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卞琰給你道歉了？”

寢室十點熄燈。

寧笑笑到下鋪，跟佟奕在一個被窩，蓋同一條薄毯。

佟奕把這次發生的事，前前後後全告訴她了，談到卞琰當面說對不起，寧笑笑微微詫異：“我的印象裏，他這個人幾乎沒給別人道過歉啊。”

“嗯，”佟奕盯著上鋪床板，回想少年清澈的目光，“我也沒想到他會給我道歉，當時心裏就不爭氣地原諒他了。”

“那你之前猜出來是他讓裴宇去拿你東西的嗎？”

佟奕說：“有一點點感覺，但我沒往那方面想。我還以為是裴宇單純看我不順眼呢。”

寧笑笑輕輕笑了幾聲：“那之後呢？”

“什麽之後？”

“就是他對你說對不起之後呢？有沒有解釋為什麽去拿你東西？”

說到這裏，佟奕嘆了口氣，語氣有幾分無奈：“沒有啊。”

“你沒問？”

“沒有。”

“為什麽不問？”寢室裏另一個人默默聽著，隨後冷不丁發問。

“秦玥？你也還沒睡啊？”康婷婷在她上鋪出聲。

秦玥聲音涼涼的：“沒呢，這不是在聽佟奕不爭氣的暗戀史嗎？”

佟奕：“……”

“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休息了。”寧笑笑打圓場，“我們不說話了。”

佟奕也附和：“不好意思啊。”

康婷婷頭朝向的墻面露出一小塊白光：“哎呀，沒事，我一般都不會睡那麽早的，現在才十點半。”

她說完這句話，寢室安靜了一會兒，只能聽見呼吸聲還有窗外的蟬鳴，以及頭頂風扇呼啦啦的轉動聲。

門外宿管查寢的手電筒白光在寢室裏一晃而過後，秦玥幽幽道：“真睡了？”

康婷婷和寧笑笑都沒出聲。

正當佟奕有些猶豫要不要回應的時候，就聽到秦玥開口：“我知道你們沒睡，我知道一點關於卞琰的事，看在我們是室友的份上，想好心好意地提醒你們一句，尤其是佟奕。”

被點名的佟奕下意識疑惑地“啊”了聲。

秦玥冷笑一聲：“別喜歡卞琰了，好好讀書吧，傻子。”

佟奕：“……”

她知道秦玥毒舌冷漠，以往見她懟天懟地懟同學，這次終於輪到她了。

在她的印象裏，秦玥極為嚴苛，比如十點寢室熄燈，她往往催著大家九點半就洗漱完畢，然後不許講話。

這次是佟奕藏不住心事，白天找不到機會，晚上才能在寢室裏，拉著寧笑笑告訴她這件事，觸了秦玥的界限。

秦玥是個獨來獨往的人，平時也不會跟寢室裏的人走在一起，她身上總揣著單詞本，走路的時候也看著，好像跟別人聊天會耽誤她學習的時間。

但與此相對應的是，她的成績出類拔萃，各科皆優，次次考試都是年級前十，深得老師青睞，便任命她當班長。

即使秦玥當了班長，也並沒有因此和同學有更多的交往，依舊堅持遵守自己獨來獨往的習慣。

“那你說說看原因。”寧笑笑接話。

秦玥還沒開口，康婷婷就插了一嘴：“卞琰確實長得好看，但我覺得他脾氣挺差的。不是沒有人跟他表過白送過情書，只是他都拒絕了。”

佟奕楞了下：“拒絕別人……也很正常啊。”

“拒絕人的方式有很多種啊，他偏偏選了最讓人難堪的那種。我有次無意看到，有個女生當面跟他表白，他直接說，” 康婷婷翻了個身，手機的燈光照到她的下巴，她的聲音低下去，整個人陰森森的，“你也配？眼睛小，鼻子塌，還有痘痘，沒事別妄想了，多照照鏡子。”

寧笑笑啞然無語：“這都不能說脾氣壞了，攻擊別人的長相，品行上就……”想到佟奕還在身邊，她沒把下半部分話說出來。

佟奕也怔住了。

所以他對她的行為舉止，還算是表白者裏面比較溫柔的？他讓裴宇拿情書當面讀，是想警告她別喜歡他？但是為什麽讀到半途，他又親自上臺搶了情書，中斷了這件事呢？

他的種種行為，充滿矛盾。

秦玥嘖了聲：“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你們知道卞琰家裏他爸他媽的關系嗎？”

佟奕從不知道這些。

她跟同學們相處時，都只是談論學習和娛樂八卦，從不過問別人的家庭背景。

她知道得少，但秦玥知道的多。

班上每個同學，祖宗八代，包括養的狗生了崽，是公是母，她都了如指掌。

秦玥說完這句話，點名佟奕：“你想不想知道？”

佟奕想起卞琰的若即若離，她想知道為什麽，現在有了一個了解他的機會，她不想放棄。

她只猶豫了一瞬，就回答：“我想。”

黑暗裏，秦玥冷笑一聲，把她知道的，關於卞琰的事，一點點講出來。

※

周五，卞琰特意在外閑逛到十二點，才不緊不慢地回到家。

家裏一如往常，只有客廳裏留了一盞燈。

窗戶沒關，夏夜的風依舊難耐燥熱，與蟲鳴蛙叫一起卷進屋內。

角落裏滅蚊器的燈光亮著，但從大開的窗戶連續不斷鉆進來的蚊蟲，讓它無能為力。

卞琰去到窗邊，把窗戶關上，原本被風吹得脹鼓的窗簾此刻總算消停了。

客廳沒有空調，只有臥室有。

他的媽媽窩在沙發上，側著身已經睡著了。

電視正播放著動畫片，灰太狼正垂著頭，順從地挨著紅太狼平底鍋暴打。

跟他家完全相反。

卞琰把書包放下，接著輕手輕腳推開爸媽臥室的門。

——還好，他不在。

他走到沙發前，彎下腰把媽媽抱起來。

還好他勤於打籃球還有其他運動，身體並不羸弱，抱一名成年女人，只覺得手臂一沈，一使力，就抱起來了。

他的動作已經放得很輕了，但是媽媽還是被驚醒了。

三十三歲的女人眼睛還是跟小孩子一樣幹凈，見到是他，語氣裏的欣喜藏都藏不住。

“琰琰回來啦？”

卞琰不討厭她，但是也不想面對面跟她對視。

他避開她的視線，強壓下心裏的厭惡，輕飄飄地“嗯”了聲。

媽媽雖然傻，但對情緒感知很敏銳。

她的笑容頓時消失了，一動不動任由卞琰把她抱到臥室，然後乖乖躺著，看著他打開空調，然後給她扔過來一條毯子：“蓋上。”

她照做。

卞琰瞥了她一眼，轉身出臥室門，就被她小心翼翼地叫住：“琰琰，鍋裏有面面。”

他一驚，連忙去廚房檢查，還好關了火。

只是鐵鍋裏的面已經坨得不像話，像是一團面糊。

他心中的煩躁油然而生。

只覺得窗外的蟲鳴聲音漸大，一直嚷嚷著讓他不得安靜。

卞琰深呼吸幾下，勉強平覆心情。

身後一道聲音陡然乍響，像是滾燙的油鍋裏不經意間落了一滴水。

“面糊了！面糊了！”

媽媽不知道什麽時候，光著腳站在他身後，見到鍋裏的狀況，又慌又急，彎腰在櫃子裏拿碗，嘴裏嘟囔著：“趕緊撈起來！趕緊撈起來！”

已經十二點半了，普通人家已經休息了。但是他還要處理這個傻子留下的爛攤子！

卞琰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

他忍了又忍，實在忍不住，揚起聲音直呼她的名字：“卞美霞！回去睡覺！”

卞美霞楞在原地，手裏還舉著盤子。

空氣凝滯，連窗外都寂靜了。

過了一會兒，她才小聲地說：“不可以對媽媽這麽兇。”

卞琰不為所動，面無表情：“回去。”

他板著臉的樣子跟他爸有幾分相似。

卞美霞又害怕又難過，輕輕把碗放下，然後規規矩矩地回去臥室。

卞琰原地站了一會兒，時鐘盡職盡責地轉動，時針緩緩指向一點。

他終於動了，把面倒進垃圾桶裏。

一團爛乎乎的面，就像這個爛乎乎的家。

擰巴糾纏著，只會越來越惡心。

卞琰知道自己不能對她發脾氣，她沒有錯。

錯的是那個狼子野心的人渣，以及同樣流著骯臟血液的自己。

他本來就不該被生下來。

又或者，生下來是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傻子也好。

但他成為了最糟糕的第三種情況。

他明明白白地知道這一切，卻無能為力，束手無策。

他恨那個人渣，恨這個世界，恨和他同樣年紀卻享受著正常生活快快樂樂的同學。

所以，他想讓別人痛苦，來緩解自己的痛苦。

那些對他表白的人，就像是飛蛾撲火。

不知道他身世的人，僅憑臉就對他要死要活，甚至還用圓規在手腕上刻他的名字。

知道他身世的人，自以為自己是聖母或是救世主，看他的目光中帶了一絲自己都不知道的憐憫，企圖和他談情說愛。

都是幼稚的把戲。

他不屑一顧。

他全都殘忍地拒絕掉，樂得看他們臉上的窘迫和惱意。

但是佟奕卻不一樣。

寫了封情書放在抽屜裏，一周多不敢拿出來。

她太慫了。

雖然懲罰裴宇時挺痛快的，但是面對自己的時候，連問他為什麽要這麽做都不敢。

她從沒有親口表明自己的喜歡。

這可不行。

沒有給他拒絕的機會啊。

是不是，喜歡的程度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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