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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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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螢燭下,江詠思披著石青色單衣坐於桌前。他以拳抵著額面,雙眸微闔。

濃烈的雲鴉熏香裊繞在他周身,幾乎將他淹沒。

林原告知的事,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沒有想到林良善曾與閔危的關系已然親密,不若林原不會有那般神情。

但其實在更早之前,他就有所猜測,只是不願多想。

譬如那年的除夕佳節,她被閔危抱於懷中,說是什麽不小心扭到腳,不能走路。可在那條幽暗的街道轉角處,他清楚地看見她是能正常行走的。

又譬如那次落湖,她分明不會鳧水,又怎麽渾身濕漉漉地在岸邊,只字不肯多說。

這般的事,往前追溯,還有許多蹤跡可尋。

似乎從四年前,從林良善從宿眠山回京,從她將閔危帶至林府,一切都有所不同了。剛開始,她還會對他目露情意,但漸漸地,她的視線開始轉移到閔危的身上。

江詠思再次想起了那些不得讓他安眠的破碎夢境。

如何不介意,除去加諸在身上的這些身份地位,他與一般男子無異。

可在現實與夢境的交織中,他受著往覆不斷的折磨。尤其是兩人比肩而立、言笑晏晏時,更是刺目。但同時,這種折磨將他心中冒出的怒意和醋意澆滅了大半。

是從何時開始後悔的?後悔沒有更早應下她的要求。

“詠思哥哥,我以後要嫁給你!就像這個新娘子一樣。”“你說好不好?”

“不行。”

若是那時他就說“好。”那麽如今的事還會發生嗎?

閔危,不過是一個突如其來,插足他與林良善之間的人。無論是他在清水鎮犯下的那樁罪行,亦還是後來他的陷害,都在昭示著此人的劣跡,不愧出身鎮北王府。

她向來單純,不懂得如何分辨人心利害,興許是受了閔危的蠱惑罷了,也許還是被迫。

他不能去譴責她。

再者,閔危已死在金州,她的婚事也該成了難事,不若林原不會用那句話問他。

即便是死了,也要給他留下這般難題。

昏暗的光從薄透的燈紗罩中映出,江詠思忽地睜開眸,裏面清冷一片。

他攤開左手掌心,那裏正躺著一個香囊。因歲月長流,繡線已經有些磨損,虬枝紅梅暗淡了幾分。他的拇指輕輕地摩挲右下方處的一個小字。

翌日,江詠思方從外回府,學素就遞上一封信。

“是林小姐的信。”

昨日,學素眼見自家公子從酒樓雅間出來時,沈著一張臉,頗有些可怖。他還心想難不成與林小姐的婚事吹了?可現今再看,卻好似不是那回事。

江詠思接過信,細看了幾遍,唇角微翹,看上去倒是高興。

***

林良善不曾想過,再與江詠思見面,是在這樣的場景下。

十月,幾進深秋,山間楓葉似火,燃盡秋色。間或有鳥鳴聲。

她不想有有關兩人的流言傳出,又慮及江詠思目前不與從前般,想必事務忙碌,不知何時有時間,便只在信中說要與他見一面。其餘便由他安排,他的為人,總歸信得過。

廟宇不大,卻在山間落得個清凈,秋霜落了瓦檐和暗角處的細草。

紅蕭與學素自然退居門扉外邊,留有兩人獨處。

從遠處傳來一記沈頓的敲鐘聲,蕩開在四方,震地林良善心生波瀾。

她正欲開口,卻聽到身側清悅溫潤的聲音:“善善,你看這面墻,是否熟悉?”

她轉目看向他所說的那面墻。明黃色的墻皮下角脫落,裸露出裏面的灰色墻身,卻在之上的斑駁中,隱約可見上方繪制的縱橫棋盤,黑白兩子寥落幾處。

是北厝遺留下的殘局之一。

林良善擡眸看向江詠思,正對上他的視線。她迅速垂下眸。

心緒轉了幾個來回,再想及林原對她說的那些話,林良善微鎖著眉,終於道:“我不能嫁給你。”

她的聲音有些啞,含帶著某種壓抑,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直接跳過。

長久的寂靜,只餘楓葉的梭動聲。

“是因為閔危嗎?”江詠思止住腳步,面上笑意變淺。

他看著她,等待答案。

“不是。”她盯著滿地的紅葉,輕聲道。

江詠思瞥眼瞧見她捏緊的手,道:“他恐怕已回不了梁京,你大概等不到他。”

這話甫一出口,就見一直低著頭的女子擡頭直視他:“與他無關。”

真的無關嗎?

一片金黃落葉飄落到她的發髻上,江詠思伸手摘去,卻見面前之人僵住了身子。松手間,那片落葉再次飄向地面,

“你之前說過原諒我的話,都是假的嗎?”即便知曉之後定是閔危做了什麽,導致後面事情出現偏差,但江詠思並不打算直言。

他仍然溫和地詢問。

林良善在他溫柔的註視中,差點回不過神來。也不知怎麽回事,她隱隱覺得江詠思好似有些不一樣了。不僅僅是面容上的變化,更多的是周身的氣勢。這種感覺,是她從前未接觸過的。

不過轉念一想,她道:“是真的。”畢竟他是真的救了她。

“那為什麽不應下這門親事?”他的目光潤澤。

事實上,江詠思已與林原說好,接下來的一概事都會順理成章。林良善會來找他,他也料到了,卻沒想到她直接開口拒絕。

還不等她說話,他繼而道:“是閔危在離京前對你說了什麽嗎?你都信了嗎?”

“亦還是他對你做了什麽?”

這接連的問話不免有些逼迫,林良善啞然。

他都說對了。這兩年,她有時候也會想,若是沒有閔危說的那些話,她也許真的會嫁給江詠思。

被她珍視了許久的人,倒在血泊中。她沒辦法忘記這一幕,那刻,好似所有的怨都消失了個幹凈。

“善善,你知曉嗎?這幾年我常會做一些夢。”

“我夢到你嫁給閔危,可我卻無能為力,我沒有辦法去改變夢中的一切。你與他成雙成對地出現在我面前,我卻只能看著,什麽都做不了。夢中,你的哥哥遭遇劫難,被貶宿州,我也沒能幫上你。興許你會覺得荒誕,但這就像你將棋譜送予我,當作十七歲生辰禮時,說的話一樣。”

林良善怔然地望著他,腦子嗡嗡地響。唇瓣磕碰間,她問:“你說這是你做的夢?”

江詠思有些不解道:“善善,你怎麽了?”

在他的手即將碰到她的小臂時,林良善忽而道:“若這些都是真的呢?”

這回,她對視上他的眸。

“如果這些都是真的,不是夢呢?”她不知道為什麽江詠思會夢到這些,可此刻,她竟毫無任何猶豫地問出這個問題。

但下一瞬,林良善扯動著唇角,苦澀地笑了笑,道:“你當我沒說過這話吧。”

她已和自己開解了無數次,便當前世是一場夢罷了,何必一直沈溺過去。尤其是在這幾日,她更是每日都暗自說這樣的話。

她不想再在此處,更像是逃避,疲累道:“我今日與你來這處,就只想告訴你一件事,我不會嫁給你。我哥哥應了你,但我卻沒答應。”

若是再早些年,有人對林良善說:“以後說不準,你自己都不想嫁給江詠思呢。”

她一定會追著那人,怒罵他:“我這輩子只嫁給詠思哥哥!”

林良善想的是,即便是再難,她也要讓林原盡早辭官,尋一處僻靜的地界安居。世事難料,不能再拖了。依著林府這些年各處鋪子和田地,也有了不少積蓄。這足夠他們過活。

前段時日,她已讓陳娘將賬簿拿與看過清算。他們只揶揄她是想以後嫁人後掌中饋,卻未猜中她的心思。

至於這以後京城中的事,與她再無絲毫瓜葛。

可在她轉身要走時,有一個小和尚端了茶水過來,恭敬道:“施主,這是寺裏新煮的清茶。”

待將茶水放置一旁的石桌上,小和尚又離開了。

“善善,你既然不願,我就不再提這件事,也會和你的哥哥說清。只是這寺院的清茶出名,既是來了,你便與我共品一杯,我再送你離開,好嗎?”

“我們已許久未曾這般相處了。”

他的話頗有些懷念的意味,讓林良善忍不住頓住離去的步伐。

“好。”他向來說的是真話。

林良善看著他嫻熟流暢地傾倒茶水,指骨分明的手執起紫砂壺,將清亮的熱茶倒進同是砂制的杯中。

她接過遞來的茶杯,於氤氳的水汽中,晃眼覺得對面之人的眼神有些晦暗。

可再細看,他對她溫柔道:“近來天氣寒涼,你的身子本就不大好,喝些熱茶當驅寒了,裏面有些姜片。”

盡管林良善聞到姜片的味道,有些犯嘔,但她還是端起,輕吹了些氣,輕抿一口。

本不想再喝,可在見到那張清雋面容上的笑意時,她還是決定不拂他的好意,直把那杯茶飲盡。

她站起身,道:“我要回去了,你也不用送我,我自己……”

話未完,林良善就感覺腦子一陣昏沈發麻,她不禁手撐著桌面,晃了晃頭。再睜眼,面前卻開始模糊一片,那道挺拔如松的身形重影。

“善善!”一道急聲,伴隨著攙扶而來的手。

“……”

她徹底昏倒在他懷裏。

***

金州,作為大雍朝南地邊境,與南疆接壤。

在建朝初,該地就不太平,後歷代皇帝皆派武力鎮壓,守軍將領更是直從梁京城調派。只是天高皇帝遠,隨著國運勢弱,相連城池的將領恣意行事。以至於管轄愈加松泛,南域擾亂不止。

前幾年,各地起義不斷,金州也開始冒出俗稱的正義之師。再加之被大齊暗派的奸細慫恿,更是要掀翻了這塊地。

只不過這樣的狀況在這兩年減弱不少,因誰都未料到鎮北王竟主動請纓,來到這處鎮壓兵亂。

初時,那些殘留守軍皆不認同鎮北王的領導,大抵又會與前一年來此的蔣旭一般,連吃敗仗。金州可是與北疆大不一樣。

但鎮北王手中握有兵符與聖諭,即便不認聖諭,那兵符卻能調兵遣將。

幾仗打下來,不過耗費月餘時間,便收回一城,且抓住俘虜千人。眾人皆疑,但接下來令他們更震驚的是,仿佛鎮北王能得知敵軍的動作,每次都能在先前截斷敵軍的動作,無論是糧草的運輸,亦還是暗襲的防衛。

更何況鎮北王治軍嚴謹,短短一年時日,軍下士兵便不敢再懶惰怠慢,皆為了更高的軍功,撲身戰場中。

可不久前,在夜襲平月城時,鎮北王□□戰馬受驚,似發了癲癇。敵軍首領趁機揮長刀砍向他的腰腹,幾乎砍斷了半截身體。

鎮北王二子匆忙趕去救護,卻難護生身父親。那夜,營帳之中,有難抑的痛哭聲傳出,直聽得眾人哀傷不已。

可也是在那夜,有幾個親兵將領目睹了鎮北王將兵符交予其二子的駭然之舉。

“此後,你們需得唯我兒命令是從。”

人已斷氣而亡。

有人不服,但這時,先前那些攻敵計謀,多數為鎮北王二子所出的消息在軍中流傳。

從軍之人,除去上面的部將,剩餘的不過是大字不識的士兵,即便有反對聲,又能做的了什麽?甚至有些反對的部將不過一兩日,就被鎮北王二子召去營帳,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就已歸服。

金州城池已收覆十之七八,閔危倒也不如何急切剩下的二三分。

他本想親自動手了解閔戈性命,卻未料到千裏之外的梁京城中,有人比他更急切地,想要閔戈的命。

如此也好,省的麻煩。

近十月中,秋風濃重,吹得一方木板搭建桌面上的油燈燈火跳動。

隨軍大夫看著胸膛上直入的箭矢,頗有些心驚膽戰道:“二公子,你可咬著紗布,忍著些痛。”

他自然是聽說了這位鎮北王二子是如何的善用兵謀,化險為夷。可也不過是十七的年歲,更何況其身上還有兵符。若是挺不過去,可就真的沒了。

閔危沈聲道:“你盡管處理傷處就好,不必擔心其他。”

只是普通箭矢,他已不知受過多少,倒無什麽影響。

他的側臉在半暗中深邃冷然,一記悶哼聲後,連帶血肉的箭矢拔出。隨軍大夫又小心翼翼地倒上金瘡藥,纏好紗布。

待人走後,閔危攏起衣袍,召秦易過來。

“京城可有消息傳來?”

“無。”

已近半個月,仍是半點消息都沒有。

閔危的眉梢落著冷意。莫名地,有一種不妙的預感,就如前世他在北疆,即將率軍南下,反攻梁京時一樣。

兩地離有千裏,傳達消息再如何快,少則需要十日。

離開之前,除去派人暗中保護林良善,當然還有隔斷時日匯報她去往何地,見了何人,又做了何事。若遇急事,需立即將消息傳往金州。

如今,閔危倒是有些後悔沒將常同承留在梁京了。

“你找一個腳程快的人,回一趟梁京。”他吩咐道。

秦易明白他的意思,道:“是。”

近二十天的時日,閔危除去將一些趁他“重傷”,意圖不良的人處理,再次帶兵,一舉攻下另一座城池。

回營時,他的面上還有未幹涸的血跡,攜有殘餘的弒殺氣息。

還不得他喘一口氣,有人進帳。

秦易咽了一口口水,低頭道:“二公子,去梁京城的人傳回消息。”

閔危猝然轉身,一雙狹長鳳眸緊盯著眼前之人,卻見著他的懼色,心下一沈,道:“說。”

卻聽見“林小姐與江大公子的婚事將在這個月中舉行。”

距今不滿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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