艦艙裏貝琪將見到希爾之後的事緩緩道來沒有漏掉一點, 就像是在提交報告，履行被監察人的義務。

希爾靜靜聽著，紫色的瞳仁裏數據流不斷閃爍, 或許是在模擬當時的場景。

“……在金屬門關上前, 你的義體被壓在了巷道裏。最後那刻，你對著監視器笑了笑。”貝琪擡眼，看著一直沈默的希爾輕笑, “從沒見過用苦肉計還給提示的，這麽正大光明。”

說了這麽多也渴了，貝琪隨意給自己倒了杯茶, 潤了下喉嚨後看似隨意地掃了眼自她醒來後, 第一次不夠周到的機器人：“既然你能模擬出當時的情景,   不如直接告訴我, 你究竟是怎麽想的。我不喜歡猜來猜去浪費時間。如果你真像你說的那麽重視那些記憶的話,   為什麽就那樣舍棄了？你完全可以提前把門關上, 和我一起等待聯邦軍隊救援。”

希爾張了張嘴, 似乎在考慮該從哪裏開始說才好。

貝琪隨意靠在椅背裏, 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好整以暇。

雖然貝琪坐著，銀發機器人站著，希爾卻感到了久違的, 熟悉的壓迫感。

可是希爾心裏沒有半點難堪，因為他喜歡被主人支配的感覺。

不多時，希爾整理好了思緒, 銀發機器人脊背挺直，只是頭恭敬地低垂，平靜地問他的主人：“主人覺得現在的我，和D-136行星上的希爾有區別嗎？”

貝琪默默搖頭, 如果她認為有區別，就不會問現在的希爾那時的他是怎麽想的了。

即使他少了幾個小時記憶，希爾也仍然是希爾……

貝琪忽然楞了楞。

“我說過許多次，現在的主人和之前的主人在我看來並沒有什麽不同，但是主人心裏並不這麽覺得。”

“既然怎麽說主人都無法認同，我便想試試，讓主人知道我的心情。”銀發機器人低頭，精細的機械眼將她臉上每一絲每一毫的細微變化收入眼底。

貝琪抿了抿唇，她信希爾的苦肉計有這方面的因素，但很難相信這就是全部理由。

他是AI，計算速度的單位是古戈爾，1古戈爾等於10的100次方。不需要詢問，貝琪也知道當她藏在海鷗號推進器裏的時候，希爾就已經在謀算著如何由暗變明。

一石二鳥，甚至三鳥、四鳥只是希爾作為AI的本能。

“這當然只是原因之一。”

希爾的身體緩緩矮下去，他跪在她的椅邊，雙手握住貝琪悠閑搭在扶手上的腕子，仿佛將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捧在掌心。

“我這麽做，是因為我在主人眼中只是個AI罷了。”銀發機器人仰頭，露出脆弱的脖頸，喉結微微滾動了一下。

機器人傷感的紫色瞳仁與她相對，將她眼中的疑惑收入眼底。

“主人是聯邦的指揮官，在戰場上總是竭盡全力地避免傷亡，這是你的職責，卻沒有人能做得比你更好，所以那些士兵信任你、敬愛你。身為人類的同理心，讓你本能地照拂著他們，在D-136號行星上，即使不喜歡孩子，主人仍舊盡心照顧。主人就是這樣強大又溫暖的人。只是一次小小的戰役，你就不惜為他們犯險。我嫉妒那些人類，嫉妒勞爾，嫉妒夏洛特，嫉妒海鸚號的機甲戰士。”

貝琪張了張嘴，不知道該如何安撫漸漸激動起來的機器人。

可是，他想要她如何呢？她也只是在做身為指揮官應該做的事。

下次，下下次，遇見同樣的事情，她還是會做同樣的事。

如果希爾因為這個鬧別扭，她會很苦惱的。

貝琪眉峰擰了起來，女人眉眼愈發淩厲，也愈發艷麗迫人。

她的手被機器人緊緊攥著，力量很大，介於痛與不痛的邊緣，握住她手的力道精準到每一分每一毫。

“我嫉妒你把他們放在心上，因為你們一起經歷危險，一起戰鬥，哪怕身處險境隨時可能丟掉生命，他們卻可以為了你去拼。只是一次小小的戰役，便可以結成深深的羈絆，在你心裏刻下痕跡。多麽感人的，我好羨慕……”

銀發機器人把臉埋在她的掌心裏蹭了蹭，長長的眼睫下紫色的眼瞳閃過細碎的委屈：“我不一樣……我是AI。因為我是AI，可以更換無數次身體，因為我是AI，可以將痛覺屏蔽，因為我是AI，那些危險對我來說都不存在。我也想為主人戰鬥，為主人歷險，可是我是AI，我做不到。主人清楚明白我的特性，所以即使我毀壞無數次，也抵不過那些機甲隊員在戰場上的一次服從。因為我是AI，即使在戰場上也是安全的。”

貝琪：“……”

沒錯。

他是AI，所以在戰鬥的時候她只需接受希爾的輔助就可以了，不需要為他擔心，不需要為他花費半點心思。

她不是沒有觸動，只是想到了希爾的特性總會松口氣，因為他不會真正死亡。

銀發機器人沒有擡頭，好聽的聲音悶悶地說：“……我也想被主人擔心，被主人放在心上。”就像從前一樣。

貝琪盯著他頭頂的發旋，不知該怎麽安慰希爾，也不知道該不該安慰希爾。

最終，她沈默了。

在她沈默的時間裏，希爾卻沒有停下，銀發機器人仍舊繼續說著，仿佛要把心中的委屈說盡：“海鸚號即將抵達前線，在那裏會有更多戰鬥，還有忠誠於你的部下，主人會慢慢變強，變得漸漸不需要我的輔助，主人也會像從前那樣把他們納入羽翼之下，擔心他們，指引他們，保護他們。”

“那些會流血，會流淚的人類好狡猾，輕易就能把主人的心神吸引過去。如果可以，我也想像那些人一樣，冒著隨時可能失去生命的風險為你戰鬥。可我只是一個讓你抗拒的，無時無刻不在監視你的AI……”

“監察任務並不是非你不可，是你自己申請的，對嗎？”隨然是問句，貝琪的語氣卻十分篤定。

“是。”希爾悶悶地應著，他沒有擡頭仍舊把頭埋在她的手心裏，“我是主人的伴侶機器人，當然不可能讓其他人造人加入進來監察我們的日常。”

“主人會不好意思的，那樣會拖慢我成為主人真正的伴侶機器人的進度。”希爾篤定地說。

貝琪抽了抽嘴角：“我們之間沒有什麽不能讓人看見的隱私。”

“以後總會有的。”希爾擡頭，固執地看著貝琪。

“……”貝琪只能嘆氣，並不認同。

“我知道主人總是有本事把那些人對你的愛慕變成崇敬，但是……”

銀發機器人目光灼灼，其中的固執和決心似乎想要把她吞沒：“我不會改變目標，也不會讓你輕易地蒙混過關，像對待其他人那樣無視我的心意。覺得我肉麻也好，固執也罷，我會一次次的提醒主人，我喜歡主人。所以我要和你綁定在一起，哪怕你回想起全部記憶，哪怕你不再需要我的輔助，也無法與我切割開來。”

如果是重生前的貝琪，現在也許會臉紅心跳，害羞不已，可是經過這些天來的高強度情話沖擊，她對這些的耐受性大大增強。

此時貝琪更在乎的是希爾話裏透露出來的另一個信息，她詫異地問：“難道我沒有談過戀愛嗎？這個身體已經66歲了！即使沒結婚，情人總該有過一兩個吧？”

不然也太慘了些！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是主人的確一直單身。”希爾極其肯定地回答。

貝琪：“……”

兩輩子加起來，她豈不是單了快90年了？

貝琪額頭跳了跳，她這是超級加強版的母胎單身啊！

貝琪狠狠吸了口氣，想要把心裏古怪的感覺壓下去，只是她的臉色還是漸漸覆雜起來，“所以，你就用那幾個小時的記憶來提醒我嗎？D-136號行星無法聯網，雖然損失一個義體不會危害到你的程序，可是失去的那幾個小時，就是失去了。”

“是。”希爾擡頭，“因為我是AI，在主人看來我能失去的，足夠珍貴的東西只有記憶。在我身上，能被用來當做籌碼施展苦肉計的，只有我的記憶。”

希爾沒有否認，因為無論他怎麽模擬，都只能得出自己故意拖延的結論。

貝琪放下茶杯，摸了摸機器人柔軟的頭發，低聲說：“希爾，不必在我身上執著。你想要的，我不能給你。對不起……”

他是恒久的AI，她只是個人類，雖然人類的平均壽命被拉長到600歲，卻終究是要死的。

況且，身在前線的她真能活到600歲嗎？

這也是失憶前，她一直單著的原因之一吧……

貝琪覺得，保持現狀比糾纏在一起要好。

貝琪以為她的拒絕至少會讓銀發機器人沮喪一陣，卻沒有想到機器人只是在她掌心裏蹭了蹭，“早就知道了。如果主人那麽容易就接受追求，也不會到現在還是一個人。”

貝琪抽了抽嘴角，無奈說道：“……至少也受點打擊吧。”

“打擊了。”希爾平靜地說，完全沒有被打擊到了的感覺。

“不過對我來說只要能陪伴主人就很開心了，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有足夠的耐心。所以我要成為主人的監察人，只要主人仍舊是聯邦的指揮官，我就會和主人綁定在一起。”

希爾眷戀地枕在貝琪膝上，彎了彎眼睛：“雖然纏人，可是我不會給主人機會擺脫我的，也不會給主人喜歡別人的機會。我要時常提醒主人，我喜歡主人，最喜歡主人，在喜歡主人裏面我絕對排在第一個。如果主人想要談戀愛，要第一個想到我，因為我是第一人選。”

貝琪：“……”

這又不是在排排坐，吃果果，還講究先來後到。

“雖然偶爾我也會著急，但是我對主人的心意不會改變，絕對不會像其他人一樣慢慢就放棄了，變成只能仰望你的眾人中的一個。”

機器人銀色的發絲月光般流淌在貝琪的指縫之間，可是和無法捕捉的月光不同，指縫間的發絲細軟，希爾枕在她膝上目光安恬溫柔，仿佛只要貝琪喜歡就可以占為己有。

在說了那麽無情的話後，按照常理來說她不該再任由自己的手指流連不去，可是希爾的反應卻出乎意料……

“我沒有想要趕走你的意思。”貝琪輕輕一嘆，終究放縱了自己。

希爾舒服地瞇起了眼睛，靜靜趴於原處，仿佛這才是屬於他的地方。

銀發機器人小聲咕噥著：“本來就趕不走，我是你的東西，主人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我都是主人的。”

貝琪輕輕一笑：“撒嬌？”

“我是AI，只要主人喜歡，我都可以。”希爾理所當然地說，“我是你的，不論主人任由我摔落在地，還是不在意地拿著拎著，或者珍惜地捧在手裏……”

希爾擡眼，月光般的發絲在她的指間滑落，她的影子卻映在溫柔的流光之中：“無論怎樣我都是你的，因為我是AI，從誕生的時候就決定了。”

貝琪垂眸，鴉羽似的眼睫遮住視線，心卻在他的目光裏狠狠跳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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