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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和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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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糯近來發現,盡管每一日都是十二個時辰,但日子並不總是一樣長的。

她從前在江南謝家塘的時候,總覺得日子過得很慢,往往是幫著嬸嬸做了糕團酥餅,去藥鋪找過了嵐澤,又聽了好一會兒東家長西家短,日頭還沒有偏西呢。

然而這些天在衛國公府上,時間卻好像過得格外地快,她總想找向婉說說話,可每次還沒走出院門,就洩氣地又折回來了,總覺得還沒想好該不該說,該怎麽說,還是明日再去吧。

這樣明日覆明日,等到她發現實在不能再拖的時候,已經是風巒與向婉成親的前夜了。

於是,雖然還沒有打好腹稿,她也只能磨磨蹭蹭地出現在了向婉的院子裏。

阿糯從前見過別家姑娘出嫁,前一天夜裏總要和家人或小姐妹聚在一處,說些體己話或是哭一哭,可是出乎意料的,裏面並沒有預想中的熱鬧場面,甚至相比別處忙裏忙外做準備的下人,還要冷清那麽一些。

她走進去沒幾步,就碰見了向婉的丫鬟,沖她熱絡道:“阿糯道長,您來瞧咱們小姐呀?”

阿糯應了一聲,詫異道:“怎麽這樣安靜,你家小姐已經睡了嗎?”

“才沒有呢。”丫鬟呵呵笑,“前頭老爺夫人都來過了,和小姐說了好一會兒話呢,剛走不久,現下小姐一個人在房裏。明日就要嫁給風巒道長了,總要關起門來歡喜一陣的。”

阿糯的嘴角抽了抽,訥訥無言。

沒有人攔她,並且也默契地沒有替她通傳,她就像進自己家一樣推開了向婉閨房的門。

按照衛國公原本的意思,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向婉既然嫁給了道長,就合該跟隨風巒回到道觀中去,往後即便布衣荊釵,也是很合道理的事。

無奈風巒是萬萬沒有膽子把這事告訴嵐澤的,在凡間又不能生造出一個師門來,於是不得不幹起了俗稱吃軟飯的勾當——他同衛國公說,他們這一派的弟子講究修行於市,下山游歷後不逢要事不必回去,向婉自然也不必跟他回道觀。

結果武將出身的衛國公誇了一通“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雲雲,就做主讓他二人婚後仍舊住在府裏,就住向婉的院子,正好她的住處既幽靜又寬敞,也無須另搬地方。

所以此刻向婉的屋子裏,已經換了一張紅木雕花大床,上面鋪著嶄新的大紅喜被,四壁也是張紅掛綠,一片喜氣洋洋。

而向婉就坐在梳妝臺前,膝上平平整整地攤著一方紅蓋頭。

“道長來了?”她見到阿糯,有些驚喜的模樣。

阿糯略顯僵硬地點了點頭,走到她跟前。

說是專程來找向婉的,其實她對自己該說該做些什麽一無所知,於是只能傻站在那裏,沒事找事地盯著那方紅蓋頭看。

蓋頭上繡的是鴛鴦戲水,衛國公家的繡工到底是精致,上面的鴛鴦繡得活靈活現,每一根羽毛都細致入微,比她從前見過的都要好看。

阿糯望著那一方大紅,忽然恍惚了一下,竟生出一點點的羨慕。

可能是她一直不出聲,向婉不由問:“道長是有什麽話同我說嗎?”

“也,也沒有。”阿糯尷尬地擺了擺手,“那什麽,你別叫我道長啦。”

向婉擡頭看著她,笑得柔軟,“喊道長的確是生分了,但我思來想去,也不知道該喚你什麽好。哎,如果你是風巒的師姐多好,我跟著他喊就不算占你便宜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雖然還像平日裏一樣細聲細氣的,眼睛裏卻閃出往常沒有的光亮來,在燈火和滿室大紅的映襯下格外好看,倒把阿糯晃了一下。

原來要嫁給心上人的女孩子,是這樣動人的嗎。

她忽然感覺有很多話湧到喉嚨口,堵在一起,都爭先恐後地想往外蹦,卻哪一句也蹦不出來,平白梗得嗓子發疼。她費了好一會兒的勁,最終說出口的卻是:“你的紅蓋頭真漂亮。”

“真的嗎?”向婉臉上浮起藏不住的笑意,露出一排貝齒,“是我自己繡的。”

“你的手真巧,我就不行。”阿糯由衷誇讚道。

“沒事的,到時候我教你,你一定可以的。”向婉認真道,“我娘親說了,女兒家的紅蓋頭親手繡福氣最好。”

阿糯的心口像是驀然被紮了一下,匆忙移開目光,狠了狠心腸,“向小姐,我有件事要同你說。”

向婉怔了怔,唇角的笑容淡了一些,“什麽?”

“你知道風巒是什麽人嗎?”

向婉的眼睛裏透出幾許迷茫,“他不是你的師兄嗎?”

阿糯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她望著那雙天真的,還未褪去喜悅的眼睛,覺得自己非常的討人厭。可是想到鏡堯口中的天下大運,想到風巒滿不在乎的“大不了打散神魂”,她仍舊幹巴巴地將這些話說了出來。

“他的確是我的小師兄,但不是什麽道觀的弟子,他是玉門山嵐澤神君的徒弟,貨真價實的神仙。”

有那麽一會兒,屋子裏靜得能聽見燭火的嗶剝聲。

向婉呆滯地看著阿糯,好像完全不認識她一樣。

阿糯怕她不信,擡手撚了個訣,就見向婉膝上的紅蓋頭好像突然活了一樣,悠悠然飄到半空,像只小鳥似的盤旋了一周,才輕輕落回她的膝頭。

在這副奇妙的場景裏,向婉眼底的光一點一點地暗下去,隔了很久,她才顫了顫雙唇,用極細的聲音遲疑道:“那,那麽你也是……”

“我不是神仙。”阿糯偏開臉,“我才剛上玉門山沒幾個月,咳,這件事情說來話長了。”

不然她能怎麽說?說自己是不情不願地頂著徒弟的名頭,修仙的唯一目的就是把嵐澤神君收進自己房裏?

不行不行,在凡人面前,影響太不好了。

正在她思路跑偏的時候,面前的向婉不知何時已含了一汪眼淚,忽然伸手扯住她的袖子,“道長,求你不要將我們分開。”

她說著,竟屈膝要跪,著實把阿糯嚇了一大跳。

“我沒有,你別這樣。”她趕緊把向婉按回椅子上,同時就出了一腦門的冷汗。

乖乖,這姑娘一定是仙凡相戀不得善終的話本看多了,她何德何能,能棒打自己小師兄的鴛鴦?要是向婉今夜當真跪了她,風巒那個見色忘義的家夥非把她敲出一腦袋包。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被這樣一驚,好不容易端出來的深沈半點都沒剩下,只能抹著冷汗道,“但是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看著向婉淚光盈盈的眼睛,她嘆了一口氣,“其實我不說你也能想到,神仙會比凡人活得久很多。”

向婉沒有說話,只是低下頭去,阿糯看著她的樣子,心裏忽然酸得很。

她從前在謝家塘的時候,很喜歡跑到茶樓裏聽人說書,久而久之就聽了很多神仙與凡人生情的故事,雖然最後的結局總得是好的,但其中歷程無不辛酸至極,十有八九會被強行拆散。

如今她才知道,並沒有誰要拆散誰,而是神仙和凡人之間的差別,就像鯤魚和蜉蝣一樣,這兩種東西想要在一起,實在是太辛苦了。

固然風巒拿她養過的貓做例子時,她的確為那種灑脫所觸動,但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灑脫,不灑脫也並不見得就是錯的。

她這樣想的時候,無意識地摸著手腕上系的小石頭片。

“你喜歡的人,是神仙還是凡人?”

向婉突然出聲,倒讓阿糯楞了楞,順著她的視線看去,才發現自己不經意的小動作。是啊,向婉長在京城,這種時興的玩意兒她怎麽會看不明白。

“是神仙。”

“那我們是一樣的了。”

在向婉的微笑裏,阿糯無端地有些慌亂,“我,我在努力修行,等我修成神仙就能活得和他一樣久了。”

“嗯……修成神仙需要多久呢?”

“看天分吧,快的百來年,慢的就說不好了。”

“那在這百來年裏,你甘心與他毫無瓜葛嗎?”

“……”

面對語塞的阿糯,向婉忽地笑得極明媚,“阿糯道長,我沒有你這樣好的福分,我知道,風巒並沒有帶我回師門的意思,他一定有他的苦處。所以你有修行成仙的盼頭,而我是萬萬沒有的。”

“可是,不管是活幾十年也好,明天就死去也好,我都想和他有所瓜葛。我相信風巒他,也是這樣想的。”

阿糯認識的向婉,一直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早櫻,溫柔,羞怯,讓人忍不住想要照料她。可不知為什麽,今夜的她卻好像一枝灼灼盛放的桃花,她眉目間的光華甚至令阿糯無法直視。

於是阿糯最終倉皇敗走,她甚至不記得自己脫身前說了些什麽。

她從向婉的院子裏出來時,夜已有些深了,她獨自走在安靜的小徑上,正頹然感慨這對夫婦中的哪一個她都說不過,就猛地被人一拍後肩。

“哇啊!”她嚇得跳開,驚魂未定地一看,才發現是鏡堯。

“大半夜的,你能不能……”她拍著胸口剛要數落,卻硬生生被鏡堯堵了回去,這廝用一種極暧昧的笑容對著她,輕吐出幾個字——

“我的戲本子改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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