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九十三章

關燈
第九十三章

帝後大婚上,前來參禮的不少舊朝官員聯想起了多年前的江林兩家的婚宴上。又不免猜測那時候新帝回京,不單是為了死在戰場的魏高帝,還可能是為了皇後。

當時也有人議論若是真的搶親,那叛臣閔危早在婚宴上把人搶了去,也不至於後來會鬧出林小姐葬身火海的事情來。

如今將這些事連起來看,怕是早有預謀。

在舊朝中混了幾十年,即便官員們再如何想,甚至是得出了正確的結論,卻無人敢說出,各個悶著聲。只是望向刑部尚書的目光中多了幾分羨慕或是鄙視;而又覺那中書侍郎可憐地很。

其中有些官員動起了讓族中女兒進宮的想法。不過新帝方才登基立後,這個檔口不大好提,且依著新帝對皇後的態度,還得等上些時日。

這些年跟隨新帝四處征戰的將領也有些不滿,雖他們被封了官職,又在梁京中賜了府邸,但他們早動了攀附姻親的念頭。

卻未料到新帝會這般快地立後,且還是舊朝官員家的女兒。心中憤怨不滿,又怯於新帝的威嚴,只得先派人在梁京中打聽起那林家小姐的事情。

這才得知了新帝曾在九年多前被林小姐所救,後又在林府一年,後續還有更多曲曲繞繞的事。

想必是為那救命之恩,眾人猜想,這般也算是理解。

可理解,並不意味著原先的心思就會沒了。

日月如梭,近兩年多,上奏讓魏帝納妃的折子是愈加多了,卻毫無用處。說的多了,魏帝倒是大發雷霆。

他冷眼掃視著下方的臣子,最後停在了中書侍郎的身上,道:“你們一個個地盯著朕的後宮,是覺得近日太閑了?”

江詠思捏緊了手中朝笏。

沈沈的威壓,讓眾臣有退卻之意。

太尉和剩和丞相莫岑不言,但仍有人上前言說。魏帝的表情顯然地陰沈下來,半瞇的鳳眸中積蘊著怒火。

偏這時,又是禦史大夫站出來,義正言辭道:“陛下,容臣多說一句,不論納妃,可近兩年,皇後一直無所出。這對綿延國祚實為不利……”

整個金鑾殿靜到極點,朝臣們都屏著氣。一面佩服著禦史大夫,另一面又望魏帝能聽進一二,自家女兒的年歲可再等不得了。

“且皇後的身體本弱……”禦史大夫也不想如此,卻是身處這個位置,不得不大義凜然地上諫。

“張前進,你好得很啊。”禦座上的人冷笑道。

前世也是這般的言辭,若非看中其耿直敢言,這禦史大夫的職位早換了人做。這世竟還敢提,這膽子也是長歪了。

魏帝厲聲道:“來人!將他拖下去,重打四十大板!”

殿中一片抽氣聲,這不是要人命嗎?

刑部尚書受著周圍的目光,卻終究立於原地,未動,只當看不見。

“陛下,聽臣一言啊!……”禦史大夫被拖出去時,仍喊道。

魏帝面無表情地俯視著,對守兵道:“給朕留他一口氣在。”

“你們還有事要議?若無事,散朝。”

這年盛夏比往年炎熱,鳳儀宮中,冰鑒中不斷有絲絲涼氣散開,驅除悶熱的暑氣。冰銅壺中又置有梅子冷飲。貓兒貼著冰鑒敞著肚皮散熱。

林良善在將未完的山水畫完後,囑宮人半個時辰後叫醒她,便倚在禦榻上小睡。

一年多前,紅蕭有了心儀之人。林良善也不欲她留在這深宮中,就允她出宮嫁人去了。臨去前,又送予許多宮中的珠玉財物,一是不讓那宋戶人家輕瞧了紅蕭;二則是這些年來,紅蕭陪同她顛簸,心中愧意,畢竟兩人一同長大。

昏昏睡意中,她想:前世自己死後,紅蕭也是嫁給了那宋公子嗎?只可惜沒有見著紅蕭穿嫁衣的模樣。

這世也無可能。

難消的暑熱中,有輕微的風吹過。她緩緩睜開眼,一片朦朧漸變地清晰。塌邊坐著一人,已換了常服,正拿著一柄紫竹扇替她輕扇風。

林良善將視線從玄色衣襟上的九團龍紋上移,對上他微彎的鳳眸。好半晌,她輕聲道:“朝事都已解決了?”

她的聲音攜著方睡醒後的軟意。

閔危笑了笑:“是。”

他將她面上濕濡的發絲順好,道:“這幾日天熱,不若我們去玉華行宮避暑,那處有山泉,要涼快許多。”

林良善未拂開他的手,仰面看著他愈加威厲的眉眼,問道:“那朝中該如何?”

似乎她比他更上心朝局。

閔危微不可察地皺眉,輕撫著她微紅泛熱的面頰,道:“是宮人告知了你什麽嗎?”他心下有了推測結果。

“不是她們告知,是我自己問的,你不要責罰他們。”

她垂眸,看向他拿著扇柄的手,修長有力、指骨分明。本不該做這樣伺候人的事,他卻樂意得很。

自進宮那日起,林良善再少走出高墻圍築的宮殿。不得自由,即便是去禦花園走走,也會有一堆人跟著,再被宮人見告閔危自己這一日的行蹤。

除去立朝初時的繁忙,待魏國境內稍安定下來,只除西北未收覆,一切皆漸漸邁上正軌。閔危在禦書房處理好奏折後,每晚都會宿在鳳儀宮中,第二日一早再上朝去。

空閑時,他會與她說些話,或與她下兩盤棋,又或她看書,而他在旁處理政事。

去歲過年,閔危陪同她出宮游玩,又回了林府一趟,燒香祭拜林安夫婦。

歲月靜好的模樣。

若非那次回府,林原頗有些為難地對她說:“善善,你與陛下可有考慮子嗣?”

“現今朝廷中不斷上諫要陛下納妃的折子是更多了。這都兩年過去,你猶未懷有身孕,是陛下未有這個打算,還是你的……身體不宜。”

林原幾乎是將這些字詞從牙間咬出:“我說這番話不太合適,可又不得不問你。”

那時,林良善呆楞許久,最後也說不出什麽。

離府前,她只能對林原道:“哥哥,你在朝中做事,無需顧慮我。”

回到宮中的第二晚。林良善望著正在燭火下認真處理奏折的男人,在看了許久後,喚道:“陛下。”

那人被這聲驚到,擡眼見著是她,嚴肅的面容緩和,笑道:“怎麽忽然這樣叫我?是還想出宮玩嗎?不若明晚吧,明晚明運大街有煙火,該很熱鬧。”

他似乎想起了什麽,眸中的笑意加深,道:“善善,你還記得我與你坦白重生時,也是在明運大街嗎?……”

他的回憶被打斷。

“陛下,你該聽取朝中官員的上諫,選秀納妃,以充實後宮。”她說。

短暫的沈寂後,奏折被扔擲在檀木桌案上,伴隨著一道平靜到極點的聲音:“善善,你再把方才的話說一遍。”

她無畏地重覆:“陛下,你該聽取朝中官員的上諫,選秀納妃,以充實後宮。”

那晚,他的動作比往常狠厲了些,讓她哭地喘不過氣來。

最後,她抓住他的手臂,眸中水意滿溢,似哀求道:“閔危,我怕疼,不想生孩子,也不易有孕,可你不能沒有一個孩子。那些朝臣說的是對的,你也需要他們在政事軍務上的幫輔。”

他停下了,卻未離開。

他用粗糲的指腹擦去她眼角的淚,將她緊緊抱在懷中,輕嘲道:“朕該慶幸自己娶的是賢後嗎?這般為朕著想。”

她浸在泛濫的潮意中,又聽到耳畔他的喑啞喘息:“你怕疼,不想生,此事我之前就應了你。至於那些老匹夫和林原的話,你也無需理會,我還不至於無能到靠女人的地步。”

“若哪天我死了,會將皇位傳於閔容。從前朝代亦有類似事,閔容也擔的起。”

“善善,我只要你。”

……

這兩年多,宮中難免會有些宴會。身著金龍鳳紋袍的皇後,與魏帝端坐上方,適宜地微笑,無任何出錯。

她將下方那些愛慕身側之人的目光看地一清二楚,其中夾雜著對她的羨慕和嫉妒。

她們在羨慕什麽?又在嫉妒什麽?

羨慕她無甚特別驚艷之處,卻嫁了一個帝王,做了這開朝的皇後嗎?嫉妒她榮寵至今,雖無子嗣,也無一個妃子爭寵嗎?

觥籌交錯、歡笑晏晏中,皇後這般想。

皇後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那個在金州活潑明麗的將軍女兒,好似叫張明荔,曾經與她在那個被眾多黑甲衛看守的院中閑聊了許久,卻是自那之後,兩人不再相見。

聽說張明荔的父親被封驍騎將軍,駐守北疆,她是跟著自己的哥哥赴宴的。

她一直在盯著自己,然後又轉向右側。

來往之間,皇後看出了她的意思:你當初欺騙了我,騙我說自己是閔危的表姐。你是如此的歹毒,故意把我耍地團團轉,說什麽閔危喜歡甜食,卻害地我被打了二十棍子。

張明荔的眸中是毫不掩飾地對魏帝的愛慕。她要獻舞,同先前那些官員之女一樣,竭盡全力地表現自己的才藝。

她的舞很好看,該是學了許久,飄逸綽綽的舞姿吸引著周圍一眾人的目光。

可魏帝只專心地給皇後剝她喜歡的葡萄,沒看一眼。

皇後卻看地認真,從開始至結束。她想起那時張明荔從墻上翻身躍下的颯然之姿,心下竟生出惋惜。

“陛下,不知臣女這舞如何?”

魏帝終於擡眼,道:“尚可。”

“不知皇後娘娘可會些什麽?也容臣女……”

這話觸到了魏帝的逆鱗,他臉上的笑消失無蹤,眾人閉口不言,樂聲停了。

“陛下,是幼妹不懂事,還望恕罪。”張乾長子忙不疊地壓著張明荔跪地,又朝皇後的方向磕頭:“望皇後娘娘恕罪,幼妹非是故意。”

魏帝正欲下令,皇後暗下握住他置放在桌上的手,朝他們微微笑道:“起來吧,不過是小事,本宮就饒恕這次,不可再有下回。”

這些年,她在帝王身邊,已學得幾分禦下之能。

張乾長子滿頭是汗地跪謝,忙拉著幼妹回席。

宴席上又恢覆了熱鬧。

魏帝反握住皇後的手,與她手指相扣,眸中流動著什麽,卻又什麽都沒說。

那次的宮宴名冊中,還有中書令江詠思及其懷有身孕的妻子莫千映。皇後方看了他們一眼,指間力道驟然一重。她側頭,便見魏帝不虞地看著她。

在歌舞聲中,她輕聲道:“陛下,我手疼。”

他松開了手,沈目間,對身後侍候的宮人說:“這處風大,皇後身體不適,你們先送她回去。”

離開時,皇後再次瞥見了那些羨慕嫉妒的目光。

若是有人能代替她,她定然樂意接受。

她從容地在魏帝的註視中遠離宴席,直到再聽不到一點樂聲。

***

鳳儀宮的宮人又換了一批,因她們向皇後說了不該說的。

宮人們不過是聽說了朝中官員上諫讓皇帝納妃的事,又見伺候的皇後娘娘遲遲未有身孕,害怕今後選秀進宮的妃子爭寵,威脅自身。是積極地將該事告知皇後,想讓她盡快籠絡君心,快些懷上太子的好。

林良善得知了禦史大夫在金鑾殿上因上諫一事被仗打四十大板的事,也再無其他。

她曾讓閔危留情,不要責罰宮人,還故意說是自己問的,非宮人主動告知。但她們還是不在了。

於這般事上,閔危向來不會聽她的。

玉華行宮,是引遠郊澄山上的泉水,圍湖而建。湖上以石建橋,湖心處有個小亭,周圍是接天蓮碧,風送荷香。

閔危將重要政事同近臣做了部署後,是帶著林良善來此處避暑幾日。

行宮之中,兩人相對而坐,宮人皆退到殿外去。

閔危低垂長翹的眼睫,剝著方從湖中采摘的蓮蓬,又小心地將苦澀的蓮芯去掉。前世,他曾在積微居中看到她剝蓮子,滿滿一盤子,該是喜歡吃的。

他太過認真,也可以說只兩人時,他才會放松戒備,而不是時刻緊繃著神經。

不知何時,林良善手中的書放下了些,視線落在他的手上,看他剝蓮子。

興許是從未做過這種事,他力氣又大,一開始剝地極其磕磣,蓮子肉都碎了。也好在熟悉之後,是剝地完整了。或許又是因這難得的閑暇,他刻意慢著速度。

他安靜地剝蓮子,而一旁,她安靜地看他剝蓮子。

許多時候,他們之間相處,都是這樣安靜。

林良善不免想到了曾經自己也是這般剝蓮子,然後送給那人的。後來這種無聊竟成習慣,剝得的蓮子也都給紅蕭吃了。

她又看向閔危的面容。與兩年多前相比,不經意就會流露出的嚴厲凜然,再少輕佻的時候。

“閔危。”

閔危擡頭,而後笑道:“怎麽了?”

他將那裝著蓮子的瓷盤朝桌對面推過去些。“蓮子我剝好些,你先吃。”

“你別剝了。”她道。

閔危被這話楞住,繼而聽到她說:“我不喜歡吃蓮子。”

他的手一頓,飽滿的蓮子就從指間脫離,掉在了桌面上。他看著她,妄圖從那張冷淡的臉上尋到欺騙的蛛絲馬跡,卻是無所收獲。

閔危想要問她前世為何會剝蓮子剝地手都泛紅,不該喜歡的嗎?但他已不想再提及那令兩人痛苦的前世。隱約地,他知道自己不該繼續問。

“不喜歡就不吃了。”他斂眸道。

玉華行宮比鳳儀宮涼快許多。到了傍晚,橘紅餘暉下,白鷺紛飛,倒映著霞光的湖水蕩漾出圈圈漣漪,成片的荷晃出愈加濃烈的香。

這晚,閔危在處理好自朝中傳來的一些政事後,已過亥時。新朝未穩,他尚且不能完全抽離。

內殿的燭滅早被宮人滅了。

在沐浴更衣後,他才在透過紗窗的月光下到了內殿塌邊,卻在昏暗中見裏側的人正望著他。

“可是我吵著你了?”他問道,又覺方才應該再小心些,她易被驚醒。

她的聲音很輕:“不是。”

閔危躺上榻後,照常地在她眉心親吻了下,語調溫柔:“不早了,睡吧,要不然你明日會沒精神。”

他想抱著她入睡,卻是自身體溫高,而她又畏熱,夏日只能作罷。

他一如既往地平躺著,闔上了雙眸。

深夜,滿月的輝光撒落在殿中,靜地只能聽見遠處的蟬鳴和蛙聲,耳邊是她清淺的呼吸聲。

驀地,他的臉上有微涼的觸感。

閔危睜開眼。好一會兒,他轉過身,朝向床榻裏側,便見她面色沈靜。

可她的手卻仍置於他沈雋的面上,輕輕地摩挲著。

“善善,你睡不著嗎?”他握住了那截纖弱的手腕,望進那雙冷情的眸。

卻在下一刻,聽到她說:“閔危,我想要個孩子。”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