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後，秦寧性情算是大變。

她離不開徐孟珩，恨不得黏在他身上。

她性格中的勇敢果斷、英氣睿智依然存在，但那偶然掠過的光束，使她一眼瞥到了自己內心深處的醜陋、冷漠、自私，她不忍看，卻看了個真實，並且，難以忘卻。

此時，她需要一個支撐，使她忘記這些。算是自欺欺人吧。秦寧知道，卻惡意地放縱自己沈淪下去。

秦寧的說話風格，也從原來的簡潔變得令人摸不清頭腦。思維跳躍太快了，但徐孟珩卻能理解、適應，並且給予秦寧最如沐春風般的感受。

——徐孟珩仿佛是為秦寧創造出來的一樣。

秦寧不禁這麽想。

光線明亮。色彩柔和的房間通透，顯得格外宜家。

秦寧和徐孟珩正在一張大的沙發上。

“你是叛軍嗎？”

她睡在徐孟珩的大腿上，對著徐孟珩那雙清澈的眼睛，此時，這雙好看的眼眸透露出濃濃的暖意。

秦寧把玩著徐孟珩的手，像是發現了新玩具的孩子一樣，又揉又捏，還放到嘴邊細細地吻著。從這位退伍的上校的姿勢和神情可以看出，她對徐孟珩是完全信任且依賴的。

聽到問題，徐孟珩一楞，臉色立即有些發白，他抿了抿唇，摩挲著秦寧頭發的手稍稍停了下來，“阿寧，首先，你要知道，對於一場成功的起義，現在，為時過早。”

“我的確加入了聯盟，在我十七歲的時候，少年錦時，意氣風發。以為，自己可以用一腔熱血來拯救這個世界。”

“但你知道，根本不可能。”

他微微垂下頭，面容溫和，那初見時冷漠俊美的臉龐仿佛不是同一個人。他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眸子中，卻很是覆雜。既像是感慨和悲傷，又像是對人性最全面的認知的諷刺。

徐孟珩話題一轉，“你知道聯盟的創始人為什麽要建立它嗎？”

看著秦寧想要說話的樣子，他的手從秦寧的頭發輾轉到臉頰上，“我們所有人都以為，他是想要一個平等、自由的世界，弱者有所依，強者有所得。我們的社會地位、工作薪資、甚至交際圈，都是不一樣的，但我們的人格是平等的。不是那所謂的一等公民、二等公民。”

“他只是想要娶帝國的公主罷了。”徐孟珩的笑容變得諷刺，柔和的美立即尖銳起來。

“在簽訂協議之前，聯盟還算是起義的正義使者。不過簽訂暗中的協議之後，聯盟，也不過是帝國的一條走狗罷了。以聯盟對人民的迫害，凸顯帝國政府的仁慈大度，借以穩定朝政。”

徐孟珩幾語之間，就揭露了一個駭人聽聞的事實。

“阿寧，世上沒有聖人。”

他輕柔地撫摸著秦寧的臉頰，卻顯得很怪異。

一方面，他的動作很溫柔，態度也是對心愛之人的珍愛；但另一方面，他透露出來的濃濃的與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覺，又仿佛和秦寧隔了十萬八千裏，只不過偶爾短暫地相交。

秦寧垂下眼，不與徐孟珩對視，眸色不禁冷然。

她沒有太過意外。

她從未想過加入叛軍，也不能再在帝國表面的一片歡騰之下裝傻度日。

她的確失望於帝國的現象，不過也在意料之中。極端的分化必然會導致人民的反抗，但藏在心底深處的奴性，也許，從未遠離、從未根除。

她的確對自由者聯盟無感。不過她也從未有過什麽期待，所以談不上失望。

她只不過是，連自己所在的人類，都厭棄上了。

不能否認，在人身上，一閃而過的璀璨光輝，但沒有絕對的人，再壞的人，終究會有一個激發他內心柔軟的時刻。只是，在一個不經過思考的時候，人，是否會選擇釋放心中的善性，而不是獸性。

人之初，性本善。秦寧對此，不想加以任何評判。

她已經沒有什麽力氣去說了。

☆、回答

徐孟珩帶著秦寧去了一個普通的電影院。

一個普普通通的二等星球，一個普普通通的城市，一個普普通通的電影院。

沒想到，裏面卻坐滿了人。

電影開始播放了。

沒有標題，沒有前奏，直接是進入正文。

簡單來說，這部電影講了一個小男孩的悲慘的故事。

他出生在四等星球，憑借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帝國大學，卻因為身份地位被大學拒之門外。他不甘心，於是廢寢忘食地投入進機甲設計中，父母只是平凡的工人，家中所有存款都花在他的機甲設計上了。最終的機甲作品，他個人覺得很滿意，認為已經無可挑剔。可送去參加大賽時，卻只獲得了安慰獎，一條來自官方的信息，就代表了他的機甲的所有成果和回報。他去觀摩其他獲獎機甲，卻發現有一部分，是比自己的差的。他上訴，卻遭到了駁回。他去問舉行比賽的機構，被冷待。他去問評委，被趕了出去。最後，父母被債務逼得自殺了，他自己與設計出來的機甲，同歸於盡。

電影結束。

秦寧看到不少女性眼泛淚花，所有人都一臉憤慨。甚至還有激進的人敲打著前排的椅子，揮舞著拳頭，大聲喊道：“不公平！帝國這種垃圾！為什麽要讓這些人踩在我們頭上？我們要反抗……”

飽含感情的男聲，顯然引起了不少共鳴。有不少人都跟著他，一邊大喊一邊又踢又揮拳。

秦寧只覺得吵鬧。

不過是一群生活的淘汰者罷了。

看來，這裏是叛軍的一個據點。估計在場的，幾乎都是自由者聯盟的成員吧。

像是知道了秦寧的心之所想，徐孟珩輕輕應了一聲。

這時，一個長相老實的中年男子走到了最前面，他清了清嗓子，示意群眾安靜下來，然後慷慨激昂地說道：“同志們，今天，我們來到這裏，都是因為我們知道帝國對普通人民的壓迫，使大多數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秦寧認出了這個人，那天在唐卡斯特看見的帶有胎記的男子，他的胎記應該是轉移到小人魚身上了吧。

他自己知道嗎？如果他知道，這也是最有可能的，那麽，一個因為長相醜而懦弱畏縮的人，一旦消去了原本的天然劣勢，便會立刻翻身，周身氣勢都自信起來，看樣子，真是一個正義感十足的好人。真是，諷刺。

至於小人魚，被徐孟珩送到聯盟設立的特殊人士扶助部門了。

全帝國，這會是它最好的歸宿。

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

秦寧從思緒中掙脫開，便見前方走出來一個人。

衣冠筆挺，相貌堂堂。

竟然是穆澄。

穆家的確是帝國七大家族之一，甚至，是政治家族。

看來，一個明顯的帝國與聯盟關系的揭示。

秦寧看到他，就犯惡心。

一顆二等星球爆炸了。

上面的七十億人全部死亡，無一生還。

這個被稱為“三二七”事件的慘案，引起了空前的關註。

帝國政府在每周一的發布會上，公然宣稱，此次慘案，是由自由者聯盟策劃的。而皇室，皇帝與皇後，攜著幾個皇子公主，親自出席在為那死去的七十億人舉辦的追悼會上，著裝鄭重，儀容肅穆，一向仁慈的皇後甚至落了淚，給予了最高等級的喪葬榮耀。

整整七十億人。

一家子三四個人，四十個人一個班，一百個人就可以住滿一棟樓，兩千人可以站滿一個操場，一萬個人的視覺效果，絕對比你想象的要壯觀。

更何況，七十億人，七十萬萬人。

每個人都有一雙眼睛、一張嘴，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靈魂和大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聖潔與罪惡，每個人都有著牽掛、在乎的人或事。

他們和我們有什麽區別。

有可能，爆炸的那一刻。

一對情侶剛剛確定了情誼，彼此害羞地靠近。

母親為了誇獎考了第一名的女兒，吻上了她的額頭。

最親密無間的兩個朋友，鬼屋探險時，嚇得抱在一起。

一個挎著菜籃子的中年婦女正在為幾角錢討價還價。

學院欺淩事件的進行時，冰冷的水即將落在少女顫抖的身體上。

不論是好是壞，在那一刻，徹底終結。

在外務工的父親，還未向妻子報聲平安。

剛發現自己懷孕的女子，來不及欣喜，已經失去了告訴丈夫的機會。

一個新生兒即將睜開眼來看世界。

不論是遺憾還是悔恨，在那一刻，又重回原點。

肩負起一個生命，都讓人萬分沈重，而七十億人呢。

帝國的效率特別高，事出後幾天就調查出了嫌疑人，又花了幾天，就把策劃人抓來了監獄，以直播的形式，以策劃團隊等相關人員共十四人的姓名，為七十億人唱最後一首挽歌。

這十四人，都是自由者聯盟的成員，主要罪犯有三人，被活生生地、用匕首、一點一點地，割掉了頭顱，並在鞭屍三千，將其軀幹解剖，分成大大小小兩千多塊，扔了餵狗。

從犯十一人，有兩人被淹死，兩人被燒死，兩人被淩遲，兩人被取出了體內的器官而死，兩人被化學閹割後，被發情的動物吃入腹中，還有一人，據說，僅僅是這種□□的科研人員，處以絞刑。

極其殘忍的虐殺方式，卻幾乎沒有人批評。

所有人都在誇帝國的辦事作風。特殊情況就應該有特殊對待。一貫有著等級矛盾的萊特帝國公民們，罕見地站在了統一戰線上。

“帝國自導自演罷了。”徐孟珩看到新聞時，諷刺地說：“以七十億人的生命為代價，測試了帝國最新研發的星際導彈，還獲得了民心，真是一舉多得。”

秦寧還是不免嘆息。

這種舉動太瘋狂了！簡直難以置信！

就為了測驗導彈，死了七十億無辜的人？

犯下如此暴行的帝國還因此獲得了好名聲？

作出決定的也是人，研發導彈的也是人，報道的也是人。

不過，也還好。

這個世界，萊特帝國，不適合生活。

秦寧從未如此地感受到黑暗和冷漠。

她之前無數次自以為已經領悟透徹，但不過是一葉障目。

每個人都是孤獨的，甚至連自己，都無法撫慰自己的靈魂和尖叫。

透過各種各樣的皮囊，我們的靈魂，又有什麽差別嗎？

這段路，終究是要自己走的，跋涉過最苦的山水，才能領略最美的風景——哪怕，最美的風景是那最後的解脫。

我們披荊斬棘，勇往直前，這些都是需要信仰的。

萬籟俱靜。

秦寧又一次從夢中醒來。

她每隔一段時間，就要進入自己的夢裏尋找徐孟珩。而時間的間隔越來越短了。

她越陷越深。她無法控制這種沈溺。

最後，她庸庸碌碌的一生終於結束。她也只能在夢中找到一絲安慰。

彌留之際，她隱約看到徐孟珩正在向自己走來，笑意盈盈。

冰川紀過去了，為什麽到處都是冰淩？

好望角發現了，為什麽死海裏千帆相競？

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天是藍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聲。

我不相信夢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無報應。

作者有話要說： “冰川紀過去了，為什麽到處都是冰淩？”“我不相信死無報應。”等等，選自北島的事《回答》

男主角是女主角想象出來的，甚至有了相當獨立的背景，比如幼年目睹父母親的感情，導致男主也不喜歡和女生產生關系。

有過暗示的。

比如，女主說了自己討厭所有人，卻親近男主。

比如，以女主的性子，應該是不忍看一個小孩子變成人魚的。那不過是她聽說的，然後把這件事放進自己的夢裏。因為女主從未經歷過，所以只能當旁觀者。事情的結局是不會改變的。

可以說，徐孟珩是秦寧的另一個化身，是秦寧最後的希望、溫暖和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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