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帥這些天很郁悶，公司裏的那些破事兒本就攪得自個兒有些焦頭爛額，家裏不知怎的也好像是愛湊熱鬧似的跟著亂了起來。就在今天早上，一向是視如掌上明珠的女兒軒軒忽然鄭重其事的通知他，說是要去民政局改名，從此以後改姓娘家的姓了。

“搞什麽飛機！”齊帥當時就放下了手裏的筷子。雖然有些火氣上頭，但看著女兒低垂的臉，卻也只能強忍，疑惑的問到。

“昨晚你給我看媽媽的信，媽媽就是這個意思。”齊語軒並沒有擡起頭，手裏的筷子還在撥弄著碗裏的飯粒，但柔聲低語中卻流露出一絲倔強。“我不信你這麽長時間都沒拆開來看過，既然你決定拿出來給我看，那就肯定也懂媽媽的意思！”

“莫名其妙！”齊帥有些心虛，妻子的信他當然早就偷偷的看過。這些年來，信裏的每句話、每個字都已反反覆覆看了無數遍，早就刻在了記憶的最深處。在那個最私密、最柔軟的地方，住著他的美好和愛情。

“昨天是你十六歲生日，這是媽媽留給你的最後一個生日禮物！雖然不是什麽好吃的好玩的，但那是她願意分享給你的最珍貴的記憶。她哪裏有說要你不跟我的姓？你這腦回路我理解不了！”齊帥迅速在腦海中過了一遍，當年妻子寫這封信的時候女兒還沒出生，姓齊姓陸都還沒定呢，改個毛線！

“這是我收到過的最好的生日禮物！帥哥，謝謝你！”慢慢的擡起頭，齊語軒並沒有顧及齊帥那陰沈的臉色，雖然眼眶中有些濕潤，但那如陽光般燦爛的笑容卻是真實的浮現在她的臉頰。

“帥哥……”，看著這張精致的笑臉，齊帥有些恍惚。

女兒自呱呱墜地起就是自己一手帶大，剛出生的那會兒，看她在暖房裏照燈，活脫就像是一只大個兒的剝皮老鼠。那時候的她，生命脆弱的就像是搖曳在風中的蒲公英，真怕什麽時候被風吹去了。別說什麽貌美如花，也想不了什麽豆蔻年華，那時候讓齊帥整天都在提心吊膽的，不是醫生又讓簽字了，就是信用卡又要催款了。當時的齊帥也就是個普普通通的程序猿，每個月到手的工資全扔在醫院還不夠。虧得兄弟們給力，雖然結婚那會兒給這幫單身狗們餵了不少狗糧，但關鍵時候還真沒掉鏈子。回首想想自己也笑了，都不知道那時是怎麽熬過來的。

隨著女兒一天天的長大，家裏的狀況也越來越好。齊帥跟幾個朋友合夥做了電商，自己主管技術，這些年隨著一波電商狂潮著實掙了不少。而齊語軒則從小就展現出了驚人的天賦，所謂的琴棋書畫還真就樣樣都能拿得出手。初中後更是厲害，不但成績年年第一，同時也穩居學校裏校花榜的花魁。看著自己的掌上明珠慢慢成長到如此的驚艷，齊帥就常常會在心裏浮現出“老淚縱橫”這四個字。

可不知從何時起，好像有三四年了，軒軒開始叫他“帥哥”。剛開始的那會兒，齊帥倒還真挺喜歡這個稱呼，顯得父女兩個很親密，也挺時尚。但日子久了，感覺有點不像那麽回事兒，在家裏總像是在外地出差似的，“摔鍋、摔鍋的，摔你妹啊！”。雖然也找時間跟女兒強調過幾遍以後還是要叫爸爸，可這小丫頭片子理都不理。

“都跟你說過了，在家裏喊爸爸。”齊帥定了定神，現在這個苗頭實在是不好，雖說從小到大都是女兒說啥是啥，但關鍵時候還是要拿出做父親的威嚴來。

“好吧，爸爸，謝謝你！”眼中閃過一絲猶豫，齊語軒輕聲而又堅定的說道：“可我剛才跟你說的事，我是認真的。我必須要跟媽媽姓陸，這可不是我心血來潮，也不是昨晚才有的想法。等等，你讓我說完……”看著齊帥原本英俊帥氣的臉上愈發的布滿陰霾，齊語軒心中似乎有些不忍，但骨子裏的倔強還是讓她堅持了下來。“這麽多年來你一直給我講媽媽，在我心裏，也跟你一樣認為媽媽就是這世上最好的女人，我想成為她的一部分，那就先從姓陸開始。”

“你讀書讀傻了吧！”齊帥被這個狗屁不通的邏輯整的有些懵圈，同時又有些惱火，“我還想成為比爾蓋茨那樣的人呢，難道我去姓比？姓蓋？”作為一名理科直男，齊帥一時還真的記不起還有哪些偉人的名字，急吼吼拿了個洋人來湊數。

看著這個快四十歲的男人有些失態，齊語軒剛才還繃緊著的小臉噗哧一樂。

“人家那是蓋茨家族，祖孫三代都是一個名兒，區別只是後面的數字不同而已。比爾蓋茨用的是三，你改成四就行。”

“我、、、”，看著女兒略帶狡黠的目光，齊帥被頂獅子山下的一楞，也不知道這小丫頭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剛才努力樹起的威嚴霎那間蕩然無存。

“齊總，小張的車已經在樓下了，你看。”感覺氣氛漸漸的不對，一直在廚房忙活的保姆小青不失時機的插話道。

“嗯。”齊帥迅速反應過來，感激的向小青投去一瞥，然後慢慢踱至落地窗邊向下看了一眼。“軒軒，你這事兒我不同意，你可別給我擅自就辦了，等我回來再說。”

今天是周六，但可恨的王棟非要約見什麽投資人。早已習慣在休息天睡睡懶覺的齊帥不但沒享受到好夢，還一早就被女兒將了一軍，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起來。雖然不知道約會的地點，但見投資人也不能太過失禮，齊帥匆匆的回屋換了套西服。

“帥哥，你去換上那件黑底的襯衫吧。”齊語軒看著匆匆走出房門的齊帥皺了皺眉。

“怎麽？這樣配不搭麽？”齊帥整了整西服的肩領，看著鏡中的自己還挺滿意，雖然已近中年，但身材保持的還真不錯。一米八三的個兒，寬肩膀，大長腿，天生就是一張西裝架子。

“跟這個不搭。”身邊遞過來一只精心包裝的扁扁紙盒，“這是昨天給你買的，事兒一多就忘了給你了。”齊帥心頭忽然湧起了一絲溫暖，也許是因為一直以來的相依為命，這些年來他和女兒習慣了在彼此生日那天互送禮物。不管是他的生日還是女兒的生日，他們都會給對方買一個小小禮物作為慶賀，也當作是紀念。

“現在人家穿西裝早就不打領帶了，你奧特啦。”看著女兒臉上出現羞惱的神情，齊帥得意洋洋的拆開了包裝。“銀底斜紋，眼光不錯嘛，哈哈，謝謝儂！”一大早的不爽頓時被拋到了九霄雲外，提著領帶立馬回屋去換上去年買的那件襯衫出來。

重新站在了落地鏡前，齊帥給自己做了三個字的評價：“帥爆了”。

由於這幾年日子過得不錯，鏡中的他還是保持著三十出頭的樣子。白皙的皮膚天生就是各色衣服的百搭，棱角分明的眉眼略顯剛毅而又不乏秀氣，戴著一副銀邊的無框眼鏡但依然能給人以清澈深邃的目光，微微有些美中不中的，就是這些年下巴這個區域有點顯的肥了。

“好啦，老帥哥一枚，鑒定完畢！快走吧。” 齊語軒笑著遞過他的手機。

“老什麽老，哥十年前也算是小鮮肉好不好！”話一出口，齊帥頓時有種想抽死自己的沖動，老不正經的跟女兒說這個幹嘛，今天這個難關還沒過去呢，怎麽就感覺萬事大吉了？想到這裏，齊帥的表情也頓時精彩了起來，偷偷瞥了一眼女兒，迅速的看了一眼時間，“矮油，快九點了，我走了啊，你在家乖乖的。”然後火速閃到房門邊，換鞋出門。

“唉……”，望著齊帥那落荒而逃的背影，齊語軒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嘆息。臉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起來，明亮的眼睛似乎也同時暗淡了些，流露出一絲淡淡的憂傷。

……

“軒軒，你不吃的話，我就收桌子啊。”小青走到餐桌邊，沖著還在落地鏡前發呆的齊語軒問道。

“嗯，你收了吧。”齊帥一走，齊語軒也確實沒胃口再吃什麽了，拿起桌上的手機打算回自己房間。“對了，等下你去超市買點三文魚回來，晚上我想做魚湯。”

“齊總不是喜歡吃生魚片麽？”小青不解。

“你沒看他這些天心情不好麽，吃涼的腸胃扛不住。”

“剛才不是挺得瑟的嘛，看上去還不錯。”小青想起剛才鏡子前齊帥的那一通自嗨，嘴角也微微上揚起來。

“他就是那個脾氣，再愁的事兒也能把自己莫名其妙的搞興奮了。你看他這幾天回來就坐在電腦前發呆，肯定是公司裏的事情不順利呀。他也沒什麽其他事兒可操心的。”手指摩挲著手機按鍵，齊語軒忽然發現自己現在也沒什麽別的事可做。轉過身來又回到餐桌前，看著對面桌上剩下的半碗小米粥。

“要不咱晚上弄火鍋？吃的又熱鬧又暖胃。”自從上次齊帥心血來潮在家裏涮鍋後，小青每每提及，總會不由自主的吞下口水。

看著小青微微瞇起的眼角，齊語軒不覺莞爾。

小青是山東人，二十出頭，在齊家有三年多了。那時齊語軒正在上初中，而齊帥自己在外地又有個項目要常駐，所以特地從家政公司請了住家保姆。當時齊帥看著這小姑娘人挺機靈，手腳也麻利，就直接用了。沒成想不知怎的齊語軒就跟這姑娘看對了眼，居然成了最要好的閨蜜。本來麽，齊語軒考上高中後是住校的，家裏就齊帥一個人，壓根也沒什麽大活兒。結果一說要辭了小青，女兒死活不同意，齊帥當時也是被搞得哭笑不得，心疼女兒從小到大也真的沒幾個朋友，就留著小青權當女兒的玩伴了。

“你不怕收拾的話，那就火鍋。” 齊語軒順手拿起那半碗小米粥，慢慢的轉動。齊帥的家教其實挺嚴，也從沒見他在自己碗裏剩下過什麽，看來今天的確是把他氣得不輕。想到這裏，齊語軒的眼神莫名的憂郁起來，隨手拿起筷子把剩下的這些劃拉進嘴裏。

“軒軒！”看到這一幕，小青立馬暫停了對火鍋盛宴的幻想，急得雙手在圍裙上一通猛搓。

“你，你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啊。”早已在心底認定了這個妹妹的小青，完全知道齊語軒在想什麽。私底下都不知道陪著哭了多少回，勸了多少次，但這個倔強的妹妹每次總有辦法在她信心滿滿想要勸慰的時候讓她感同身受似的覺得情命天定，造化弄人。

“辦法麽，只要想，總會有的。”低得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齊語軒憂郁眼神中終於凝起了一絲堅定。慵懶的站起身來，看著一臉緊張的小青不禁一笑：“我回屋躺會兒，兩點記著叫我啊，下午有艾琳的課。”

“嗯，快去補一覺吧，你這樣子昨晚肯定沒睡好，還這麽早起來熬粥，真是的……”聽著小青的絮絮叨叨，齊語軒輕輕的關上了房門。

……

跟枕頭鬥爭了半個多小時，齊語軒還是無奈的敗下陣來。想想也是難怪，當你心裏有事並且還不止一件的時候，誰又能輕輕松松說睡就睡的？

媽媽的信就安靜的躺在枕邊觸手可及的地方，昨晚翻來覆去的看了無數遍卻依然無法釋手，而現在的她並不想去碰它。

信的內容並不長，憑著天生超強的記憶力，齊語軒第一遍看完就已經能記得一字不差。媽媽的字跡如同她照片裏的樣子，娟秀而不失方正，淡雅又略顯靈動。可以想象那時的她，心情還是平和的，一點都沒有面對死神時的慌亂。這是一個怎樣的場景？她又有著怎樣的牽掛和不舍在面對這樣的離別？這恐怕不僅僅是勇敢或者堅強吧。

跳出紊亂的思緒，齊語軒慢慢坐了起來。

信封很特別，是一張略微有些褪色的結婚請柬，在那個年代應該算是最最普通的那種。上面並沒有現在流行的婚紗合影或是鏤空相框之類，就是簡簡單單的“請柬”兩個燙金的繁體字，周邊是一圈紅色暗紋。打開請柬的封面，可以看見齊帥用油性筆寫的“我們結婚啦！”那五個大大咧咧的大字，周圍有一個由小紅心串成的大紅心，這種慢工細活兒應該是媽媽的心意。下面有著兩個簽名，分別是：“齊帥”、“陸敏”。

看著媽媽的名字，齊語軒不由得又是眼眶一濕。淡淡的簽名已經從當初的黑色變成了淺灰，字體周圍的紙面也早已平滑如鏡。看來這些年裏，齊帥的手指沒少在這裏摩挲。

“這個人真是，心裏難道不痛嗎？”想象著齊帥在那些夜深人靜的夜晚獨自煎熬，齊語軒莫名有些憤怒起來。

請柬中夾著四頁信紙，那是媽媽留給她的話。字裏行間滿滿的都是依戀不舍，還有對她未來滿滿的期待。雖然她早就聽齊帥說過，媽媽得的是先天性心臟病，生孩子本就是以命博命的險局，但還是被媽媽的這份愛深深震撼到了。她應該是有多愛這個男人，多愛這個家，才會以命相搏啊！

雙手捧著泛黃的信紙，齊語軒發了一陣呆，回想著這些年父女倆共同經歷的幸福時光。或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就是媽媽把本該屬於她的幸福給了自己呀。忽然想通了這個邏輯，齊語軒頓時有些興奮起來。

“道理很簡單嘛，我欠媽媽一個今世，我還不了；媽媽欠齊帥一個來世，她也還不了，那就我來替媽媽還。來世緣，今世報！”

藏在心中的陰霾居然被一掃而空，齊語軒心情大好。

“戰略方向既然定了，接下來就是戰術的問題，必須搞清他是不是我親爸爸！”

這些年來，齊語軒不止一次的懷疑齊帥並不是她的親爹，這也是她心中的戀父情結直接變異成愛戀的直接原因。雖說這種懷疑最早起源於女人的直覺，但基於家裏的種種反常，齊語軒相信這其中肯定有很多事齊帥並沒有跟自己講。

其實以她的聰慧，要搞清楚其實並不難，但每次都是轟轟烈烈的下定決心，卻又害怕會無意中揭開齊帥的傷疤而又有所不忍。所以每次都會在自己的腦海中天人交戰一番，最終卻都是偃旗息鼓而去，平添許多愁怨。

“反正就算是有傷疤，不揭開就永遠治不好。本小姐也是個狠角色！”齊語軒微微瞇起雙眼，使勁的想在眼神中加上幾分凜冽，沒想到卻把剛才含在眼眶裏的淚水又擠了些出來。

擦拭了一下眼角，微微定了定神，齊語軒把這些所謂的疑點重新梳理了一遍。

首先，這個家沒親戚。齊帥在她剛懂事那會兒就跟她講過，媽媽是唐山大地震時幸存下來的孤兒，後來被一對好心夫婦領養長大。在齊語軒很小的時候，她的外祖父也不幸因病去世了。所以，單從娘家論，這親戚上就斷了根。但齊帥這頭是有人的，只是從未走動過。有次偶爾提及，齊帥一臉尷尬的支吾，說是年輕時做錯了事被家裏趕了出來，直到現在都沒好意思回去求原諒。齊語軒當時還真就信了，但後來越發的覺得不對勁。以她對齊帥的了解，這種人能做什麽錯事？還是那種經過了這麽年都不能被原諒的錯事，這不可能啊。再說了，就算是窮秀才和富小姐私奔，那也是轉頭就拖兒帶女的回家團聚了，哪有像現在這樣，壓根沒譜的就直接斷了聯系。

“這裏肯定有問題，必須搞清楚！”齊語軒把這一點作為最重要的突破點。

其次，他們父女倆的血型也不太對。齊語軒是Rh陰性A型，也就是俗稱的“熊貓血”，而齊帥則是標準的Rh陽性B型，雖說從遺傳學來講這也不是不可以，但實在是太過少見。就算是親生的，單從血緣論，她跟齊帥也真就沒啥血緣關系，反正顯性和隱性應該都是跟了媽媽。

再有，就是齊帥對她的態度，特別是在她上了高中以後。很奇怪，齊帥很少跟她對視。今天算是個例外，雖說把齊帥氣的不清，但他生氣的樣子還真的挺好看。按說家裏也就父女二人，不管是日常瑣事還是正經的工作學習，總有相互溝通交流的時候，但齊帥好像都會刻意的避開她的目光。別人家的孩子怕看父母，但齊家卻恰恰相反，好像齊帥有點怕她？

想著，想著，齊帥各種的樣子好像在眼前無序的飄過，搞得自己思緒又紊亂了起來。

“算了，先想辦法先搞清楚最可疑的親戚關系吧。”甩了甩頭，齊語軒把信紙重新疊在請柬裏，放回枕邊打算起床。

“咦？”可能是角度問題，齊語軒忽然發現在請柬封面的那一圈暗紋下面有一排字印，不知道是用什麽東西刻上去的，印記有些深淺不一。齊語軒拿起了請柬，對著窗外的光亮找到了合適的角度。

“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天堂！”

看清了這排字印的齊語軒心口劇痛，淚水默默的劃過了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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