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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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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良善的心緒翻滾,胸口悶著一股難消的氣。

甫一出門,她就看見正在馬車邊等待的閔危和馮叢。她緩了口氣,手中的書捏的死緊,纖瘦的指節泛白。

馬車上,沈悶壓抑的氣氛充斥整個車廂。

閔危已然感覺不對勁,他的大拇指緊扣著食指,細碎的發微遮黑白分明的眼,嘴角抿直了,不敢率先開口,也不能開口。

馬車外是街道的喧鬧繁華,時不時有叫賣的聲音。

“買—糖—葫—蘆—嘍”漸漸行進,又慢慢走遠。

林良善忽道:“真寧。”

閔危:“小姐有什麽吩咐?”

“你剛才說身體不太舒服,我讓馮叔去醫館,找個大夫看看吧?”她以一種極其平靜的態度說出的,沒有任何關切的含義。

閔危用一種驚慌的眼神看她,忙道:“小姐,我感覺好很多了,不用去。”

“多謝小姐關心。”他補上這樣一句話。

“你不想看大夫,那就算了。”林良善垂眸。

又是一片寂靜。

好一會兒,林良善覆看向他,眼神淡漠。

她問:“你很缺錢嗎?”

閔危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抖了下,呼吸之間,微苦的藥香也變得濃烈,直沖他的腦海,讓他急切地思考著答話。

“不缺的。”他只有兩個選擇,無論哪一個回答都是錯的。

他知道她接下來要說什麽。

“剛才在萬寶軒,有一個人對我說,你曾拿了一塊玉佩到他店裏去當,想要換些錢。有沒有這件事?”

閔危喉間幹涸,心臟跳動劇烈,快地他懷疑林良善也聽見了。

他咽了一口口水,原先清脆的少年音有些喑啞,他說:“有。”

閔危之所以找尋機會,去當鋪試查玉佩的來處,只是為了找到他的生父。

他這一輩子也不會忘記,自己從一出生所遭受的那些苦難,以及母親的慘死場景。他的手開始顫抖,就是這樣一只看起來細瘦不堪的手,親手將自己的生母殺了。

雖不是他的本願,但這件事終究是他做下的。

閔危的胸脯起伏不定,眼睛酸澀發紅,兩片薄唇緊緊抿著,右手緊緊攥住,手背上的青筋浮現,像是要爆裂出裏面灼熱的血液。

他的呼氣吸氣聲在馬車中是那樣的清晰,讓林良善有一瞬的驚懼。

這個樣子的閔危,她見過,殺人時的他都是如此表現。

林良善心悸不已,她的手緊貼胸口,想要紓解裏面郁結的氣。

她的問話惹怒了他?

寬闊的大道上,一個孩子急跑而過,馮叢慌地拉緊韁繩,讓馬停住。

馬車動蕩,林良善一時不察,往前面撲去,卻掉入一個懷抱中。

閔危反應迅疾,伸出左臂,攔著即將跌倒的林良善。因沖擊過大,他又不得不俯身抱住她,雙膝已跪在車板上。

林良善整個人被閔危緊緊抱住,一雙手隔著櫻桃紅的春衣,牢牢地掌住她的腰。

她的臉頰與他的輕擦而過。

一時之間,兩人都沒反應過來。

直到外面傳來一聲:“小姐,你沒事吧?”馮叢聽到“嗵”的聲音。

林良善後仰偏頭,佯裝鎮定道:“沒事。”

馬車又繼續朝前走。

“松開。”她說。

閔危的臉上有些薄淡的紅,手掌接觸的布料絲滑柔軟,隔著布料的細腰正源源不斷地滲出暖意。鼻息之間,她身上的藥香越濃,混合著一股女子獨有的馨香,撲面而來。

他不敢看她,低著頭,斂眸,松開了手。

這個意外,打破了剛才的濃稠焦灼的氛圍。

林良善不知所措,坐回原位,她胸中的郁氣一下子沖淡了,但還有些難受。

她從一側的匣子中拿了青瓷瓶,從裏面倒出一顆黑褐色的藥丸,正要吃下,面前已經端著一杯溫熱的水。

閔危端著水一動不動。

林良善吃了藥,又接過水喝下。

“小姐,我有一件事欺瞞了你。”閔危的視線落在她裙擺處的桃枝暗紋上。

林良善看著他。“我之前說我沒了父母,是假的,我的父親尚在。”他從懷中拿出玉佩,拿至她面前,沈聲道:“這是他留給我的,我從金州來,就是想找他。”

然後殺了他。這句話他沒說出口。

林良善自然知道閔危的身世,但她目前不能說,也不想說。現今鎮北王閔戈尚在北疆駐守,要兩年後大勝狄人,進京述職才能回來。

上一世,她也只是聽說閔戈是無意間在大街上瞧見的閔危,才將他帶回府中詢問,驚喜地得知自己還有一個流落在外的兒子。

如今讓閔危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誰,無疑是讓他陷入一種極其危險的境地。

要是他現在就去鎮北王府,王妃不會放過他。

“我去當鋪,是想問掌櫃是否知道玉佩的來路。”閔危誠懇地說道。

林良善問:“可有得知什麽消息嗎?”

閔危:“無,掌櫃說他也不清楚。”他到底沒有將真話說出。

只是他話音一落,卻見林良善松了一口氣。

明媚的午後春光從靛青色的車簾縫隙中滲透進來,剔亮的硬質玉佩微閃瑩潤的光澤,瑞獸白澤口中的珠子更加艷紅。

“若不然,我讓哥哥替你尋找。”林良善的手心有些濕,她柔和地笑了笑,道:“你不認識這梁京中的人,要是自己找,恐怕要花很多時間。我的哥哥是刑部右侍郎,認識許多人,他可以幫你找你的生父。”

玉佩是除開閔危那張臉後的唯一憑證。

她要截斷這條聯系。若是玉佩再被他人見到,最後鎮北王府中的那些人知道閔危的存在,怕要滅口。

再者,他要承她的恩情,還沒夠呢。

閔危有些躊躇,他將玉佩握住,看起來很是猶豫不決。

林良善道:“你不信我?”

閔危忙搖頭,他說:“不是,我相信小姐。”

他將玉佩遞將過去,歉意道:“要麻煩小姐和公子了。”

“不麻煩。”林良善嘴角含笑,接過玉佩,上面還殘留他身上的餘溫。她的腰又不自在起來。

這下,林良善原本糾結忐忑的心態總算放平,安心下來。

剛回府,王泰恰好到了,閔危和紅蕭一如昨日,跟隨他習武。

林良善坐在桌前,煩悶地翻看《百變效古棋譜》。

棋譜的內容她早已熟悉,她是在遲疑,到底要不要將這棋譜拿給江詠思作生辰禮物,讓他送予莫岑,進而討取莫岑的歡心。

本來該是六年後,閔容找到的棋譜,現在卻在她的手中。

莫岑不喜江詠思一事,也是閔容同她說的。

想了許久,林良善嘆息一聲,終於從桌上拿了大小合適的紙張,執起毛筆開始畫棋局。

在梁京的貴女圈中,林良善只算中庸偏上些,比她權勢大、容貌美、才華高的女子多有,若必須要有一樣拿的出手的,也只有作畫。

她小時身體不好,還未去國子監念書時,常在房中塗鴉。

林安沒有時間陪伴她,感覺愧疚她許多,專門找了個女畫師來教她作畫,純粹是陪伴她玩鬧罷了。林良善雖不怎麽認真,但到底年歲小,靈氣滿溢,畫技提升地快。後來遇到江詠思,其他的才能不熟,她唯有將畫技不斷提升,才在那些貴女間有些名聲。

她仔細地將棋譜上的棋局畫下,公整儼然,與原本並無差別。

她只仿畫三分之一的棋局,剩餘未畫皆屬更精妙。

因要一子不差地畫下,且是送予江詠思的,林良善認真非常。

晚上同林原用膳後,她一直坐在桌前,挑亮了燭火,眼睛盯著紙上的棋盤,手中的毛筆不敢多移動一寸。

紅蕭累得發困,坐在一邊等了很久,林良善還沒畫好。

“紅蕭,你先去睡吧。”

她今晚是要把這棋譜畫好的,明日國子監休假,她可以趁機去焦縱山。

紅蕭打了個哈切,眼中淚花連連,嘟囔道:“小姐,幹脆把那本棋譜拿給江大公子,不是更方便嗎?還用得著自己畫?”

林良善頭也不擡道:“這原本有些破爛,還發了黴,拿作生辰禮,總歸不合適。”

雖這般說,但她卻不是如此想。

棋譜原本,她想找個合適的機會,拿給閔容。現下算來,閔容不過八歲。

月上中天時,紅蕭實在挨不住,只能先去睡了,獨留林良善在明黃的燭光下,奮筆作畫。

這夜,睡不著的還有一人,閔危。

玉佩已經貼身攜帶三年,胸口處少了一塊硬質的物件,他還不習慣。

閔危心性敏銳,且見人太多,很能分辨他人神情的不同,進而猜測他們的意圖和下一步動作。

自從被林良善從真寧道上撿了,帶回府中,她的一系列舉動都讓他茫然,他不斷地測度她,究竟想要從他身上拿到什麽。思來想去,他還沒想個明白,她對他的好又加上了幾分。以至於漸漸地,他不願意再去想這件事,只想著能在她身邊就是好的。

只是他來梁京是有目的的,他忘卻不了生母死時的慘狀。

有時候入夢後,夢裏一個美艷動人的女子會狠狠掐住他的脖子,猙獰著吼叫:“為什麽你還不去找那個負心漢,殺了他,為我報仇!”

“你這個不孝子!”

“不孝子!”

她的胸前驟然出現一把匕首,鮮紅的血崩出,噴濺在閔危的臉上,滾燙而腥臭。他的手握住刀柄處,難以控制地將那匕首又推進了幾分。

“好孩子,你會殺了他,對吧?”女子的手轉而溫柔地撫摸他的臉。

“你是我唯一的孩子,你一定要幫我殺了他。若不然,我生你出來做什麽,我當初真該掐死你!”

女子善變,她又要去掐閔危的脖子。

閔危急促地喘著氣,血淋淋的手握住她的手,紅著眼,啞聲道:“娘,我沒忘記,我會殺了他的。”

這般可怕的夢境,讓閔危不敢深睡,但凡有丁點動靜,都能驚醒他。

耳邊是宏才和厚德交織的呼嚕聲,閔危緩慢地闔上雙眼。

自去了徽記當鋪,掌櫃的那句話“我之前見過這樣的雕工,還是京城伯侯所佩戴的”,他就記在了心中。

他的記憶強悍,能記得發生過的很多事,包括兩人的對話。

更何況林良善是這世上第一個對他如此好的人,他們每一次相處的細節,他更是熟記於心。

他又記起初入府時,林良善說過的“在梁京中,有一鎮北王府,我之前經過那處時,瞧見過鎮北王世子,你倒與他長得頗為相像。”

剛開始他只當她說的是玩笑話,沒放在心上,可去過當鋪後,讓他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句話。

即便有了些想法,可因林良善之前說的那句重話,加之每天都在她身邊,他根本沒有機會再次出府探查。但是,就在今天的馬車上,她的神情和行為,都在表明她的不安和恐慌。

她在害怕,且與他的身世相關。

想到了什麽,閔危的呼吸加重了些,柔軟的觸感仿佛還在他的手掌中,鼻尖還嗅得到裹挾馨甜的微苦藥香,她的輕聲笑意猶在耳畔。

握緊的手心濕濡一片。

驀地,他睜眸,面無表情的臉上,眼角已然泛紅,眼內卻異常清明。

他得再找機會出府,去探查那鎮北王府。

有無玉佩都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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