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器人冰冷的手緊緊攥著貝琪的手腕, 一雙無機質的紫色瞳仁盯著她。

那雙經常亮晶晶，變著花樣惹她喜歡的紫色眼眸黯淡下去，比委屈或執拗更讓貝琪心疼。

希爾的手第一次失去溫度, 固然有貝琪體溫因心跳過快升高的因素, 但此時機器人就仿佛……失去了能量。

貝琪沒有再次試圖掙開，機器人似乎發了狠，如果貝琪一定要掙開並不是不能, 只是大概會把機器人的手臂也一同扯斷。

顧忌這點，貝琪剛才也沒能用力，指尖因缺氧由躁動的紅色變成黯淡的紫色。

那雙紫色的瞳仁就盯著她, 一副不得到答案絕不罷休的模樣。

修長的手捧起機器人的臉, 與貝琪汗濕燥|熱的手不同, 機器人的臉幹燥冰涼。

希爾的體溫向來偏高, 現在他把體溫降了下來竟讓貝琪覺得頗為舒服。

如果貼上去一定冰冰涼的, 舒服得一如三伏天裏啃上一口剛剛湃過, 沁涼甘甜的西瓜, 愜意至極。

貝琪閉了閉眼, 將奇奇怪怪的想法攆出腦袋。

“現在的體溫也是根據所謂的算式計算出來的嗎？”

五指在幹燥柔軟，帶著一絲冰涼的銀色發絲間穿行，貝琪瞇起眼睛, 希爾的身體不單外表符合她的審美，就連手感也符合她的期待。

“嗯。”機器人也瞇起了眼睛，似乎在享受她的碰觸。

“算式一直在運行。”

除非貝琪要求, 這個實用的程式不會終止。

如果程序有欲|望的話，大概就是無時無刻想要取悅主人的欲|望吧。

貝琪啞著聲音笑了起來：“我以為你要放棄了。”

無機質的瞳仁終於波動了一下，像羽毛落入平靜的湖面，蕩起一圈淺淺的波紋。

“怎麽可能？”機器人無奈看向他的主人, “人類只要下定決心，放棄只在一瞬間。可是我的程序裏從來沒有放棄主人的選項，這樣說出來對我來說已經是一種殘酷。我只是有點寂寞，想知道怎樣改才能讓主人更喜歡。”

貝琪無語了，即使是她也無法給希爾任何建議。

希爾還要怎麽改？貝琪自己都想不出來。

如果說她是切面滿是棱角的半圓，希爾就是體積剛好填滿半圓的流體，無論她如何支棱起銳利的尖角，希爾都能溫柔地，毫無底線地包容她，完美地契合。

同時貝琪也明白了，希爾從不吝於將他的情緒展現在貝琪眼前，失落、無奈、委屈、認命，那些的確是希爾的真實情緒，卻也是希爾用來打動她的姿態。

銀發機器人從未想要放棄。

無論強勢，還是妥協，他的目的從未改變。

貝琪的理性清楚地知道，可是感性仍然被他觸動了。

被希爾無微不至地喜歡，有幾個人能鐵石心腸地不被觸動分毫呢？

“主人為什麽總是拒絕？不論是我還是其他人。”希爾擡眼，執著地詢問，“是因為主人不想被絆住？”

貝琪垂眸：“也可以這麽說。”

一個人的時候她可以把自己的性命當做賭註，孤註一擲。

可是如果有了其他掛念，她的生命就不再只是她自己的。每一個決定都需要考慮兩個人。

她是軍人，許多時候她必須賭，必須孤註一擲，怎麽想貝琪都覺得，自己更適合單著。

或許失憶前，她也是這樣想的，才一直單到66歲。

況且……

“之前我以為自己只是能力強一些，機甲開得好一點，可是這次之後……”貝琪頓了頓，神色覆雜起來，一時竟找不出合適的詞語將心底微妙的感情表達出來。

貝琪還沒說完，機器人已經替她說了出來：“主人不想在戰鬥的時候過度關註任何人，過度關註會浪費主人的精力，對其他戰士不公平……是這樣嗎？”

希爾適時拋出從喬尼那裏聽來的話，失憶前的貝琪對於這一點的認知，比現在的她更加清晰。

貝琪一怔，沒想自己還沒徹底理清那微妙的情緒，希爾已經替她說了出來。

“看來我說對了。”希爾笑了笑，攥著她的手腕從床上跪坐起來。

貝琪抿了抿唇，沒有否認。

她驚訝於希爾竟會如此敏銳，連她都還未能厘清的情緒卻被他清晰地點出來。

是希爾真的如此了解她，還是……了解之前的她？

想到這兒，貝琪的心仿佛被輕輕蟄了一下，有點疼，有點麻。

“我不會在主人戰鬥的時候打擾你，也不需要浪費主人任何精力，反而可以在戰鬥的時候輔助主人。”

一手捧起她汗濕的，桃花瓣似的臉，銀發機器人眼中藏著一點期冀，一點迷茫，一點忐忑，還有許多執拗，“主人或許覺得煩，但是我想知道主人為什麽還要拒絕我。”

希爾垂眸，掩住在他眼底漫溢的忐忑，從貝琪的角度，只能看見機器人淡色的唇彎了彎，自嘲地笑道：“總不會因為……我是AI吧？”

這個問題屢次被她無視，機器人仍舊沒有放棄，這是希爾第幾次追問這個問題？

貝琪沒有數，也知道這個問題在短時間內被希爾重覆了許多次。

今天的希爾執著得蹊蹺。

納罕之餘，心底一角卻軟了下去。

機器人從來有問必答，可是她卻……

即使一直被他“主人”、“主人”地喊著，也過於傲慢了。

機器人跪在她的床上，她的汗在希爾白色的襯衣上斑斑點點地暈開，鹹澀的液體沿著他幹燥微涼的脖頸流下，沒入半掩的衣領，白皙的肌膚觸感和人類沒有任何區別。

數據流不時自紫色的瞳孔中劃過，希爾仍在她的等待回答。

在那雙執著的紫色瞳孔的註視下，艷紅的唇瓣緩緩張開，低聲承認：“嗯。”

機械瞳驟然縮緊，紫色的眼睛像月光下的湖面，看似平靜，卻有什麽在幽暗的水底醞釀翻湧。

希爾的變化全數收入妖異的黑瞳之中，貝琪垂眸：“這樣回答，你還會繼續無怨無悔，將我視為主人嗎？”

“是，主人。”機器人回答，毫不遲疑……也未出貝琪意料。

一直被狠狠攥著的手腕松開了，血液再次自由地奔流至指尖，躁動的紅取代黯淡的紫色，貝琪剛剛松了口氣，下一秒腰已經被機器人的手臂緊緊箍住。

“什麽也不會改變，這樣回答主人安心了嗎？”話雖如此，機器人卻刻意將痛苦的情緒完全展現在貝琪眼前。

指尖沒入機器人柔軟的銀發，貝琪嘆息般說道：“希爾，你太喜歡我了。”

或許這樣說有些怪，但是貝琪還是說了。

“如果我的喜歡少一點，主人就會和我在一起嗎？”抱著她的手臂顫了一下，希爾把頭埋進貝琪發間，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被機器人刻意稀釋的痛苦才能肆無忌憚地宣洩出來。

“或許。”

貝琪不確定，只能給出模棱兩可的兩個字。

“我做不到。”希爾認命地牽了牽嘴角，“為什麽不喜歡我太喜歡你？”

“因為希爾是AI。人的壽命有限，AI卻沒有。”貝琪不再遮掩，如果不能回應希爾，至少告訴希爾為什麽。

“雖然人類的平均壽命已經延長至600歲，但我是德拉比蟲的眼中釘，身邊危險無數，失憶前的我尚且不能完全保護自己，更何況現在？”貝琪自顧自地說著，手指習慣性地沒入銀色的軟發，在綢緞般的冰涼中穿行，機器人的頭埋在她的肩上，貝琪無法看見他的臉，自然無法察覺他的錯愕。

“說不定或許明天我就會在戰鬥中或者在暗鬥裏死掉，你卻會一直存在，哪怕海鯨號在此刻覆滅希爾依然完好無缺。因為你是段可以被覆制無數次的程序，此刻你看似在這裏抱著我，其實還可以出現在星際網的任何一個角落。”

機器人抿了抿唇，無法辯駁。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希望有人能記得我，不只是記得聯邦上將貝琪.馮.格裏菲斯，還有那個剛剛畢業，人生還沒來得及精彩的馮貝琪。”

“過去、現在，前世、今生，這個世界上只有希爾知道全部的我，知道我是怎樣從平平無奇的馮貝琪，變成貝琪.馮.格裏菲斯。人類的記憶雖然會隨著時間流逝漸漸褪色，卻仍會留下痕跡。可是你是AI，記憶由一段段被儲存起來的記憶組成，無論時間過去多久都那麽鮮明，不會被美化，也不會被淡化，只要希爾不想要，那些記憶就會被徹底刪除，不留一點痕跡。”

“希爾太喜歡我了，如果我死了希爾該怎麽辦？在躲進海鷗號甲板裏的時候，在D-136號行星上那座地底工事等待，游走在生死之間的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想像，如果我死了，希爾會不會把關於我的以及全部刪除，或者全部丟進某個文件夾裏鎖起來不知道多少年後才會拿出來看一下，也或者再也不會打開。”

“這樣說的確自私……”貝琪雙手抱住她的機器人。

深邃，仿佛承載了星河的眼眸微闔，“可是希爾，我希望你能記得我。”

“如果連你也忘記，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知道馮貝琪曾經來過。人們只會看見那個輝煌的聯邦五星上將，德塔利亞的繼承人貝琪.馮.格裏菲斯。那是我，卻不是完整的我。”

淡色的唇彎了起來，希爾著迷地嗅著女人發間的氣息，對於他來說她的氣息是一段獨一無二的代碼，只要出現就會吸引他的註意力。

希爾努力抑制住喉間的笑意問：“主人，你拒絕我只是因為這個？”

“嗯。”

“沒有其他原因嗎？”機器人再次確認。

“沒有。”

銀發機器人擡頭，狡黠地笑了：“可惜，主人期待的我做不到。即使主人命令，也做不到。”

貝琪抿了抿唇，無法責怪這樣的機器人，即使拒絕了她的期待，他的目光仍舊溫柔得像四月陽光下的薰衣草田。

“因為主人離開那刻，我也會消失。”

這樣說的時候，機器人雲淡風輕得仿佛在討論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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