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諾恩說的, 地洞很深，貝琪跟著諾恩在地面向下傾斜的洞穴裏行走，離地面越來越遠。

“等等。”貝琪忽然停下腳步。

諾恩不解地回頭, 兩個孩子趴在他的肩膀上, 在這麽短一點時間裏，他們已經耷拉下眼皮快要睡著了，貝琪懷裏的那個孩子也是。

貝琪一手抱著小孩, 動作別扭地從空間裝備裏拿出一個小如綠豆的圓球，將它放入諾恩的耳朵裏。

這是聯絡用的微型耳塞，進入耳道的瞬間, 綠豆大的耳塞會自動伸出支架固定在耳道裏, 以免被其他人發現。深入耳道的設計讓它可以在發出很小音量的情況下讓佩戴它的人聽清楚聲音, 在低分貝環境裏也不容易被發現, 帶孔的設計方便讓外界的聲音傳入。

聽起來似乎很先進, 不過星際人類已經很少用到了, 因為使用光腦更加方便。

這是希爾放在她的空間裝備裏以防萬一的東西, 也不知道他從哪裏找來的, 現在就派上用場了。

諾恩不習慣地搖搖頭，感覺到有什麽在耳道裏撐開，並沒有直接滑落到耳朵裏面去。

【現在聽見我說話了嗎？】

貝琪的聲音忽然出現在諾恩耳道裏, 那麽近，比臉貼著臉說話還要清晰。

諾恩猛然回頭，看見貝琪彎起的嘴角。

【看來是聽見了。】

聲音再次出現在諾恩耳朵裏, 那個漂亮的女人卻沒有張開嘴，不知道她是怎麽發出聲音的。

【這是精神力的另一種使用方法，方便聯絡，在洞穴裏生活的其他人面前, 一些事不方面當面說的話我會通過這個裝置告訴你。學會它……】

【啊……嗯。】諾恩嘗試著使用精神力，被自己突然發出的聲音嚇了一跳。

在人類文明裏，兩三歲的孩子已經可以使用光腦裏最簡單的程序，諾恩已經八歲了，他一直在修煉精神力，雖然只是使用著最簡單的訓練方法，可是這東西原本就是為人類設計的，操作簡單又容易，諾恩很快就學會了。

【好神奇!不需要用嘴就可以說話了!】諾恩興奮地跳了起來，他的跳躍能力不俗，兩顆熟睡的小腦袋在他的肩膀上顛簸了幾下。

即使這樣，那兩個孩子也沒有睜眼，再次在諾恩肩膀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又睡著了。

那跳脫的模樣卻讓貝琪受到驚嚇，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小孩子，不都是幼小的，脆弱的嗎？為什麽諾恩抱著他們，就像抱著兩個西瓜一樣，那麽隨意。

又看了兩眼在諾恩肩膀上睡得安穩的小孩，貝琪才回答：【D-136號行星之外，精神力還有許多使用方法。】

諾恩摸了摸耳朵，期盼卻在心底發芽。

外面的世界……

他不知道外面危不危險，但似乎……是他想像不到的精彩。

【繼續帶路吧。】貝琪提醒。

諾恩回神。他點了點頭，心中更加踏實起來，因為那一粒豆子一樣的東西，讓他和她建立起奇特的聯系。

諾恩帶著貝琪往洞穴深處走去。

雖然叫做貝琪.馮.格裏菲斯的女人比那些東西更強，可是比起那些虛假的神靈，諾恩卻天然地想要和她親近。

比起那些讓人恐懼醜陋的東西，她身上帶著更讓人安定的氣質，雖然她讓人不由自主地仰望，卻像光一樣溫暖。

【漂亮姐姐，外面是什麽樣子。】諾恩問。

【什麽樣子？等你出去了不就知道了，比起別人的陳述，用自己的眼觀察，用自己的頭腦得出結論，這個過程比結論更重要。】貝琪隨手又發了碗雞湯。

其實，讓她準確地描述星歷12019年的人類世界實在是為難她了，畢竟……她也只是個外來者。

這個時代的外來者。

【漂亮姐姐，外面的人是不是都和你一樣那麽厲害？】諾恩又問。

【並不是。】貝琪回答。

【那……漂亮姐姐是最厲害的嗎？】諾恩的眼睛亮晶晶的。

【……算是吧。】貝琪有一丟丟心虛，雖然她仍舊比許多戰士強，可是她知道自己並不在巔峰狀態。

【漂亮姐姐，你的名字為什麽那麽長？……貝琪.馮.格裏菲斯有那麽多個字！】諾恩仿佛發現了這樣對話的樂趣，喋喋不休起來。

貝琪：【貝琪是我的名，馮.格裏菲斯是我的姓氏。】

諾恩又好奇地問：【什麽是姓？】

貝琪想了想回答：【為了更加方便區分基因給自己貼的標簽。】

諾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我沒有姓氏，是我的基因不需要區分的意思嗎？對於那些蟲子來說只要是人就可以了，對嗎？】

對於已經接受的事實，再次說出來的時候雖然仍舊憤怒，卻平靜了許多。

貝琪腳步微頓，拍了拍懷中已經熟睡的幼童，評價道：【敏銳。】

【原來是這樣。】諾恩跳過這個話題繼續問，【外面的人類也有戰艦嗎？】

【有。】貝琪的回答十分簡短。

【和那些東西的戰艦一樣嗎？壁畫上面有，上面有很多血管一樣的東西，我曾經畫過……】諾恩嘰嘰喳喳的。

貝琪眼角抽了抽，回答仍舊簡短：【不一樣。】

諾恩：【那是什麽樣子？】

貝琪：【……】

這個年紀的小孩子就像十萬個為什麽，開口就問，這是孩子的天性，即使諾恩生活在如同養殖場的D-136號行星，即使他早早承擔起生存的重擔也不能泯滅他的天性。

聽著諾恩一口一個漂亮姐姐，雖然他的問題只持續了幾分鐘，貝琪心裏卻有了種說不出的煩躁。

她果然不喜歡小孩子，完全沒有耐心回答小孩子的問題，終於……

【安靜。】貝琪說。

諾恩張了張嘴，已經說到一半的【漂亮姐姐】卡在腦袋裏，沒有繼續說下去。

於是這個世界清靜了。

松了口氣的貝琪暗暗觀察警戒，估算現在他們所在的位置與地面的垂直距離已經超過十米。

地洞高兩米，貝琪身高不矮，不用低頭也可以在這裏通行。

這裏沒有貝琪想像的黑暗，夯實的土墻上每隔幾米就有粗大的木材加固，頭頂粗大的木梁上懸掛著一顆顆黃色的石塊，為洞穴提供持續穩定的光源。

【這是什麽？】貝琪問。

【是那些東西拿來的恩賜之一。】諾恩也不清楚，他想了想又說：【那些經文上講，’神’說有光，便有了光。】

貝琪：“……”

這話怎麽那麽耳熟？那些蟲子一定讀過某些流傳自遠古的經典。

而且這種“有光”的方式也太隨便了吧？!

如果希爾在這裏的話，或許會知道那發光的東西是什麽。

洞穴裏的空氣沒有貝琪想像的渾濁，隱隱有風拂過臉頰，土道上方，有許多工藝明顯不原始的通風管道，將新鮮的空氣不斷引入地洞之中。

或許是害怕來自太空的監控，德拉比蟲不敢在這顆星球上大刀闊斧的作業，所以它們藏在深海裏，所以這些管道並不寬大，全靠數量達到良好的通風效果，比建造尋常的通風管道麻煩許多。

可見在飼養人類方面，德拉比蟲是用心的。

又往前走了十幾米，開始有孩童出現，他們跟諾恩一樣瘦削，穿著相同款式的粗布衫，這裏沒有染料，所以布衫的顏色也是差不多，都是灰突突的。

看見貝琪走過來，年紀大一些的孩子臉上露出崇敬的笑容，他們無聲地匍匐在地姿態標準。

各色頭發，卻同樣瘦削的孩子跪了一地。

為了給他們的“神”露出更寬的道路，匍匐下去的孩子緊緊貼著墻壁，面向貝琪虔誠地跪拜。

地洞裏的巷道只有一米多寬，可是跪拜是一種比直立更加占據空間的姿態，即使他們努力蜷縮起自己的身體，貝琪仍舊需要小心才能不碰到他們的頭發。

她把手中熟睡的幼童交給一個面善的大孩子，總算是把懷裏的重擔脫手了。

在她走過的時候，身後的人自動變換角度，頭始終朝向她跪下以示虔誠。貝琪沒有停留，依舊向前走去，直到她轉過彎道，那些匍匐在地上的孩子仍舊沒有起來。

一路走來，貝琪看見的最大的孩子，也只有15、16歲的模樣。

可是……有些女孩已經即將成為媽媽，孕育中的身體笨拙地彎下去，和其他孩子一樣匍匐在她的腳邊。

貝琪目光覆雜地在女孩身上掃過，知道那些未出生嬰兒的父親同樣年輕。

如果可以，那些孩子甚至想親吻她走過的泥土。

雖然那些虔誠的跪拜只是因為她穿著機甲戰鬥服，他們將她視作“神”。

貝琪心裏再次發沈，在貝琪看來，那些匍匐在地上的人還是孩子，在她那個年代讓這樣年幼的女孩懷孕尚且是犯罪，更何況已經是星歷12019年了……

在人類文明之中，人們可以選擇各種各樣的生產方式，人造子宮、伴侶代孕，當然只要自己願意也可以選擇最原始的出生方式，生活在D-136號行星上的人類，卻只有最原始的繁衍方式。

在這座飼養場裏，農場主在乎的只是更快出欄，更快繁殖，和更低成本。

說是飼養場也不盡然，農場裏的雞、鴨、豬、牛，渴求農場主提供的食物，卻不會對農場主露出虔誠的笑容。

短暫的接觸已經讓貝琪意識到，這些人，只要“神”一聲令下，就可以為他們的“神”做任何事。

不論是否殘暴，是否正確，他們都會聽從，如同被牧羊犬驅趕的羔羊。

在人數眾多的狀況下，貝琪不認為自己能夠快速改變他們的認知，說到底她也只是個人，她可以比別人更快更強，卻沒有神力。

貝琪無法像面對諾恩那樣把真實攤開在眾人面前，因為她沒有把握，明顯比諾恩更虔誠的大孩子們能不能在短時間接受“神”不是神的事實。

她不懼怕他們，哪怕他們一起上來，貝琪也不覺得自己會受傷，她只是不想傷害這些孩子。

只有足夠的時間和更多的真像，才能改變他們長久以來的信仰。

貝琪不會越俎代庖，因為她不會在這裏停留太久，如果她如願躲過混戰，很快就會回到戰艦上去，這些水磨工夫只能交給聯邦的專業人士。

好在，狹窄的巷道讓貝琪確認，那些與她擦腳而過的孩子裏還沒有人被德拉比蟲寄生，改變仍然是可能的。

他們還那麽年輕，在人類平均年齡600的當下，他們還有未來。

貝琪什麽也沒有說，只跟著諾恩走向地底深處 。

諾恩卻撓了撓頭發，通過耳朵裏的“豆子”說：【漂亮姐姐，十歲以上的孩子才被要求必須下跪，我才只有八歲。】

明明知道這個叫做貝琪.馮.格裏菲斯的女人不是神靈，那些醜陋的東西更不是，可是不知出於什麽心裏，諾恩還是為自己辯解了一番。

大概諾恩希望……這個漂亮得無法形容的女人，能夠將他歸入好孩子的行列裏去。

貝琪沒有回答，她對孩子的成長沒有概念，不知道八歲的孩子的標準身高是多少。如果她知道，就會清楚諾恩的身高和體重都嚴重不達標。

即使她不清楚，也看得出諾恩很瘦，嚴重營養不良。

走過兩百多米長的巷道，洞穴裏面豁然開朗起來，巨大的溶洞出現在貝琪眼前。

巨大的鐘乳石旁，鑲嵌著暖黃色的光源，即使生活在地下也是個不夜之城。

水滴自乳白色的巖壁上不斷流淌下來，地下暗河潺潺自溶洞裏蜿蜒而過。

暗河邊上，年幼的孩子拿起早就放在河床上的簍子，查看裏面有沒有捉到小魚和小蝦，更小一些的孩子拿著籃子在巖壁上采摘地衣。

可是被查看過無數遍的巖壁上，來不及長出許多。

他們找到幾片地衣，洗也不洗便塞進嘴裏，吃得香甜。

一陣笑聲吸引了貝琪的註意力，在十幾米遠處，幾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圍在一起，原始的紡車“吱呀”、“吱呀”地轉動，織布機變幻經緯，發出“篤篤篤篤”的聲音。

那些灰突突的布片，就是從那些孩子手中生產出來的。

雖然他們年紀尚小，除了兩三歲的孩子，真正閑著的人卻幾乎沒有。

即使那些年幼的，也本能地在巖壁上，在暗河邊尋找食物。

可是即便如此，他們仍舊消瘦，一路走來貝琪沒有看見一個圓潤點的孩子。

他們看見了她，年紀大一些的匍匐在地，年紀小一點的也收斂了孩童應有的活潑好動。

貝琪皺了皺眉，覺得有些不合常理，地下河流有魚有蝦，外面的叢林裏漿果豐富，即使他們年紀幼小也不乏采集的手段，為什麽這些孩子仍舊一副吃不飽的模樣。

“咚……”

“咚……”

幽遠的鐘聲在地下的世界裏回響，孩子們放下手中的事，席地坐了下去，將身體扭曲成怪異的姿勢。

包括那些懷孕的孩子們。

諾恩看了貝琪一眼，也不情不願地坐了下去，跟著洞穴裏的孩子們一起將身體扭曲起來。

他本能地知道，不能在這種時刻表現出異常，不能讓洞穴裏的人們知道他帶回來的漂亮姐姐不是“祂”，而是“她”。

貝琪瞥了坐在地上，用最簡單的動作修煉精神力的諾恩，她沒有阻止，也沒有停留，繼續向洞穴深處走去。

一瞬間，她仿佛變成了考場上的監考官，正在巡視考生們的狀態。

她能夠看到，年紀小一些的孩子不自覺地偷偷看她，也能夠看見一些大一點的孩子在她走過的時候不自覺繃緊了身體，當然也有“優等生”，他們沒有註意到她的巡視，只是沈浸在自己的冥想和修煉中，享受通過努力變強的快樂，期待更快變成“神”。

貝琪輕輕一嘆，如果這個地下農場仍舊這樣運轉下去，那些心無旁騖的“優等生”，就是最快出欄的那一批。

因為他們的精神力鍛煉得最凝實，最符合德拉比蟲的口味。

同時，貝琪也大概明白了，為什麽生活在物產豐富的深林裏，這些孩子們仍舊把自己養成瘦小的模樣。

因為使用這種低級的訓練方法，大量消耗了他們的時間，無形中擠壓了他們尋找食物的精力。

那些蟲子一定是故意的，更優秀的訓練方法不難尋找，至少難不倒精通寄生的德拉比蟲。

它們那麽喜歡精神力，卻選擇了效率更低的精神力修煉方式。

貝琪慢慢走著，確保每一個孩子都進入了自己五步之內，沒有漏掉一個。

她幾乎在溶洞裏繞了整整一圈，最終在角落裏頓住。

沒有半分猶豫，黑色的長刃再次出鞘，在洞穴中劃過一道暗影。

血肉切割的聲音讓幾個修煉中的孩童身型微顫。

黑刃回鞘，貝琪垂眸，靜靜看著那個靠在洞穴裏的人型緩緩軟了下去。

“諾恩。”

貝琪嚴肅的聲音回蕩在溶洞中，孩子們低下頭去，只有被點名的諾恩站了起來，小步跑到貝琪身邊。

他走到貝琪身邊，身體向洞穴的角落裏看去。

那是他們洞穴裏有名的懶漢提姆，30多歲了依然生活在洞穴裏，沒有成“神”的無用之人，可是現在，諾恩卻在提姆被切開的身體裏，看見一段抽搐的腕足。

提姆早就被德拉比蟲寄生了，他仍然留在洞穴裏，只是為了……隨時監控他們。

【這是誰？】貝琪問。

【這是洞穴裏年紀最大的人，提姆。據說他的精神力一直沒有達標。只是他年紀大，力氣也大，我們打不過他，就只能無視他。】諾恩回答。

【原來如此。】貝琪垂眸。

她的目光掃過低頭修煉的人們，淡淡說道：“這是懲罰。”

在溶洞裏的人類眼中，她是“神靈”，即使她揮刀也不需要過多解釋。

因為他們的生死榮辱本就系於“神”的一念之間，因為這樣的事情不時就會發生，因為從沒有人反抗過。

或許，並不是沒有，只是那些反抗過的人已經被捆在柴火堆裏，倒在石塊之間，或者被丟進巖漿之中。

這就是“神”的權威和權柄。

沒想到扮演過將軍之後，她也有當神棍的一天。

看著努力將頭低下去，一聲不響的人們，貝琪心裏沒有半點喜悅，只有同樣生而為人的悲涼。

淩亂的腳步聲忽然自洞口傳來，由遠及近。

七八歲的孩子跑進來，匍匐在貝琪腳邊說道：“尊貴的神，無數神器從海面升起，飛往天空。”

孩子的臉上滿是淚水，用童稚的聲音問：“神要離開了嗎？神要拋棄我們了嗎？”

“嗡……”

溶洞裏，孩子們驚恐地擡頭，驚叫聲，抽泣聲混成一片。

全程目睹黑色刀刃切進人體後仍舊沈默的孩子們，終於吵鬧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貝琪:小心點！那是孩子不是瓜！

諾恩又顛了顛:如果是瓜我會更小心一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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