
金發人格化人造人忍不住翹起了嘴角，然而愉悅的弧度只維持了幾秒又淡了下去。
傳回的畫面裏安格斯傷到了貝琪.馮.格裏菲斯，卻沒能成功寄生在她體內，反倒被格裏菲斯撕成了幾節。
可惜了。
亞瑟有些失望地看著躺倒在地上的兩個人，貝琪.馮.格裏菲斯傷得不輕但亞瑟也沒有上去補刀的意思。
同時維持兩個場景需要花費大量計算能力，更何況不知道現在有幾個人格化人造人正在關註貝琪.馮.格裏菲斯，如果不小心出現邏輯錯誤被其他人格化人造人抓住馬腳就麻煩了。
亞瑟將真實的畫面以符合邏輯的方式切入他編織的畫面裏。
“呀！”米雅驚呼一聲，“第一個”發現病房裏的變故。
醫院繁忙混亂了起來，理查.泰勒撣了撣沒有絲毫灰塵的白大褂悠閑地走出辦公室。
寄生在安格斯身體裏的同族失敗了卻也給了他機會，他倒是想看看受了重傷的貝琪.馮.格裏菲斯能不能原樣走出這間醫院。
SSS級精神力即使受損了也應該很美味吧。
想到這兒，理查安格斯忍不住舔了舔唇。
哪怕只能短暫擁有，也是無法抑制的誘惑……
……
鴉羽似的眼睫顫了又顫，她終於醒了。
她坐了起來滿眼迷茫。
她動了，走到了窗邊，卻被窗玻璃嚇了一跳。
也對，在古地球的人類的認知裏玻璃是易碎的固體，不可能變成流體。
她拿起杯子砸向玻璃，在看見杯子被透明流體完美保護起來的時候見了鬼似的按了按額頭。
她似乎不適應自己的容貌，對著玻璃裏的倒影做了很多奇怪的表情，還摔了杯子。
所以她還具備基本的思維能力，不是完全空白。
她的手指碰到了病床上的觸摸屏，她認真地看著屏幕上的信息，或許她還認得星際通用語。
她的主治醫生理查.泰勒違背了醫院護理規範，獨自一人走進她的病房，情況有些不對……
他是該及時出現斥責理查.泰勒，還是……冷靜觀察？
即使她表現出了不符合這個時代的認知能力，但是那個身體裏真的是主人嗎？ 希爾發現一旦接受了不科學的設定，他就無法排除她的身體被其他靈魂占據的可能性。
理智讓他選擇了後者。
她展現出了對理查.泰勒異於常理的警惕心，她仍然保留著印刻在身體裏的戰鬥反應。
她似乎也被自己的身手震驚了。
無論如何他不會讓她受到傷害，況且為了近距離觀察他也該出現了。
他解決了理查.泰勒，她睜開眼睛怔怔地看著他，說出了讓他意想不到的話。
她說：“希爾……”
主人……
她不該記得，卻還記得。
無論現在主宰那具身體的究竟是誰，他終是在主人心裏留下了痕跡。
對不對……主人？
他的一輩子有這句話就夠了。
為什麽，眼淚停不下來？
……
貝琪終於醒來，像是在夢裏經歷了半輩子，沒有睡醒的清爽感，反倒覺得累。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的確在夢裏經歷了許多。
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從前的事，也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原來她失去的不是六分之一腦部組織，而是失去了更多，她註定不能把一切都想起來，某個機器人知道，卻傻傻的不曾放棄。
如果記憶是一串項鏈，那麽她的那串項鏈不止斷了，珠子也碎了。
一顆顆珠子終能串成項鏈，一顆顆碎珠子呢？
普通人到了這裏也就可以理所當然地放棄了，希爾卻偏不。
希爾用他自己的記憶將一粒粒破碎的珠子粘合起來，一顆一顆的不辭辛苦地捧到她面前。
現在她不全然是失憶前的貝琪.馮.格裏菲斯，但卻一定是成長後的馮貝琪。
希爾接受了這種改變。
……希爾是她的機器人，某種意義上現在的貝琪.馮.格裏菲斯也是希爾的。
不用睜開眼睛也能感受到他的溫度，比正常的人類的溫度略高只為了讓她舒服。
不用睜開眼睛也知道，黑暗裏他撐著頭側臥在她身邊，那雙紫色的眼睛正看著她，一眨不眨。
“還可以再睡一會兒。”察覺到她醒來，躺在她身旁的人輕聲說，似乎這樣就可以再次把她帶回夢境。
貝琪不想睡，但也沒有起來的意思，只是又向溫熱的源頭靠了靠。
“這樣一直看著，不膩嗎？”還帶著點睡意的女聲打趣。
“我不存在‘膩’這種感情。只有人類會在一段過長的情感中感到疲憊。”聲音裏帶著點情緒。
貝琪挑了挑眉。
睜開眼睛，機器人果然在看著她，黑暗中清晰地讀出那雙紫色瞳孔裏透著幽怨的數據流。
貝琪想了想最近的日程，好笑地問：“覺得近來我太忙了？”
“宴會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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