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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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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寧宮裏,宮宴方歇,宮人們來來去去地收拾著殘局。

東暖閣裏,昭安太後正半倚在炕上,一個低眉順眼的年輕宮女正跪在腳踏上為她捶腿。

“太後,寧壽宮那邊正病著,您這般大張旗鼓設宴,恐怕、讓陛下知道了又不悅,是時若是……”

康女官的話音未落,就招來昭安太後的白眼。

“那照你的意思,她死了個太監抱恙在身,哀家還得去替她披麻戴孝不成?她是太後,哀家也是太後,皇帝還是哀家親生的!”

康女官不敢再言,心裏卻對昭安太後又不滿了幾分。

新帝登大寶不過三載,當年是靠著記名在杜皇後名下,才博了個中宮嫡子之名,之後能坐上太子之位,也全憑中宮一系的勢力周旋。

想當初新帝剛記在杜皇後名下時,人人都以為彼時的順嬪會為了兒子求死,畢竟誰也不願收養個兒子,還杵著個親生的娘在那。

之後順嬪果然病倒了。

想著人恐怕活不了多久,這就是做給外人看的一場戲,誰知順嬪一病就是多年,但就是拖著沒死,杜皇後倒也沒為難她。

這一拖就拖到新帝登基。

親生母親尚在,新帝自然不能置若罔聞,遂兩宮太後平起平坐,一曰母後皇太後,一曰聖母皇太後。

聖母皇太後便是昭安太後,母後皇太後則是昭聖太後。

因為此事,暗中等著看戲之人眾多,都笑話昭聖太後婦人之仁心慈手軟,給自己留了這麽個遺害。

試想,養娘到底不如親娘親,尤其新帝記在昭聖太後名下時已經快成年了,也知曉人情世故,會真心實意拿養娘當親娘?

還不是新人進了房,媒人扔過墻。

別看人前母慈子孝,可宮裏向來不就是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外人就只當看場大戲,真正如何還得看新帝如何去做。

誰知新帝倒是出人意料,待養母至孝,人前人後皆不可挑剔。

唯獨岔子就是出在昭安太後這兒。

大抵是一朝翻身,難掩小人得志之態,昭安太後在落實了太後之名,渾然忘了當初她與十二皇子在宮裏是何等狀況。

若不是昭聖太後天性善良,心地仁厚,恐怕這會兒順嬪的墳頭上的草早就齊了人高。

起初她也安分老實了一陣兒,事事以昭聖太後為先,可沒過多久就原形畢露了。

人前的針鋒相對倒不敢,但人後免不了有些言語上的譏酸,又或是做一些讓人覺得意味深長之事。

不過有新帝的壓制,她倒也沒鬧出什麽太大的幺蛾子,以至於招來朝野內外的笑話。

可她身份在此,當兒子的也不能事事都看著娘,最近昭聖太後鳳體抱恙,久不見好轉,這種時候昭安太後招了一眾命婦在慈寧宮設宴,明擺著就有不恭之嫌。

康女官心中暗忖:這事若是讓陛下知曉,肯定又要發怒,是時她又要落個規勸不利之嫌。

正想著,殿門外傳來一陣‘陛下萬安’的請安聲。

昭安太後一骨碌從炕上坐了起來,她似乎也知道自己這般有失體面,又靠了回去,眼睛卻緊盯著落紗罩的方向,在那道修長的黃色身影走進來時,又迅速垂下。

“芍藥啊,哀家怎麽有些頭疼……”她扶著額頭假意道。

宮女芍藥忙做出上前查看之態,在看到趙柯走進來後,又匆忙跪了下來。

眾人一一問了安,趙柯在椅子上坐下。

“母後可是鳳體有所不適?”

昭安太後煞有其事道:“可不是,也不知怎麽,哀家今日竟感覺有些頭疼。不過這是老病根,就是當年在永壽宮落下的,哀家都習慣了,皇帝不用擔憂。”

趙柯嘴角噙著笑,扶著膝的手卻微微收緊。

他和昭安太後是母子,再明白不過她的性格,當年他們母子寄居在永壽宮方貴妃的宮裏時,確實吃了不少苦頭。

尤其是母後,為了護著他,六月酷暑天罰過跪,三九寒冬下過水,就為給了方貴妃找一根簪子,哪怕如今成了太後,身子也不算康健。

就是因為彼此都知道這些,所以她每次做錯了事,就會故意提這些陳年往事,皆是為了提醒他當年。

趙柯對親娘也發不了怒,可——

“母後,問玉剛死,母後皇太後抱恙在身,這種時候您在慈寧宮大擺宮宴,落在朝臣眼裏成什麽了?”趙柯微笑著,還是把想說的話說出來了。

昭安太後的臉頓時拉了下來,轉瞬又勉強撐起笑:“解閹的死是他咎由自取,不是他作惡多端,眷權不放,閹黨猖狂霸道,殘害朝臣,以至於激得朝臣激憤,皇帝何至於下旨肅清閹黨?!

“他死是他該死,昭聖若是明理,就不該為此事責怪皇帝,又是傷懷臥病,又是閉門不出,這落在朝臣眼裏,又成什麽了?”

昭安太後說得並不是沒有道理,可再大的道理都敵不過母子二人能有今時今日,離不開昭聖太後的恩慈。

哪怕是所謂解閹,也就是曾經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解問玉,當年對趙柯也不是沒有恩情。

雖然這恩情都是礙於昭聖太後的面子。

如今昭聖太後抱病在身,明理之人就算不關懷備至、事必躬親,也不該大擺宮宴用以取樂。

尤其兩宮太後不睦,這兩年宮裏宮外的人多多少少都能看出些來,鬧出去不是惹人笑話。

趙柯依舊微笑著:“母後說的是。既然母後頭風病犯了,朕這就讓人去請了太醫來為母後診治,這些日子母後就不要出宮門了。”

說著,他站了起來。

昭安太後有些不敢置信的看著兒子,抖著手指指著他:“你竟敢禁你母後的足?”

趙柯微微欠身,輕聲細語道:“兒子又怎敢禁母後的足,不過是冬寒將至,兒子怕母後舊病覆發,體恤母後罷了……”

“你這還不是禁哀家的足!”

昭安太後氣得渾身發抖,芍藥忙去扶住了她。

“哀家真是白生了你一場,你怎麽不想想當年在永壽宮……是,母後是沒本事,出身低下,也不得先帝寵愛,不如寧壽宮太後出身高貴,可你……”

昭安太後又在哭訴當年如何如何,趙柯卻感覺兩鬢一陣陣跳疼,又聽她提寧壽宮太後,更是讓他一股無名火在心中燒。

他轉過身又回身,單手負於身後,食指不停地搓著大拇指上的扳指,沒有再去看昭安太後,而是看著其他人。

“好好侍候太後,若是出了什麽差錯,朕為你們是問。”

無一人敢擡頭直視聖顏,俱是伏地應是。

等趙柯走了,昭安太後才痛哭出聲。

芍藥和秦姑姑見實在不好看,把閑雜的人都逐了下去,只二人留下來侍候。她們二人也是服侍昭安太後久了的老人,所以昭安太後也沒有什麽避諱,就罵起趙柯來。

“這還是我親生兒子,我千辛萬苦養了他十幾年……那姓杜的女人到底給他吃了迷魂藥,親娘不認,認養娘,任憑那女人糟踐我,她病了,我連擺個宴都不行,那我這個太後做著還有什麽意思?”

秦姑姑也不好答,只能勸道:“太後,您老人家也別這麽說,別人不清楚,難道您還不清楚陛下的處境?”

昭安太後頓時不願意聽了。

“什麽處境?如今解閹已死,司禮監已然無用,東廠早已盡數被收於皇帝手中,那些不聽話的大臣們也被收拾得服服帖帖,他還有個什麽為難的處境?!”

說白了,昭安太後也不傻,若不是看透了這一切,何至於敢在宮裏設宴‘慶賀’?那些命婦們也不敢來啊。

如今昭聖太後最大的仰仗沒了,說白了不過是頭沒了爪牙的假老虎,以後安穩如何還要看趙柯和慈寧宮太後的意思,自然敢於附庸昭安太後。

“說白了,她就是個狐貍精,迷得先帝暈頭轉向,立了個十四歲的小皇後,迷得解閹為她壞事做盡,如今連性命都送了,還迷得我兒不認親娘……”

太後氣成這樣,明擺著別人說什麽都聽不進去了,秦姑姑和芍藥也只能聽著她罵了發洩。

“不行!哀家得想個法子,她如今不過花信之年,哀家卻已垂垂老矣,她一天不死,她這個母後皇太後就要一直壓在哀家頭上,那是不是等哀家殯天那日,還得對她伏低做小!?”罵了一會兒,昭安太後突然忿忿道。

秦姑姑和芍藥驚駭,因為太後此言很明顯是動了什麽心思。

且不說事情能不能成,光陛下知曉了都不會輕饒了她們,可昭安太後下了決定,又哪是她們能夠阻止的。

天色陰沈,烏壓壓的雲層遮天蔽日,仿佛頃刻就要下雨。

寧壽宮裏,一改往日歡聲笑語,寂靜得厲害。

殿門緊閉,往日像鮮花兒一樣的宮女一個不見,倒是改為了數十個垂眉耷眼看著就一臉喪氣的太監守在殿門外。

“抱琴、侍書……”

“問玉……”

杜晚香從鳳床上跌了下來,她穿著白色的寢衣,緞子似的烏黑長發沒挽髻,而是披散在身後。

巴掌大的小臉,雖因這些日子病了顯得有些蒼白羸弱,可恰恰是這樣,又為她增添了幾分我見猶憐之態。

是呀,誰能想到眼前這個不過花信之年的絕色女子,竟然是昌國萬萬人之上的昭聖太後。

而此時站在她面前的,正是她的養子,也就是皇帝趙柯。

趙柯一身靛藍色暗紋龍袍,身姿挺拔,卓然獨立,高高束起的獨髻,鬢角有幾縷墨發垂落。

一陣寒風拂過,燭光搖曳。乍明乍暗之間,清俊的面龐一改往日恭謹順從的神態,而是變得陰沈而冷郁。

“問玉,問玉,問玉,你總是念著問玉,你什麽時候才能這麽念著朕?”

他似乎喝了酒,身上滿是酒氣,在她面前蹲了下來,手指顫抖地輕撫著她的臉頰。

“我與你說無可奈何,你不信,朕跪下了求你,你都不信。母後,柯兒何曾騙過你?你不是最信任柯兒的嗎?”

晚香早已被這樣的趙柯嚇得瑟瑟發抖,揮了幾次手都沒把他的手揮開。

她往後蜷縮著,退著,卻不小心撞在腳踏上,疼得向來受不住疼的她忍不住啊了一聲。

“可是撞著了?你總是這麽不當心,都這麽大的人了。”

一見她傷了,趙柯頓時換了張面孔,聲音也變得極為輕柔,伸手想將她拉過來,看看她傷處。

晚香一把拍落他的手:“你走開,走開。”

“母後,你這是怎麽了?兒臣關心你的傷勢又有何不對?你以前可從來不會這麽待兒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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