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院聽完診斷之後，瑪麗莎恍恍惚惚地回到家裏，坐在客廳裏，她滿腦子充斥著各種各樣的想法，她想了自己的病，想了幾個年紀還小的孩子，想了明年就要決定要不要讀A-Level的阿格萊亞和克洛諾斯。

想著想著，瑪麗莎無力地掩著臉哭了出來，她忽然覺得自己的力量是這麽有限，而她的牽掛卻有那麽那麽多，診斷書上“胃癌三期”的字樣似乎一直在她眼前晃蕩。

雖英國是號稱全民免費醫療，但是真正實施起來卻並沒有那麽神話，醫生建議瑪麗莎盡快治療，可是化療所配套的那些藥物，卻又不在公費藥的清單上，如果她要接受治療，就必須花上大筆的錢購買私費的新藥。【註1】

誰不怕死，瑪麗莎當然也怕，但對她來說，與其要花上大筆的錢卻不一定能治愈自己的病，還不如把這筆錢留給孩子們，她畢竟是個心智堅韌的女人，在痛快哭過一場後，她最先想到的是就是如何妥善地安排一切。

家裏的存款並不多，就算萊亞和諾斯的大學學費可以向政府申請學生貸款【註2】，但是總要考慮生活費等花銷吧。

其他幾個孩子裏，摩爾莆斯今年10歲了，邁亞和依蕾托也9歲了，最小的多莉絲才5歲，都還小，如果她不想辦法安排妥當的話，等她去了，養育這四個孩子的重擔，就會重重壓在阿格萊亞與克洛諾斯稚嫩的肩上，他們的生活也會越來越苦。

這些年裏，因為她沒怎麽去積極地尋找宣傳，也因為她自己也舍不得這些孩子，所以一直都沒有試圖為孩子們找到收養他們的家庭，但是現在，她必須要行動了，她要趕在自己倒下之前，將幾個年齡尚小的孩子都安排好。

從那天起，瑪麗莎臉上的笑容比以前少多了，有時候凝視著膝下玩鬧的孩子們時，她的眼中還有晶瑩的水光，阿格萊亞隱約察覺到瑪麗莎有什麽事情瞞著大家，但任她如何詢問，瑪麗莎也不說，甚至看起來更加悲傷了。

阿格萊亞只好壓下心中的擔憂和疑惑，更加多地去分擔瑪麗莎的工作，瑪麗莎知道這孩子的用意，也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瑪麗莎手寫了很多宣傳單，開始借著周六周日的時間【註3】，游走在街上，將這些宣傳單放到住戶的信箱中，把傳單發完才回到家中，下一個星期再次出去。

就這樣持續了一個多月的時候，在08年年初的時候，終於有家庭聯系上了瑪麗莎。瑪麗莎和這家商量了一下，選在了一個周三的下午，在甜品店碰面，並要求那家人帶上一些必要的證明，來證明他們確實有能力養育一個孩子。

很快，到了那天下午，那一家人登門了，那是一對看起來相當溫和的夫婦，丈夫是一個普通白領，妻子是一個教師，都是三十多歲的年紀。

他們告訴瑪麗莎，他們的兒子，在去年的夏天，跟小夥伴們偷偷跑去游泳的時候，溺水而亡，夫妻倆一直走不出喪子的悲痛，在看到信箱裏瑪麗莎手寫的那份傳單後，夫妻倆決定試試看，他們想要通過收養一個孩子，讓自己盡快走出悲傷，畢竟，生活還是要繼續啊。

瑪麗莎在跟他們交談的時候，一直仔細地觀察著夫妻倆的神態舉止，她也稍微放了點心，她認為這對夫妻是不錯的選擇。

她隨即請那對夫妻拿出他們帶來的證明，再一項項檢查過後，瑪麗莎確信這家人能夠給她的孩子們更加好的生活。

她對那對夫妻倆真誠地說：“等會兒請隨我一起回去吧，孩子們應該快要下課了，你們可以看看希望收養誰。不管最後你們決定要帶誰走，還請你們一定善待我的孩子。他們與我雖沒有血緣，但是我一直將他們看做我的骨肉，如果不是我已經不能再照顧他們多久了，我一定是舍不得讓他們離開的。請好好照顧那孩子，拜托了。”

夫妻倆也鄭重地答應下來，瑪麗莎關了甜品店後，帶著這對夫妻一起回了Love House。於是等到阿格萊亞他們回來的時候，就發現家裏有兩個陌生的人。

阿格萊亞帶著孩子們跟這兩個人問好後，到了客廳裏坐下，她看了他們一會兒，又轉頭看向克洛諾斯，克洛諾斯跟她對視一眼，微微抿緊了唇，似乎是想到了什麽。

那對夫妻倆，一看到摩爾莆斯就微微紅了眼眶，在十歲的摩爾莆斯身上，他們看到了跟他們的孩子如出一轍的深棕色頭發。

瑪麗莎一直留意著他們的表情，看到這裏，就差不多知曉了他們的選擇，她出聲道：“阿格萊亞，克洛諾斯，你們倆帶著孩子們到樓上的房間去，摩爾莆斯留下。”

克洛諾斯微皺著眉起身，阿格萊亞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跟克洛諾斯一起，帶著三個女孩，上樓去了。

他們一起進了阿格萊亞和多莉絲的房間，三個年紀尚小的姑娘很快就忘了樓下的陌生人，又玩做了一團，阿格萊亞拉著克洛諾斯坐在床邊，壓低了聲音問他：“諾斯，你是不是看出來什麽了？”

克洛諾斯看了在不遠處玩耍的妹妹們，也用很小的音量對阿格萊亞說：“我不太確定，但是我差不多有了個猜測。萊亞，你說，這兩人會不會是來收/養/孩子的，而他們已經看上了摩爾莆斯，所以瑪麗莎才會讓摩爾莆斯單獨留下來。”

“什麽！”阿格萊亞驚訝地叫道，起身就準備往外跑，克洛諾斯趕忙拽住她，說：“萊亞，冷靜，你嚇到依蕾托她們了。”

阿格萊亞側頭一看，果然見三個妹妹停下了玩耍，安靜地看著自己和克洛諾斯。多莉絲走過來，攀住阿格萊亞的膝蓋，問道：“萊亞，你和諾斯吵架了嗎？”

阿格萊亞搖搖頭，親了親小女孩後說：“沒有，我們只是有些學習上的東西要討論一下，你們繼續玩，別管我們，我們不會吵架的。”

多莉絲點點頭，又跟依蕾托她們玩了起來。阿格萊亞看她們不再註意這邊了，才低聲對克洛諾斯說：“諾斯，我不相信瑪麗莎會這樣，我們是過得不富裕，但是我們也過得不算最糟糕吧，這些年我們都好好地過來了，為什麽到了這時候瑪麗莎會忽然讓人收養摩爾莆斯？”

克洛諾斯要比她清醒多了，他小聲答道：“萊亞e on，別這麽傻了，我不否認我們家這些年過得很溫馨，但是你也無法否認，如果那個家庭收養了摩爾莆斯，那麽摩爾莆斯一定會比現在過得好得多！”

看到阿格萊亞的臉色不好看，他還是繼續道：“他會有一對父母，他會有新衣服，會吃飽穿暖，會接受更好的教育。萊亞，你想想，這對摩爾莆斯來說，難道不是一種更好的選擇嗎？萊亞，別這麽自私，別剝奪摩爾莆斯擁有新生活的權利。”

阿格萊亞有些想哭，她輕聲說：“諾斯，我不是自私，我只是舍不得，我……”她說不下去了，克洛諾斯也不需要她說下去了，她未盡的意思，他都懂。

他將阿格萊亞的頭壓在自己肩頭，說：“我知道，我知道萊亞。我也舍不得，他是我們弟弟不是嗎？但是就算舍不得，我們也應該理智地看待這個問題。為了他好，我們就算傷心，也應該讓他走。”阿格萊亞閉上眼，點點頭。

沒過多久，辦妥了所有手續的夫妻倆，來Love House帶走了摩爾莆斯，摩爾莆斯走的那天哭了，他已經是個大孩子了，他知道收養意味著什麽。

他的確渴望一個完整的家庭，但他同樣舍不得陪著他一起長大的瑪麗莎和兄長姐妹們。

克洛諾斯拍著他的肩，用男子漢們地交談方式對他說：“去吧，摩爾莆斯，以後有空回來看看，好好過，要聽話，不要再挑食了。你已經是男子漢了，別隨便掉眼淚，堅強點。”

摩爾莆斯重重點頭，他擦幹淚，依次擁抱過Love House裏的每一個人後，紅著眼睛，跟著那對夫妻上了車。

那天晚上吃飯的時候，餐桌上很沈默，除了還不怎麽了解情況的多莉絲沒受到什麽影響外，其他人都一言不發。

吃到一半，多莉絲忽然問：“瑪麗莎，摩爾什麽時候回來？”瑪麗莎的動作頓了頓，然後她對多莉絲說：“親愛的，摩爾不回來了，他找到他的新家人了，他們會好好照顧他的。如果有一天，多莉絲的新家人也找來了，他們說要好好照顧多莉絲，要給你買很多玩具，給你買漂亮的公主裙，多莉絲，你願意跟著他們走嗎？”

多莉絲想，這可真是個困難的問題，她含著勺子想了很久，然後問：“那他們會陪我一起玩嗎？”瑪麗莎點點頭，多莉絲又問：“會給我講故事嗎？”瑪麗莎再點頭，多莉絲再問：“那我能帶上萊亞嗎？”

瑪麗莎楞了下，她看了眼阿格萊亞，又看了眼多莉絲，說道：“嗯，多莉絲，恐怕不能帶上萊亞一起去。”小女孩就嘟起了嘴，不滿賭氣道：“為什麽？不帶萊亞的話，我也不去！”說著就繼續吃飯了。

飯桌上重現陷入了沈默，阿格萊亞又吃了幾口，將餐具一放，說：“我吃完了。”然後起身就往樓上走，期間沒有看瑪麗莎一眼。

瑪麗莎知道，她的萊亞，在心裏面是有點怪她的，她苦澀地笑了笑，垂下頭來繼續食不下咽地吃著飯。

也許是因為摩爾莆斯的事情開了個好頭，幾個月的時間裏，又有更多的家庭上門來了，於是依蕾托和多莉絲也被依次帶走了。

多莉絲走的時候哭得最傷心，她抱著阿格萊亞不撒手，非要帶著阿格萊亞一起走。

阿格萊亞也哭了，她不顧自己滿臉的淚，抱著多莉絲親吻著，哽咽著告訴多莉絲：“親愛的，你要聽話，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任務，知道嗎？你的任務是在新家裏乖乖長大，要聽你新家人的話，要開開心心的，等到你長大之後，我就來接你回家，好不好？”

多莉絲哭著伸出小指，對阿格萊亞說：“真的？那我們拉鉤。”阿格萊亞與她拉鉤後，多莉絲才終於放了心，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等到載著多莉絲的車消失在視線裏後，阿格萊亞將頭埋在克洛諾斯懷裏痛哭，她知道，這個承諾，也許永遠都沒有實現的一天了，她或許再也見不到她的多莉絲了。

Love House已經不再是一個充滿了溫暖的地方了，它開始變得有些寂寞而冰冷，晚餐的餐桌上，只有四個人用餐了，吃著吃著，邁亞突然說：“我不走，瑪麗莎，你別想送我走。你要是送我走，我就自己逃回來，送一次我就逃一次！”

瑪麗莎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她也顧不上吃飯了，哭著回到樓上的房間裏去了。阿格萊亞看了看一臉倔強的邁亞，又看了看克洛諾斯，然後她說：“諾斯，我上去看看瑪麗莎。”

克洛諾斯點點頭，阿格萊亞就起身，往樓上瑪麗莎的房間去了。她走到瑪麗莎的房門口，瑪麗莎壓抑著的哭聲從半掩著的門中不斷地傳出來。

阿格萊亞推開門，走進去，走到伏在床邊哭泣的瑪麗莎的身邊，道：“瑪麗莎，為什麽？”為什麽你突然要送他們走？為什麽你連解釋都不給我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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