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鷲菲歐娜後腿彎曲, 然後再用力彈跳, 身體兩側展開有力的翅膀，朝著湛藍無雲的天空飛去。

文森特和維蘭登駕馭著獅鷲的身影高高地飛到城市的上方, 腳下的建築物猶如蛋糕塊一樣擺放在沙盤中, 看上去倒是美味可口。

法師協會所在的街道離王宮不遠不近，因為那裏都遍布著法師, 獅鷲也不用特意避開普通人降落到偏僻的地方。

但即便如此，獅鷲騎士團的成員會來到法師們的聚集地, 也是十分罕見的。

更何況降落在街道上的這只矯健的獅鷲，還是屬於獅鷲騎士團團長、兼皇帝陛下的心腹——維蘭登閣下的戰寵。

在維蘭登和文森特出現在這條街道上時, 正在討價還價、又或者是爭論著研究研究謬誤的法師們都斂聲安靜了一瞬，熱鬧的街道像是被施展了寂靜魔法一樣，過了一會才恢覆。

法師們將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過維蘭登和他的獅鷲，然後落到了被他小心翼翼扶下來的黑發青年身上。

他身上所穿的袍子, 毫無疑問是個法師。

黑發法師的身型並不高大，面色白皙, 臉倒是長得挺好看的，只是看著很年輕, 估摸著不會超出三十歲。但光靠外表法師們也不會這麽輕易的下判斷，越是強大的法師身體就越能夠保持年輕。

獅鷲騎士團的團長和一個法師出現在這裏並不稀奇，稀奇的是究竟有哪位法師尊貴到讓維蘭登親自護送。

但法師們也更加清楚什麽叫做適可而止，他們繼續著手上的動作, 只是他們的目光隱蔽地綴在文森特和維蘭登的身後, 直到他們走進法師協會的大門, 才收回自己的目光。

維蘭登自然註意到了那些隱秘望過來的目光，這對於感官敏銳的獅鷲騎士團團長來說讓他不由得直起了背脊，手放在腰側，如果有什麽情況，維蘭登便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將劍拔出劍鞘，斬落敵人。

文森特任由維蘭登面上不顯、動作卻是謹慎嚴密地護著自己。

他有些懷念地看著法師協會那熟悉的裝飾，厚實的木地板、釘滿了公告的公示欄、還有擺放在大廳中三三兩兩的小圓桌，無一不是文森特熟悉的法師協會。

他邁著步伐走到了最裏面，那裏擺放著一張半人高的深色木桌，但是其後空無一人。

文森特輕輕地將手指撫過那被磨得光滑的桌面，然後在上面某個木結上敲了敲。

“這裏設置的結界怎麽還是我之前布下的那個啊……”文森特嘆了口氣，“這樣子很容易被入侵的啊，繆拉爾。”

文森特收回自己的手，偏頭對隨著魔法波動一同出現的繆拉爾，以及他身後面色沈沈手中拿著武器的一大批法師們。

“文森特——你居然還有臉踏進法師協會的大門嗎！”其中一人認出了文森特，他皺起眉頭怒喝道，手中深褐色的法杖對準了文森特。

“已經被除名了的你，現在來這裏到底想做什麽？”另一名法師則較為冷靜，但似乎是文森特留下來的影響太大了，他面色蒼白，緊握著法杖問道。

“別以為凱撒萊恩陛下大開恩典我們就會對你搖尾乞憐了，法師協會以及繆拉爾閣下是不會對你低頭的！”脾氣更為爆裂的法師也低吼道。

“諸位冷靜點。”繆拉爾擡起手阻止了法師們的喧鬧，他的目光直直看向文森特，聲音忽地柔和道：“文森特閣下……您來法師協會是我們的榮幸。是否有什麽需要我為你做的呢？”

繆拉爾完全沒有理會身後法師們眼珠子都快要脫落出眼眶的表情，只是靜靜地用言行表達了自己的態度：“法師協會、以及我，曾經對您的態度和行為是有謬誤的，希望文森特閣下您可以原諒我們犯下的錯誤。”

繆拉爾說著，朝文森特再次鞠了一躬。

維蘭登瞇起眼睛，有些不悅起來。他對文森特和法師協會之間的齟齬有所耳聞，但繆拉爾這番行為讓這位政治嗅覺很敏感的騎士團團長內心不虞。

——在這麽多人面前向文森特致歉，簡直就是道德綁架？

仿佛就像是在說，你看，我都這麽放下身段朝你道歉了，如果你不接受就是你太小肚雞腸了。

維蘭登的姿勢轉為了雙手抱肩，做好了準備：如果文森特決定轉身就走的話，他會立刻召喚獅鷲菲歐娜飛進來將他們倆帶走。

面對著繆拉爾滿懷期待的眼神，文森特知道的，這個青年真的只是單純地想要朝他道歉，獲得他的諒解。

而如果文森特不明確表示出來接受或者不接受，繆拉爾恐怕會一直記著。

如果文森特再壞心眼一點，一直拖著不給繆拉爾確切的答覆，大概會讓這個心思直率又剔透的青年終身抱憾、境界不穩。

就算如實告訴繆爾，文森特是真的不在意，恐怕他也接受不了。

“如果真的想要表達歉意的話……”文森特無奈地嘆了口氣，打了個響指，一張寫滿了字的紙飄入他的手心：“這上面的材料，麻煩你為我找齊，可以麽？”

“當然可以——！”繆拉爾眼睛一亮，如獲至寶一樣鄭重地將那張紙接入手中，用力地點了點頭，那狂熱幸福的表情讓維蘭登都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定不負所托！我會為您竭盡全力的！”

看到繆拉爾的行為，以為是想為法師協會找臺階下的法師們忍不住為繆拉爾的這番主動在心底深思起來：就算是凱撒萊恩陛下命人把文森特的名字剔除掉黑名單，並且又加封了不少頭銜，繆拉爾對文森特也未免太熱情了？

不過法師協會下一屆領頭人繆拉爾這麽低聲下氣，懇求與文森特重歸於好，他們也不能夠破壞繆拉爾的努力。

但還是很不甘心啊！數年前只能黯然離開王都的文森特，如今回來，卻是身邊陪著僅次於皇帝陛下的騎士團團長。

而法師協會的下一屆會長也不得不揚起笑臉試圖找機會獻殷勤，和文森特重歸於好。

嗅覺稍微敏銳的法師們，已經預感到文森特的回歸，恐怕要在這個王都掀起一番風雨了。

“就這麽些嗎？”繆拉爾一目十行地掃過文森特遞過來的材料單，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急忙道：“閣下，您確定沒有給錯嗎？這些材料和道具每一種都是很常見的啊……”

繆拉爾的言下之意就是，文森特可以再獅子大張口一點。

繆拉爾早就準備好了更高級、更昂貴的材料和道具準備獻給文森特。

“我需要的就是這些，雖然很常見，不過要在這麽幾天湊齊全部的，也是很麻煩啊。”文森特撓了撓自己的黑發，“材料和道具最齊全的地方，就只有這裏了。”

文森特溫和地看向這位露出失落神情的砂發青年，接著道：“我可以拜托給你的？”

“當然沒有問題！”繆拉爾回神連忙道，他鄭重其事地直起背脊，嚴肅說道：“我一定會為您準備好的！”

頓了頓，繆拉爾又不好意思地問道：“只是這邊集齊後，要送到哪裏給您呢？”

繆拉爾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文森特，想要知道現在文森特落腳的具體位置。

維蘭登一看就知道繆拉爾打的什麽主意，他原本沒有打算插手，但繆拉爾的這番意圖讓他有些不高興了：“你送到獅鷲騎士團就行了，我會替文森特接收的。到時候我一起給你送過去，也不麻煩文森特你再跑一趟了。”

繆拉而皺起眉頭，第一次將目光認真地打量著維蘭登。

有文森特在他的面前，維蘭登被繆拉爾掃過一眼後就沒有在意過了。

而現在維蘭登的這句話，讓繆拉爾心下警鈴大作：“文森特閣下，莫非您是……”是在獅鷲騎士團下榻？

——維蘭登和文森特閣下到底什麽關系？！

居然已經親密到住在一塊了嗎？！

繆拉爾的腦袋裏頓時被這些念頭刷屏，表情也蒼白起來。

文森特歪了歪頭，不太明白怎麽繆拉爾臉色忽然就變了。

不過爾維蘭登說的也有些道理，文森特不可能讓繆拉爾將東西送到皇宮去，就算可以，文森特也不會讓繆拉爾這麽做的。

那麽只能用別的途徑了。

“唔……總之就先按照維蘭登說的做，麻煩你了。接下來我還要去一趟溫德金家族的宅邸，就先不打擾諸位了。”

文森特朝這些莫名看著他的法師們頷了頷首，示意維蘭登和他一起出去。

維蘭登跟上文森特，留下聽了文森特最後那句話後，臉色猶如潑上了五彩顏料的繆拉爾和其他法師們。

（嗚嗚……為什麽文森特閣下還要去溫德金那個家夥的宅邸啊！難道他那邊有什麽材料和道具是這邊沒有的嗎？可惡！好不甘心啊！）繆拉爾牙齒緊緊咬著後槽，幾乎可以聽到咯吱作響的聲音了。

而目睹了這一目的法師們想的則更加奇怪了：這位文森特·海伯利安閣下的經歷怎麽那麽像市面上流行的小說？年少失意，被除名法師協會，被驅逐王都，但最後還是重回巔峰，風光歸來。現在文森特不僅讓法師協會的繼任者對他俯首帖耳，就連法師塔一系的溫德金也不會放過嗎？

再聯想到小說故事中主角遇神殺神遇鬼殺鬼的經歷，這些想象力豐富、被流行通俗小說荼毒不淺的法師們打了個寒顫，頓時把對文森特的敵意和憤懣收拾了個幹凈。

（一路走好啊，溫德金閣下——）在內心中給溫德金自顧自定好了結局的法師們，兔死狐悲地為那位紅發的法師祈禱著。

“這樣就可以了嗎？”維蘭登跟著文森特走出了法師協會的建築，溫暖的陽光撒滿他們的肩頭，跳躍在維蘭登的金發和文森特的袍角上。

“嗯？你指的是什麽？”文森特跨坐在獅鷲的背脊上，聽到維蘭登這麽發問，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這位騎士長在指什麽。

“我是說法師協會。”維蘭登耐心道，“就連我都對您和法師協會之間的齟齬都有所耳聞，再加上凱撒萊恩陛下在您進入王都之前所下的撤銷指令……文森特閣下，您莫非一點想法都沒有嗎？”維蘭登說著口吻裏帶上了躍躍欲試。

“如果需要我的幫助，請不必客氣，盡管提。”文森特看了看維蘭登的面龐，確定了維蘭登恐怕是在為自己打抱不平。

“不需要，這樣就很好了。”文森特搖了搖頭，“我並不在意這些。”黑發的法師苦笑起來，“雖然普通人可能會覺得這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但對我來說並不在乎。”

畢竟被法師協會除名、驅逐出王都，換做是文森特的前世，無異於被最頂尖的首都大學消除學籍，然後不得再入首都。

但文森特的目的從一開始就是法師協會的藏書，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其他的倒不是很在意。

不過關心他的人似乎都很不滿。

“因為文森特你只是說出了事實，不是嗎？”維蘭登不讚同地說道，“如果做出的錯事沒有得到相應的懲罰，誰知道會不會再犯呢？”

“不是還有你們嗎？”文森特笑了笑，“我想凱撒萊恩可沒少給他們施壓，光是這一點就足夠他們提心吊膽了。”

文森特可沒有多餘的時間耗在這個上面，他早就知道了當初渾水摸魚、趁機將他趕走的法師已經品嘗過文森特當初的遭遇了，再加上溫德金對文森特的示好，那名法師已經顛沛流離、吃盡了苦頭，而且終生無法再翻身。

罪魁禍首已經得到了懲罰，文森特也沒打算趕盡殺絕。

更何況法師協會好歹也曾經給了文森特不少的幫助，文森特還是很念舊情的。

“您真是一位寬宏大量之人。”維蘭登感慨道，他心下更加心疼文森特，決定等文森特忙完就帶他去散散心。

“稍後如果忙完了，不如和我一起去逛逛如何？我聽說王都的商業街上可是開了挺多新奇的店子，不如去那裏找點東西填填肚子？”

“那再好不過了！”文森特眼睛一亮，點了點頭讚同道。

“我記得有一家專門做糕點的餐館，是我還是學生的時候去過，不知道還在不在啊……”

“是說東城街角的那家羅森嗎？還在的，我還是個見習騎士的時候也經常去吃呢！”維蘭登聞言，忍不住笑道，這種和文森特忽然之間有了聯系的感覺很好，這也讓他開始就這個話題繼續和文森特聊了起來。

他們要去的街道距離法師協會並不遠，維蘭登讓獅鷲菲歐娜先行飛回騎士團的駐地，便和文森特一起步行過去。

“文森特閣下在學生時代，一般會去哪裏逛呢？”維蘭登看了看文森特環顧四周，露出了懷念的側顏，輕聲問道。

“那個時候我只是個從鄉下來的幸運小子，能去的地方很少，大概只有學校的圖書館、王都的圖書館，和這條小街。”文森特聳了聳肩膀，輕笑道：“畢竟囊中羞澀，幸好圖書館對法師學院的學生開放，不然我還得繳納一大筆押金。”

“啊，我記得這家店。”在路過一家制作卷軸的店子時，文森特瞥了一眼，然後轉頭對維蘭登道：“我曾經在這家店做過幫工，為他們繪制卷軸，大部分的閑置資金都是這家店的老板發的工資呢。”

“原來如此。”維蘭登目光柔和地註視著文森特，從文森特嘴中說出的這些過去經歷，讓維蘭登覺得自己距離文森特又近了一些。

盡管他知道此刻自己跳動得有些快的心臟太不合時宜了，但人如果可以那麽簡單的控制自己的內心和感情，這世上也不會有那麽多的悲劇和矛盾了。

“還真的是故地重游，這裏很多地方都沒有改變呢。”文森特的眼睛從兩旁鱗次櫛比的房屋掃過，在經過一條暗巷時頓了頓，然後移了開來。

維蘭登一直關註著文森特，自然也發現了文森特目光短暫的停留。

“您很在意那條街嗎？”維蘭登作為王都的一員，自然知道那條街究竟是什麽。他湛藍的眼瞳閃過微芒，輕聲問道。

“那條街也沒有改變嗎？”文森特邁開停下的腳步，口中問道。

“黑暗不是那麽容易被驅散的，閣下。光芒或許會遲到，但絕不會缺席。”維蘭登伸出手拍了拍文森特的肩膀，“陛下已經著手去準備了，相信不久的未來，這條街將不覆存在。”

“那就再好不過了。”文森特沒有多問，他繼續朝著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那條街曾經是暗娼出沒的街道，裏面來往的不僅僅是人類的女子，更多的是被誘騙拐賣到這裏的獸人和亞人們。

文森特可以救得了一個，卻無法將她們都救下來。

事實上文森特離開王都時，就已經將這條街徹底清洗了一次，但只是這樣依然沒能讓這條街徹底消失。

“這也要感謝數年前的一位神秘人，如果不是他在這裏大鬧了一場，恐怕我們都不知道，在王都的眼皮子底下，竟然有這麽骯臟下作的地方。”維蘭登沒有發現文森特的心緒波動，他感慨道。

“還是上一任留下的積惡，只能讓我們來清理了。”

“我很期待這條街的完全毀滅。”文森特應了一聲，此刻太陽影懸掛在高空中，文森特覺得身上殘留的寒意隨著陽光而逐漸消散。

他能夠做到的只有在離開王都前將這條街摧毀，把那些飽受摧殘的女性們全部帶走。

文森特知道這是治標不治本的方法，但這是他孤身一人所能做到最好的地步了。

文森特也曾經想要和路德維希討論這件事，至少這種毒瘤之處不能久留，但他還沒來得及和路德維希說，就被囚禁了。

“對了，不如今天的午餐我來請，剛好我知道一家很好吃的餐廳。”維蘭登像是看出了文森特的情緒有些低落，便開口提議道。

“那家店的飯後甜點很好吃，請一定要嘗嘗看！”面對著騎士長的好意，文森特點了點頭，跟在維蘭登的身後去了他說的那家餐館。

維蘭登說的餐館是文森特以前在王都沒有吃到過的，雖然店面比較小，但是擠滿了人，就連維蘭登也是等了好一會才可以和文森特坐下來。

“這家店的鮪魚蛋卷十分好吃，還有烤鰻魚。之前我還從來不知道鰻魚這種又土又腥、像是蛇一樣的魚也可以這麽好吃呢。”維蘭登極力推薦道。

在看到菜單上的畫以及描述時，文森特挑了挑眉，擡頭問維蘭登道：“這些菜，很受歡迎嗎？”

“大受歡迎啊，就算是我，也得等上一桌吃完了才能坐下。”維蘭登聳了聳肩，無奈道。

“這樣啊。”文森特將目光移到了前來點單的服務生上，那豎起來的耳朵和在黑白色的裙子後優雅搖晃著的尾巴，都昭顯著這位服務生並非人類，而是獸人或者亞人。

“請問要點單什麽呢？如果是本店的特色，建議點一份烤鰻魚和鮪魚蛋卷喵~”長著貓耳的少女露出了甜美的微笑，看上去活力滿滿。

“那就上你們店的特色。”文森特道。

“兩份鮪魚蛋卷和烤鰻魚、飯後甜點請上葡萄蛋撻兩份。”維蘭登在對這位貓耳少女說話時，也完全沒有人類對獸人或者亞人的趾高氣揚，就仿佛……

對，就仿佛只是客人對服務生簡單的對話。

但是文森特知道的，這麽簡單的對話，要是換成在他沒有離開王都前，是絕不可能看到的。

挺好的，這說明凱撒萊恩是真的有認真思考文森特給他留下的問題。

文森特端起面前的茶杯，輕輕抿了一口，醇厚的紅茶香鉆入鼻梢，讓他放松了下來。

人類和異族之間到底有什麽不同呢？

看樣子凱撒萊恩已經得出了結論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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