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雨臣將事情的經過緩緩道來。

基於霍老太太的原因，解家對朝廷的動向一直十分關註。幾天前，解雨臣從探子處得知錦衣衛的動向，他立刻趕來報信，不料還是晚了一步。他趕到的時候，山上的火勢還未蔓延，吳邪他好不容易找到人，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

山巔上，張起靈一動不動，他懷中的吳邪早已“斷氣”。張起靈渾身是血，戾氣逼人，宛如地獄修羅，解雨臣根本無法靠近，直到在他說起“吳邪也許還有救”，張起靈的眉角才微微動了一下。

解家的參王續命丹乃是祖傳的靈藥，方子可以追溯到盛唐年間，其中有一味用的是極其珍貴的長白山千年參王果，此乃無價之寶，相傳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也多虧了解雨臣來得及時，總算把吳邪吊回一口氣。可即使如此，在回來的路上，吳邪依然幾度沒了心跳，全靠張起靈的內力支撐。到達住所的第一天晚上，他的情況更是陡轉直下，這一次吳邪不僅沒了呼吸，連身體都開始變冷。

他傷得太重，參王丹固然有神效，卻因吳邪的五臟六腑都已虛弱至極，根本受不起藥力，連大夫都說讓他們準備後事。從頭至尾，張起靈只是沈默地看著床上面無生氣的吳邪，任憑別人說什麽，他都無動於衷。眾人只好暫離，留他一人守著毫無生氣的吳邪。

這一守就是一天一夜。

誰也沒有想到，在第二天晚上，吳邪居然活了過來。他脈象雖然微弱，但總算平穩，參王丹的藥效也得以發揮。原來張起靈為了吊住吳邪最後一口氣，鋌而走險，一天一夜接連未休，生生以內力催化了吳邪體內參王丹的藥效，終於自鬼門關將吳邪這條小命搶了回來。連大夫都覺得不可思議，直說吳邪命不該絕。

然而，沒有人知道張起靈是以怎樣的心情等待吳邪醒來。他本就重傷未愈，此番消耗於他而言更是雪上加霜，經此一試，張起靈幾十年的內力盡付東流，一身武功幾乎全廢——連頭發也在一夜之間化為雪白。

大夫說這是憂思過度，傷了身體，再難恢覆。

張起靈的身體一垮，失魂癥也越發嚴重。最初的十幾天內，他只是頻繁地忘記人和事，漸漸的，胖子，解雨臣，黑瞎子這些人之於他全成了陌生人，只有一個——他始終沒有忘記吳邪。

因為他一刻也不曾離開吳邪。

可惜，一個人即使意志再強，身體總有底線。張起靈早已是強弩之末，他的肉體和精神都已經到了極限，任誰都看得出他撐不了多久。好在此時，吳邪醒了過來。

終於，他可以放心地離開。

面對吳邪的崩潰，解雨臣唯有嘆息。

他並非不知道張起靈在吳邪心中的分量，他亦不是沒挽留過張起靈。解家的小九爺甚至破天荒地對這個他不甚熟悉的人說了幾句還算規勸的話。人生在世不過百年，生生死死皆是過眼煙雲，既已經知曉自己時日無多，更應珍惜這最後的時光才是，何必徒留遺憾呢？

對此，張起靈卻只說了一句話。

他說，我能為吳邪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不要死在他面前。

解雨臣無言，他終於懂得了張起靈的用意。

張起靈曾親眼見吳邪“死去”，一夜白頭的煎熬，他不願吳邪體會。吳邪還年輕，還有漫長的歲月要過，只要活著，時間總能慢慢治愈他。張起靈想得這樣遠，他甚至已經為吳邪做了最妥帖的打算。同生共死固然可貴，然情到深處卻終究逃不過一個“舍不得”。

——吾今獨上黃泉，君當莫思莫念，莫悲莫苦，他日魂歸，不入君夢，餘願足矣。

那之後很久，吳邪依然住在江畔的別院養傷。

他傷得很重，即便撿回半條命，還是傷了元氣。張起靈走的那一天，是他最後一次出門，接下來的三個月他都只能臥床修養。最初的時候，他連動一動都吃力，到了後來，只要是身體好一點的時候，他就會到江邊散步。解雨臣讓人跟著他，胖子等人也來輪番開解他，生怕他一個想不開投江殉情。可是吳邪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他只是出神地望著江面，每每有小舟渡江而來，他便會像孩子一般露出期待的神情，當扁舟靠岸，期待又會消失，換上茫然和落寞。

就這樣不知又過了多少時日。

隆冬後又下了幾場大雪，江面被凍得結實，行人可以在冰上行走，再也沒有行船往來。大概是覺得吳邪現在已經不可能也沒辦法投江了，胖子和解雨臣終於松了口氣，但還是派了別院最伶俐的小丫頭跟著。這一次，吳邪看著沿岸被大雪掩蓋的漁船，看著一天一地的風雪，終是長嘆一聲，轉身回去。

照顧吳邪的小丫鬟連跟上，追問道：“少爺，我們今天才剛來呀，這就回去了？”|

吳邪平靜地道：“回去吧，以後都不用來了。”

因為他等的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接下來的日子，吳邪陷入了無盡的消沈。有時候明白一件事情很簡單，但接受一件事情很難。無論如何，沒有看到小哥的屍體，沒有得到小哥的告別，他寧願天真地相信張起靈只是獨自去完成一些事，就像以往一樣。

待身體恢覆得差不多，吳邪為自己做起了打算。吳山當不能回了，他現在只有一條路，那就是聽小哥的話，回吳家，先避一避風頭再說。同時吳邪也覺得，關於張起靈，家裏人一定知道些什麽。有些事他始終糊裏糊塗，他需要一個明確的答案，而這一次，關於這個答案的線索，他將要自己親自去搜集。

幾乎所有人都反對他繼續查下去。

解雨臣說，吳邪，你這樣是辜負了我那顆救命丹，你得像我家的千年人參道歉；黑眼鏡說，小三爺，這條路危險重重，不會再有一個啞巴張舍命罩你；大難不死的王盟抱著他的大腿哭求道，老板，求不作死。

只有胖子支持他。那一次斷後，胖子和黑眼鏡也受了不輕的傷，但是這兩個人仗著沒有斷胳膊斷腿，一刻也不願意陪他閑著，只是每個月都會來看看他的情況。聽了吳邪的打算，胖子略微遲疑，說道：“吳邪，你想做什麽就去做，不過你還是要記得，小哥的局，未必是你的局。

“但我早已是他局裏的棋，他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吳邪說完，胖子再也沒有反對他。

胖子堅持和吳邪一起回家，他自言雖不懂“棋”，但撒潑耍賴最是在行，既然已經被卷了進來，總要陪吳邪走完小哥未能同行的這一程。吳邪明白胖子的好意，他心裏感動，卻無話可說。這一路胖子同他們一起大風大浪地過來，萍水相逢，肝膽相照，這樣的情誼，說出來都顯得輕薄了，這份沈重，他大概這輩子也只能牢牢記在心上。

二人本打算立刻動身，卻是天公不作美，翌日便下起了大雪，生生把他們逼回了別院。這場雪整整下了一天一夜，把道都封了，馬兒出不去，車也走不了。解雨臣不在，他和胖子只好繼續大眼瞪小眼。誰也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門。

胖子看見來人，略微怔忪，隨後朝屋裏嚷道：“天真，快別出來！有妖孽上門！”

“什麽妖孽不妖孽的……”吳邪稀裏糊塗地出來，平整的眉頭在見到來人的瞬間頓時皺起一座小山，“是你？”

來人笑了笑，道：“吳邪，別來無恙。”

來者是客，三人進入屋內，圍著暖爐坐定，相對都比較無語。

吳邪心情尤其覆雜，盡管這個人與他無仇無怨，但是面對著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他也沒辦法心情很好。

“張海客，你找我有什麽事？”吳邪開門見山地問。

面對吳邪的警惕，張海客笑了笑：“冷靜一點，吳邪，我不是你的敵人。”

吳邪想了想，道：“好像也算不上朋友。”

上次武林大會上的事讓他對整個張家始終有所忌憚。張家源出雪山一族，想到這一族對小哥母子做的事，吳邪就打心眼兒裏反感，也不知道這裏面有沒有張海客一份。這個節骨眼兒上，吳邪實在不覺得張海客找他會有什麽好事。

和吳邪的緊張不同，張海客悠閑地像在自己家。大概是模仿吳邪太久了，他連倒茶的姿勢都和吳邪一模一樣，他沒有殺氣的時候，像極了吳邪平日裏那無害的樣子。吳邪仿佛照鏡子一樣的瞧了他半天，實在想不出這人的用意。這種被牽著鼻子走的感覺，讓他十分不爽。

突然，張海客打破沈默：“你知道，張起靈已經死了。”

“當啷”一聲，吳邪的茶杯掉落在地，並沒有碎，茶水濺到他手上，很燙，吳邪卻只覺得冷，透心的冷。他咬著牙，指節握得發白。果然，每一次從這個人嘴裏說出口的，都一定不是什麽好事。

“你憑什麽這麽說？”

“吳邪，別自欺欺人了。這別院裏的每一件事我都知道，他那樣的狀況，離開這裏只有死路一條。”

“天真！別聽他丫的扯淡！我看他就是趁小哥不在來找茬的！”

胖子早就火大，站起來要動手，卻聽張海客道：“我知道你們不願意聽這些話，但這只是我下面要說的這件事的前提，你大可繼續抱著你的幻想，我沒興趣打擊你，我來是想和你們做一場交易。現在的情況，張起靈即使活著也跟死了沒什麽區別，但是張家卻還在，眼下的局面總要有人收拾。”

吳邪心中隱隱有一些不好的預感。

“這些跟我有什麽關系？”

張海客笑道：“當然有關系。你以為，我為什麽要易容成你的樣子來接任‘武林盟主’一職？張起靈應該跟你提過九門的‘約定’，你心中難道就沒有疑問？你就不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吳邪沈默。

此時此刻，他總還記得做生意的那些小手腕。一件事，你越是想知道，就越不能讓人看出你的想法，尤其是張海客這種老狐貍。

胖子對他使了個顏色，吳邪了然，起身道：“雪停了，我們還有事，先走一步。”

果然，張海客微微皺眉，對於吳邪的表現似乎有些意外。不過他很快就道：“吳邪，敢不敢和我打個賭，只要你回到吳家，你家人會讓你這輩子都出不了門，你這一生都別想再聽到張起靈的名字，即便他真的沒死，吳家也有的是辦法讓他找不到你。”

吳邪心裏一動，面上不動聲色，繼續向門口走去。

“你在想吳家沒有這個本事，對不對？”張海客笑了，“你真以為你三叔只是個跑江湖的，而你二叔是個普通的生意人？”

吳邪皺眉，胖子搶先一步道：“虛張聲勢誰不會啊？天真，別理他。你三叔的名號那麽響亮，江湖上有幾個人沒聽過的？”

“我再告訴你們一件事吧，你們走不出去。”張海客道。

他這話說完，胖子和吳邪都警惕起來。

張海客繼續道：“九門的陳皮阿四已經在四周都設下了埋伏，你們現在出去，最好的情況大概就是留個全屍。不過放心，你三叔已經在趕來這裏的路上，他是來救你的，然後會押著你回吳家。你現在回不回去，結果都是一樣的。”

“我怎麽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的？”吳邪問。

“你當然可以不相信，一會兒他們動起手來，我的話自然得以驗證，只不過那個時候，我也幫不了你。”張海客搖搖頭，“如果你三叔在場，即便是我，再想無聲無息地帶走你，也沒那麽容易。”

這件事說來很蹊蹺，按常理來說，吳邪自然會站在他三叔的一面。可是直覺告訴他，張海客說的也許是真的，三叔的性格他再了解不過，如果他三叔真的打定了主意做一件事，那麽他幾乎是毫無反抗之力的。

吳邪於是問道：“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你想帶我去哪兒？”

張海客面色微沈，認真道：“我要你隨我上麒麟巖，以吳邪的身份，接任武林盟主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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