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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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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幕之外, 雪粒子漸漸變成了小片的雪花,落在先前沒有融化的積雪之上,很快又鋪成一層嶄新的白色, 神武帝含笑?看著沈青葙,問道:“你?要讓朕看什麽技藝?”

“陛下, 現?在可以先不說嗎?”沈青葙微微仰著臉, 目光與他一觸, 很快低了下來?,“等蘭臺姐姐獻藝之後, 兒再?稟明陛下。”

方才她思來?想去,終於?想到了一個法子, 雖然不比沈蘭臺的新奇,但,也絕不會落在下風, 只不過萬一提前說出,就怕沈蘭臺要動?手腳, 那就不如先不說。

神武帝笑?了起來?,道:“長?樂,她跟著你?, 也學了這些精致的淘氣!”

應長?樂從沈蘭臺突然節外生枝時, 心中便有些不痛快。倒不是為沈青葙抱不平, 而是從應玨回?答神武帝的問話中, 聽出來?此事大約是應玨備下的後手。輸都?輸了, 還非要將對手也拖下水,應長?樂有些瞧不上這種行徑,便道:“沈娘子是我挑上來?的人,脾氣自然像我, 沈蘭臺是五哥挑上來?的人,這般不肯罷休的脾氣,果然也與五哥有幾分相?像。”

應玨起身向她一叉手,笑?嘻嘻道:“七妹恕罪,恕罪!”

應長?樂見他並沒有辯解,就知道這一環果然是他備下的後手,淡淡說道:“雖然說是指物為題,但常見的物事就那麽幾樣?,沈蘭臺成名多年,只怕也做過不少?這種命題的曲子,陛下,焉知她待會兒不會拿舊曲來?充數?”

她這一問,也問出了沈青葙心裏的疑慮,跟著就見沈蘭臺嘴角微抿,露出了幾分驕傲的姿態,朗聲說道:“兒願以性命發誓,絕不做此等卑汙之事!”

神武帝呵呵一笑?,道:“罷了,不用發誓,朕想到了一個絕好的題目,不會有人重覆。”

他眺望著窗外落雪的情形,吩咐道:“沈蘭臺,朕命你?以新雪落舊雪為題,譜一段曲子來?,記住,曲中一要描摹出落雪之意,二要描摹出今日歡會賭賽之意。”

雪雖然是常見的題目,可這新雪落舊雪卻十分新奇,很難撞題目,更何況還要描摹出薔薇閣裏這場賭賽,應長?樂知道這個題目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用舊曲充數,這才一笑?,讚道:“陛下的題目出得?好!”

沈蘭臺應聲行禮,道:“兒需要一炷香的時間?譜曲。”

趙福來?立刻讓人取了香來?,神武帝看著小宦官點燃了,點頭道:“沈蘭臺,此刻開?始計時,等香燒完,你?就要呈上曲譜。”

“兒遵旨。”沈蘭臺擡眼一笑?,胸有成竹。

香煙繚繞,徘徊在鼻端,沈青葙安靜地站在邊上,看著沈浸在譜曲中的沈蘭臺。她並沒有坐下提筆,而是抱著五弦,時而撥弄幾下,時而又向窗外看著,一時露出微笑?,一時微蹙了眉頭,看模樣?極不像是比試,更像是樂在其中。

沈青葙忽然又想起一句話,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沈蘭臺不但有天賦,亦且真心喜愛五弦,所以她自信甚至自傲,絕不肯落了下風。

那麽她呢?她有這麽喜愛這件事麽?沈青葙心想,肯定也是喜歡的吧,從前家境優渥時,她尚且不怕吃苦,勤學苦練,如今處在困境中,唯有摸到琵琶弦時,才能放開?自己,借著琵琶,將那些埋在心底不能說的情緒,一一彈出。

她也是極喜愛這件事的,她能做好這件事。

香塊快要燃盡時,沈蘭臺忽地揚眉,含笑?說道:“陛下,兒已?經有了一曲,這就為陛下彈奏!”

她將五弦在懷中放好,擡手按品,隨即開?始演奏。

一時之間?,滿閣中都?是叮叮咚咚的琵琶聲,薔薇閣是專為了神武帝欣賞樂舞而建,屋頂房梁經過特別設計,非但能聚攏聲音,還能讓閣中任何一處都?能清晰地聽見樂聲,眾人只聽得?五弦聲先是調皮輕快,像雪珠子打在屋檐上,彈跳著作響,跟著雪珠變成雪花,又變成雪片,一片片落在積雪上,悠閑從容,在一片安詳中又時不時跳脫出幾絲歡快的聲響,似琴聲,似觱篥,忽而又像足了鼓聲,卻是在模仿方才雙方賭賽之時,依次出場的器樂。

沈青葙看著沈蘭臺,肅然起敬。這曲子音調並不覆雜,意思也不見得?如何深遠,但能在短短一炷香的時間?就譜出這曲子,又能契合題目,沈蘭臺名不虛傳。

沈蘭臺很快彈完,將五弦向榻上一放,含笑?揚眉:“陛下,兒獻醜了。”

“很好,朕從你?的曲子裏聽見了落雪的變化,看見了四野白茫茫一片,還品出了薔薇閣中的歡會,”神武帝點頭道,“你?年紀輕輕就才思敏捷,很是難得?,今後就留在梨園,做朕身邊的供奉吧。”

能得?神武帝親口相?留,沈蘭臺頓時喜上眉梢,謝恩之後立刻看向沈青葙。

卻見她也看著她,神色平靜,甚至還向她微微頷首,以示祝賀之意,沈蘭臺停頓片刻,矜持著也一頷首,轉過了臉。

此時神武帝也看向了沈青葙,笑?問道:“沈青葙,現?在可以說說你?要獻什麽技藝了吧?”

沈青葙看了眼沈蘭臺,沈聲道:“兒能將蘭臺姐姐方才彈奏的曲子,一毫不差地重彈一遍。”

沈蘭臺吃了一驚。臨來?之前應玨向她詳細說過沈青葙,道她琵琶彈得?絕好,而且過耳不忘,能從二十個聲音出分辨出某一個,她想自己已?經天分極高,可還是做不到這點,沈青葙又怎麽可能?多半是以訛傳訛,或者有意誇大,博取名聲,但沈青葙如何敢在禦前說出這條,那麽多半是能做到的了。

她是臨時譜曲,天底下獨一無?二,絕不會有提前練習的可能,難道沈青葙比她還強,只聽一遍就真的能記下來?,彈出來??

神武帝笑?了起來?,問道:“沈青葙,此話當真?”

“兒在陛下面前,絕不敢打誑語。”沈青葙神色平靜,曼聲說道,“兒還有一請,若是兒用四弦琵琶來?彈,只怕與蘭臺姐姐方才彈的還會有細微差別,兒願改用五弦彈奏。”

沈蘭臺變了臉色。一毫不差地彈出她的曲子,還要用她最擅長?的樂器,沈青葙是在向她回?擊,向她宣示自己的勝利。

先前她雖然聽了沈青葙彈奏,但卻覺得?兩人的技藝不相?上下,神武帝判斷沈青葙獲勝,她心中有些不服氣,總感覺神武帝大約是因為曹如一和羅黑黑的原因,偏袒他們的徒弟,可眼下沈青葙的還擊,卻讓她看出了對方的自信。

自信能戰勝她,甚至自信,可以用她最擅長?的樂器戰勝她。

沈蘭臺這才收起自負的心思,重新打量著身旁的對手,比她年輕,比她嬌弱,那雙手的力度看起來?也不如她,以她的眼光來?看,先天的條件是及不上她的,但她偏偏能夠,把琵琶彈得?與她不相?上下。

她足以與她匹敵,甚至她在她這個年紀的時候,肯定不及她。

沈青葙,堪為她的對手。

閣中有片刻安靜,緊跟著神武帝朗聲道:“好!”

他聽曹如一說過,沈青葙學五弦只是近幾個月的事,雖說樂理相?通,但他也擅長?器樂,深知哪怕形制稍稍有些不同,要想融會貫通就要重新花費許多心血,但沈青葙既然敢開?口,必定是有這個能力,好個大膽聰慧的女子!不由得?讚道:“沈青葙,你?好好彈,不要辜負朕的期望!”

人群之中,裴寂擡眼望著沈青葙,心緒覆雜。

想起數月之前沈家和離之時,她用過耳不忘的能力,證實了阿嬋的罪惡。想起初見的那夜,齊雲縉遠隔十數裏之外,她卻一下就聽了出來?。又想起方才沈蘭臺彈奏時,她安靜看著,一雙手卻半掩在袖子底下,模仿著彈奏的姿勢,輕攏慢撚。

心口上有些隱隱作痛,裴寂擡手捂了一下,眼前閃過安邑坊前流水悠悠,她握著匕首刺向他,轉而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她如今,越來?越耀眼奪目了,他還能困住她多久?

閣中一陣輕微的響動?,趙福來?令彈五弦的梨園弟子挑一把五弦遞給了沈青葙,沈青葙接在手中調試了絲弦,跟著在榻上坐下,微微垂目,擡手一撥。

她也沒有用撥子,而是像沈蘭臺一樣?,用的是手指。

用的還不是她擅長?的四弦琵琶,而是沈蘭臺的五弦。

輕快的樂聲流出,與方才沈蘭臺彈奏的聲響一模一樣?。

沈蘭臺的神色越來?越肅穆,別人或者記不清楚,但她知道,這音調與她剛剛彈出的那首曲子,分毫不差。

就連她彈五弦的手法,也全然看不出是初學者。

這是個厲害的對手,一個足以與她匹敵的對手。

應長?樂笑?著抿了一口酒,瞥了應玨一眼:“看來?五哥又要輸了。”

話音剛落,沈青葙已?經一曲彈完,起身行禮:“獻醜了。”

啪,啪,啪,卻是神武帝帶頭鼓掌,朗笑?著說道:“不愧是沈青葙,很好,很好!”

此時他心中很是懊悔,要不是先貿然答應了裴寂,還真想把這個難得?的人物留在身邊,花朝月夕之時,便命她懷抱琵琶,為他彈奏一曲。神武帝不由得?橫了裴寂一眼,心道,怪不得?他那樣?火急火燎來?求,原來?是早就料到了這一節,又上了這人的當了!

惠妃聽他讚得?熱切,忍不住看他一眼,見他神色磊落,並沒有暧昧的意思,這才放下心來?,道:“兩位沈娘子各有千秋,臣妾恭賀陛下又得?人才。”

神武帝停頓片刻,心中越發懊惱,若不是答應了裴寂,他還真就得?了一個人才!

他看向沈青葙,見她一雙水濛濛的眸子帶著幾分急切看著他,分明是在等他開?口留人,神武帝心中一動?,怎麽,原來?小娘子是想留在宮中的嗎?難道她並不願意嫁裴寂?

不由得?又看了裴寂一眼,見他也正望著他,鳳目中滿是求懇,神武帝眉梢一擡,這可就太有意思了!玉裴郎這樣?的人物,小娘子居然不肯嫁?

神武帝心想,早知如此,他就不答應裴寂了,可君無?戲言,便只是看著沈青葙,沈吟著說道:“你?年紀還小,將來?的成就未可限量,閑時可以跟著長?樂進宮來?,與朕身邊的樂師切磋切磋。”

竟不留她嗎?可是方才,分明留了沈蘭臺,難道覺得?她不如她?沈青葙一陣失望,也只得?行禮說道:“謝陛下隆恩。”

應長?樂在邊上瞧著,也覺得?納罕,不覺看向裴寂,若有所思。

應玨瞧著這幾個人的暗流湧動?,笑?著說道:“七妹今天,真是贏得?痛快,我甘拜下風!”

應長?樂咯咯一笑?,道:“承認了!”

她起身走向神武帝,眸光璀璨,神采飛揚:“陛下,那柄紫玉如意,現?在可以給我了吧?”

神武帝大笑?著,親自起身取了架上的紫玉如意遞給她:“這如意給你?,名副其實!”

“陛下,”應長?樂一雙美目看著他,帶出了一抹不易覺察的渴盼,“若是下次再?有這種差事,是不是該交給我來?做?”

“不著急,到時候再?說。”神武帝隨口答道。

應長?樂一陣失望。

應玨看看她,又看看神武帝,笑?吟吟的開?了口:“陛下,我此番出去,除了樂師,還找到了一個劍器舞跳得?絕好的穆娘子,如今也在堂中,是否讓她上來?為陛下獻上一舞?”

神武帝此時興致正高,便道:“好。”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凡是有好的,都?只管獻上來?,朕今天各樣?都?要看看!”

應玨拍了拍手,他挑選來?的樂師連忙各自排好位置,開?始奏樂,鼓樂聲中,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走了出來?,就見她一身繡錦的緊身衣褲,足蹬小靴,手持雙劍,美貌中透著勃勃英氣,來?到場中行了一禮之後,雙手挽出劍花,做了個起手式,緊跟著樂聲一緊,滿室的劍光之中,少?女騰挪跳躍,矯健如同游龍。

沈青葙眼睛看著舞蹈,心裏卻空落落的。為什麽,神武帝分明極是欣賞她,為什麽卻只留下沈蘭臺,並不提留她?這中間?,究竟出了什麽岔子?

不由得?看了眼遠處的裴寂,生出一絲不祥的預感,難道,是他?

卻在這時,鼓樂聲悠悠停住,穆娘子一個利索的下腰,頭後仰到腳踝的位置,手中兩支銀劍交叉橫過面前,團團在原地轉了一圈,跟著一躍而起,收劍還鞘,揚聲說道:“獻醜了!”

“好!”神武帝笑?道,“矯若游龍,翩若驚鴻,劍器舞果然與眾不同,穆娘子絕技啊!”

應玨笑?著說道:“可惜七妹府中沒有舞者,今天就只能是穆娘子獨美了。”

應長?樂還道他是心有不甘,笑?道:“不是什麽難事,改日閑了我再?尋尋,必定能尋到。”

“陛下,”一直不曾說話的應璉突然開?了口,“臣知道一人舞藝超群,可與穆娘子共舞。”

“哦?”神武帝有些意外,問道,“朕記得?你?一向不愛歌舞,難道你?近來?也養了舞姬?”

應璉微微一笑?,道:“非是臣府中的人,乃是去年入宮的徐寶林,她是崔良娣的表妹,崔良娣曾見她舞過,驚為天人。”

“哦,後宮中竟有這般人物?”神武帝越發覺得?意外,後宮每年都?添新人,多得?他都?記不過來?,比如這個徐寶林,他根本沒有一點印象,不由得?看了惠妃一眼,沈吟著說道,“福來?,你?可記得?此人?”

趙福來?飛快地看了眼惠妃,答道:“徐寶林是洛陽令徐乾的女兒,去年六月入宮,冊封寶林,至於?是否善舞,??奴卻不清楚。”

神武帝想了想,吩咐道:“傳徐寶林!”

少?頃,宮人在旁引路,簇擁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子走了進來?,就見她不長?不短的身量,眉若點翠,唇若塗脂,生得?極其嬌媚,不過最引人註意的還是她一身潤澤如玉的肌膚,和那豐若有餘、柔弱無?骨的身姿,就像是焦渴時突然出現?一顆水靈靈的果子,讓人不自覺地想要攬入懷中。

神武帝下意識地向前微傾了身子,心想,為什麽他從來?不曾見過她?

思想之間?,徐寶林已?經走到近前,一雙點漆似的眸子瞧著神武帝,欠身行禮:“妾見過陛下,見過惠妃殿下。”

神武帝只覺得?眼前乍然開?出一朵鮮艷嫵媚的芙蓉,又聽她聲音嬌婉,十分悅耳,不由得?含笑?問道:“你?入宮一年多,朕怎麽從不曾見過你??”

徐寶林抿嘴一笑?,飛快地睨了他一眼:“今日不是見到了麽?”

神武帝頓時覺得?心裏某處癢了起來?,微微傾了身子,招手命她近前,輕聲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徐寶林下意識地看了眼惠妃,惠妃笑?道:“嬪妃的閨名不好當眾說出,還是等回?宮之後,陛下再?細問吧。”

神武帝回?過神來?,笑?著說道:“還是你?想的周到。”

他看向徐寶林,溫聲道:“聽說你?善舞,今日能否為朕一舞?”

“若能為陛下獻舞,乃妾不勝之幸。”徐寶林靈動?的雙眸熠熠閃光,嫵媚中透著少?女的嬌憨,“妾近來?看雪花落在梨樹上,有感而發,編了一支新舞《梨花落》,請陛下指點!”

“好。”神武帝笑?笑?地看她,“你?需要什麽樂曲相?和?朕命人給你?奏樂。”

徐寶林抿嘴一笑?:“《相?見歡》便好。”

相?見歡,今日相?見,可不是兩相?生歡麽?神武帝吩咐道:“如一,青葙,蘭臺,你?們三個彈奏《相?見歡》,為徐寶林伴舞。”

三人連忙應下,徐寶林早到後堂換了一身雪白的舞衣,伴著悠悠揚揚的琵琶聲翩翩起舞,沈青葙彈奏的途中偶一擡眼,就見舞衣翩飛,衣袂裙角中灑出無?數潔白的花瓣,伴著徐寶林柔美的舞姿,真如春日微風中,紛紛揚揚落下的梨花。

原來?今日的主角,竟是徐寶林。沈青葙低了眼皮,原來?這樂聲悠揚的薔薇閣中,竟是暗流洶湧。

惠妃唇邊含笑?,看著不停旋轉的徐寶林,美目裏透著寒意,她還是大意了,小看了太子。

應長?樂握著酒杯,冷冷地看過應璉,又看過應玨,她只道這次賭賽她是主角,原來?最關?鍵的一個,竟是徐寶林,好個太子,好個潞王!

霎時間?一舞結束,徐寶林含笑?上前,神武帝一雙龍目看著她,笑?意若有似無?:“寶林徐氏,溫婉賢淑,冊封為才人。”

應璉低著頭,想著崔睦的勸諫,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二哥,”應玨悄悄靠過來?,壓低了聲音,“阿嫂有孕了。”

作者有話要說:  裴寂:女人,你註定逃不出我的五指山!

沈青葙: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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