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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三十七壇花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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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

隱瞞了那麽久的真相以這樣猝不及防的方式浮出水面,程立學整個人僵硬如化石, 神經也高度緊繃著, 只覺得眼前一片昏天暗地。

知道陳年拿下了全國物理競賽決賽的金牌,並進入國家集訓隊, 又順利和A大簽約,接二連三的好消息, 一切都如路如意所願地實現著。

從程遇風那兒得知陳年在葉家,程老爺子是特地過來賀喜的, 可誰知道……

到底還是百密一疏。

這孩子這麽聰明, 心思靈透, 本來就有所懷疑了, 看她表情,就算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但肯定已經猜到最終結果了。

程遇風也是第一次看見, 原來一個人眼裏的光澤可以在一剎那間黯淡下去, 如同星光隕落, 只餘幽黑死寂。

明明眼眶隱忍得發紅, 陳年的眼淚卻一滴都沒有掉下來。

程遇風扶在她肩上的手稍稍加大了力度, 語氣滿是擔憂,“陳年……”

陳年什麽都聽不見, 只看得到程遇風的唇在動,她的目光透過朦朧的水霧看向他, 緊咬的下唇松開, 胸腔裏的嗚咽聲爭先恐後湧出來, 她只吐出模糊的三個字,“我媽媽……”

不在了,是嗎?

程遇風輕輕點了點頭。

這個時候,找任何的借口隱瞞都沒有什麽意義了。

陳年往後退了一大步,她茫然地看著四周,陌生,一切都那麽陌生,她現在在哪裏?她又要去哪裏?

找媽媽。

對,她要回去找媽媽。

葉明遠停好車,和容昭剛進門,就看到陳年腳步匆匆又慌亂地從屋裏跑出來,兩人開始還不明所以,但看到跟在陳年身後眉心緊蹙的程遇風,一下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

容昭連忙去拉陳年。

陳年反應非常緩慢,雙手被容昭握住了,她睜大眼看著眼前的人,其實只看得到一個模糊的輪廓,但感覺告訴她不是媽媽,她用力掙開容昭的手。

眼前是偌大的庭院,冬日暖陽照在身上,陳年感受不到一絲溫度,只覺得渾身冰冷,像穿著短衫短褲光腳走在冰天雪地裏。

分不清東南西北,不知哪邊才是回家的方向。

又有人拉住了她。

陳年下意識要掙脫,耳邊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是程遇風,他告訴她,“我帶你回去。”

她唇邊溢出細碎的聲音:“機長……”

“別怕。”程遇風又低低地重覆了一遍,“我帶你回去。”

他看了葉明遠和容昭一眼。

葉明遠擁著輕聲啜泣的妻子,朝程遇風點點頭。

回S市的飛機上,陳年一言不發,只是望著舷窗外,視線盡頭是藍天白雲,可她看的是更遙遠的某個地方。

因為乘坐的是昭航的航班,不時有相熟的乘務員過來和程遇風打招呼,對陳年不免好奇地多看兩眼,程遇風沒什麽心情,回應得禮貌又透著疏離的冷淡,乘務員察言觀色,後面就沒過來打擾了。

兩人抵達桃源鎮時天已經全黑了。

走過水仙橋,橋下水聲幽幽,橋邊人家亮著燈火,充滿了人世的溫暖。周圍熟悉的景物,讓陳年像註水的青菜般活過來了三分,她走得飛快,裙擺掠起冷風,仿佛被一雙無形的手托起來。

程遇風緊跟在後面,路燈零星亮著,散發著清冷的光,那道纖細的身影前一刻晃在明亮處,不一會兒又幽魂般撲進了黑暗中。

她孤零零行走在這綿長的明亮和黑暗裏,像在生與死、希望和絕望之間穿梭。

裙擺絆倒了陳年,底下是凹凸不平的青石路,她雙膝跪地,發出一聲脆響,卻一點都不覺得疼。

程遇風趕緊上前去扶她。

沒等他走近,陳年又爬了起來,跌跌撞撞,繼續往前走。

她去往的不是家的方向。

上山的路程前所未有的漫長。

入夜後,山風淩厲如刀,在陳年裸露的肌膚上刮了一道又一道,她渾不在意,風又集結起來將她往後推,她用力咬住牙根,彎腰艱難前進。

辮子不知什麽時候散了一根,長發垂落肩側,被風扯得亂七八糟。

墓地近在眼前了,陳年的腳步也淩亂不堪,雙腿軟綿綿的,提不上一絲力氣,她幾乎走幾步就要摔一跤,但每次都在程遇風的手剛碰上她時又站了起來。

終於,陳年走到了那座無名墓前。

今晚沒有月光,她整個人都淹沒在黑暗中,臉上的表情幹幹凈凈,呼吸輕得幾乎聽不見。

山上溫度很低,程遇風擔心陳年著涼,脫下身上的外套,披到她肩上,她沒有一丁點兒的反應,既不哭,也不說話,就那樣安安靜靜地和墓碑對視著。

人在極度悲傷時是沒有語言的。

可程遇風完全沒有想到,如此開朗樂觀、感情豐富的一個小姑娘,在知道母親去世的噩耗後,她會選擇這樣一種方式封鎖自我。

一道墓碑,隔開的是生和死兩個世界。

程遇風分明覺得,他和近在咫尺的陳年也在不同的世界裏,她把自己和這個世界隔絕開了。

陳年在墓前站了整整三個小時。

風呼嘯著從兩人間穿過去。程遇風看看時間,十一點多了,他走上前,“陳年,我們回去吧。”

陳年不知道有沒有聽到,不點頭也不搖頭。

程遇風知道她此時已經筋疲力盡了,彎下腰來背她,等了一會兒,才感覺到有重量爬上後背,他穩穩地把她背起來,調整外套,把人攏得嚴嚴實實。

走了十幾米遠,程遇風感到兩條胳膊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摟住了自己的脖子,噴在頸邊的氣息,濡濕溫熱,若有似無,他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碎成了一片片。

他的聲音透著沙啞,卻很堅定,“不管發生什麽事,還有我在。”

陳年悄悄收緊了摟著他的手,算是回應。

風大,晚上的山路又不好走,將近十二點時,兩人才回到了陳年家。

程遇風放下陳年,找了張椅子讓她坐,他看了一圈屋裏,沒找到熱水壺,只好去廚房生火燒熱水,又擔心人不在眼前會出什麽事,於是他把陳年帶去了廚房。

有了第一次用木柴燒火的經驗,程遇風順利燒開了半鍋水,往裏面沖了涼水,試了一下溫度,差不多了,他找來幹凈毛巾,給陳年擦臉、脖子和手,另外的一部分熱水則留著給她泡腳。

程遇風此時才發現,陳年的兩只鞋子都丟了,襪子脫掉後,雙腳冷冰冰的,還泛著紅,她的腳很小巧,他一只手就能握住,揉了幾下,渡些溫度過去,這才輕按進熱水裏。

泡完腳,程遇風幫忙用毛巾擦幹,然後把陳年抱回房間,放到床上,用被子裹住。

被子太久沒蓋,一股潮濕的味道,可這時候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程遇風拉了把椅子在床邊坐下,柔聲哄她,“睡吧。”

陳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程遇風帶她回桃源鎮,陪著上山,又把她背回家,細心照顧。陳年表面上雖然沒有什麽反應,但她能感覺得到,來自他的溫暖和關懷。

知道媽媽離世的消息,她的心像經歷了一場地震,處處是坍圮、荒蕪和絕望。

和她血脈相連的那個人已經離去,永遠也不會回來了,而身為唯一女兒的她卻被隱瞞著,那麽晚那麽晚才知道消息,叫她如何接受?

如何去接受!?

陳年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被媽媽丟棄了。

她以後都沒有爸爸媽媽了。

陳年整晚都沒合眼,程遇風也是一夜無眠。

半夜時他又出去接了一通來自葉明遠的電話,其實從落地S市機場開始,他們之間已經有過十幾次通話,只不過有三次那邊的人換成了爺爺程立學。

他們此時還在A市中心醫院。

程遇風和陳年剛離開沒多久,容昭就昏了過去,一邊是傷心欲絕的女兒,另一邊是昏迷的妻子,葉明遠真是心力交瘁。

好在這次容昭的病情不算很嚴重,但為了保險起見,醫生還是建議要留院觀察兩天。

葉明遠時刻擔心女兒的情況,可又走不開,還好那邊有程遇風陪著,他的心才勉強平靜了幾分。

考慮到葉明遠承受了雙重的精神壓力,程遇風並沒有把陳年的情況全盤以告,寬言安慰了他幾句才結束通話。

接下來的兩天,陳年白天黑夜都待在墓地,雙眼空洞地和無名墓碑相對。風來了,只吹動她的發絲,太陽出來了,沒有給她帶來溫暖,只是把她的影子印畫在墓碑上。

日升月落,好像都和她沒有關系了。

程遇風在旁邊陪著,無聲地縱容著她用自己的方式平息悲痛心情。

可他越來越覺得不對勁。

從登上回S市的飛機到現在,陳年一個字都沒有說過,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給她吃什麽她就吃什麽,讓她去睡覺她就乖乖爬上床,卻是整夜整夜地睜眼到天亮。

那雙漂亮清澈的眸子如今已密布血絲。

她怎麽可能不傷心難過?只是她把它們都壓抑鎖死在心底。

陳年太累了,她在墓前跪坐下來,把臉靠在冰冷的墓碑上,緩緩閉上了眼,像是要從上面尋找溫暖。

曾經,她還讓程遇風幫忙轉告程爺爺,“逝者已矣,請他節哀。”

可當時哪裏知道,那小小骨灰盒裏盛裝的竟然是她骨肉至親,那麽溫柔善良疼愛她的媽媽,怎麽突然間……說沒就沒了呢?甚至為了瞞住去世的消息,連墓碑上都沒有刻字,成為了這山野間的一縷無名孤魂。

終究渡人不渡己啊。

命運的利刃沒有落到自己身上,又怎麽能感受到那種切開皮膚切斷血脈剝掉骨頭的疼痛呢?

媽媽,前方的路沒有您陪伴,要是不小心摔疼了,誰來扶我?誰來安慰我?誰來抱著我哭?

一片黑影籠罩了過來,接著陳年感覺到自己的臉頰被很輕地移開,挨在堅硬溫熱的胸膛上,她能清晰聽到陣陣心跳聲。

“哭出來吧。”

她表情迷茫,似乎忘記了哭是怎麽一回事。

“哭吧,”程遇風摸了摸她頭發,語氣比動作更溫柔,“我在這裏。”

這四個字像水龍頭的開關,陳年的眼淚瞬間洶湧而出。

不是一滴一滴地掉,而是一串一串地,又快又急,如同驟雨撲荷葉,不一會兒程遇風胸前的襯衫就濕了大半。

陳年緊緊抱住了他,簡直要嵌入他懷裏,先是無聲落淚,然後哭出了聲音來,哭得歇斯底裏、撕心裂肺,直到喉嚨沙啞,變成了低低的啜泣。

她渾身發抖,泣不成聲,“機長……我、我……沒有……媽媽了……”

被眼淚浸潤的心口瞬間變得無比滾燙柔軟,程遇風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帶著某種克制和撫慰。

“你媽媽只是先去了一個我們所有人最終都要去的地方。”

“很遠很遠的將來,她或許會在某個路口等你,就像你爸爸曾經在某個路口等她一樣。”

程遇風又輕聲說: “你還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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