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蓮城的夏天格外的熱，八月底的軍訓，幾乎每天都有學生中暑倒下，教官後來都不太敢讓學生站軍姿、踢正步了，尤其是下午，基本符合“軍訓五分鐘，休息一小時”這乍一聽頗為耳熟的標語。

韓丞樾倒是寧願教官讓他們多訓練點，每次休息教官都會帶他們到樹陰下圍坐成一圈，和附近的班級拉歌，而每次又都會有精力過剩的憨憨扯著嗓子大吼亂叫，調兒都快跑到一光年外了，依舊自我感覺良好，下一句再接再厲，飆出第三宇宙速度。

軍訓倒數第二天晌午，韓丞樾吃完飯沒有直接回宿舍，走到一個偏僻角落，確認周圍無人，才從口袋中掏出手機——開機、解鎖，一氣呵成，剛想上瀏覽器搜一些數理競賽信息，一個未接來電和一條短信便彈了出來，均來自他母親王禎。

韓丞樾先點開短信：“樾樾，過幾周，我大概會和劉叔叔再婚。”韓丞樾其實很早之前就有種隱隱的預感了，他剛記事沒多久，父親溘然離世，母親不辭辛苦，獨自一人一手把他帶大，前陣子，韓丞樾發現有位叔叔經常在下雨天送母親回家，問母親，她臉色微赧，人因這浮起的紅暈顯得精神了不少，她說他們在同幢寫字樓上班，一次去買咖啡時偶然認識的。

應該為母親高興的，韓丞樾冷靜抽離地評判，但無論如何暗示，內心還是忍不住生起一個自私的想法：就他們母子倆一起過日子多好。

一個下午因此心煩意亂，訓練過程中手臂不小心打到了前面的女同學，休息後，大家照例合唱了幾首□□就開始放飛，平素本就紮耳的噪音似乎被煩躁的心情放大了好幾個分貝，韓丞樾頭疼地按住太陽穴。

教官這幾天已經被嚇出了應激反應，“同學身體不舒服嗎？”

韓丞樾慢了半拍回過神來，一邊放下手，一邊說：“……沒有。”

這時，對面飄來一曲《你曾是少年》，也許應當說作《你是少年》，歌詞微微做了改動，經看臺上那男生清唱詮釋，完美貼合了在坐每一人青澀未褪、年少志滿的心境。

“此刻當前，你有一雙清澈的雙眼，奔跑起來，像是一道春天的閃電，想看遍這世界，去最遙遠的遠方，感覺有雙翅膀，能飛越高山和海洋。”

空透清越的聲音如流水，一股微涼直沁入心肺，說是敲冰戛玉也不為過，燥熱、煩惱奇異地慢慢煙消雲散。

男生忽然擡起頭，往下方坐滿人的塑膠跑道看過來，韓丞樾直覺自己在某一瞬間，正正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男生的眼角有些上挑，彎成了春桃花瓣邊獨有的弧度，丹唇削薄，幾下翕合之間，仿佛給對視之人下了一個無解的咒：“此刻當前，你是一個樸素的少年，愛上一個人就不怕付出自己一生……”

又一天，兵荒馬亂的軍訓總算落下了帷幕，剛剛結束會操，韓丞樾口幹舌燥，準備去小賣部買瓶水。

小賣部人山人海，韓丞樾突然有些後悔，輪到他時，礦泉水竟然已經賣完了，他前面的男生買走了最後一瓶。

“要不，我買別的吧。”前面的男生方才在點硬幣沒走開，見韓丞樾一臉懊喪，便將剛買的礦泉水塞到他手裏，“阿姨，麻煩幫忙拿一瓶水蜜桃味的酷兒。”

手中一冰，韓丞樾才反應過來，“謝謝。”

男生轉身沖他笑了一下，明眸皓齒。韓丞樾驀地發現他正是昨天在看臺上唱《你是少年》的男生。

“沒關系，我先走啦。”

回宿舍收拾東西時，一側褲子口袋掉出了兩枚硬幣，韓丞樾從地上拾起硬幣，端詳片刻，他好像沒有把錢付給那名讓水的男生。

韓丞樾計劃問在其它班的初中同學打探消息，將人找出來，把錢還了。雖然只有兩元，但不把這兩元還了，韓丞樾就像是心裏長了疙瘩，渾身不對勁。

結果這計劃還沒付諸實施，在開學典禮上便得知了他的班級和姓名，主持老師說：“下面，請高一新生代表，八班的秦峣同學上臺發言！”

韓丞樾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看清上臺的男生的臉時，瞌睡蟲不翼而飛，原來他就是全市中考狀元秦峣。

大課間還有幾分鐘，從操場回到教學樓後，韓丞樾沒有直接去教室，而是往樓上走，去了八班。他在門口往裏瞧，沒看到人，正想找人問問，肩膀被人從後方拍了拍，“同學，麻煩讓一讓。”

韓丞樾往旁邊退了幾步，側頭一瞧，心想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那天忘了這個。”

秦峣疑惑地皺了一下眉。

“軍訓最後一天。”

秦峣這下想起來了，接過硬幣，笑道：“噢，是礦泉水的錢？”

韓丞樾點頭。

“只給我兩元，說不過去吧？那可是最後一瓶，物以稀為貴，怎麽也得漲點價吧？”

韓丞樾臉色微變，正欲爭論，看見秦峣上翹的嘴角，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只是一個玩笑。於是，他也笑了起來。

“快上課了，你幾班的啊，若趕過去遲到了不會被罰抄吧？我初中時的班主任可沒少因為我踩點上課罰我抄課文。”

“二班，韓丞樾。”

韓丞樾頭一次知道中考狀元，這別人家的孩子也被老師罰過。他還沒來得及稀奇和高興，清脆的鈴聲先響了起來，連忙跑回教室，“報到！”

剛剛做完自我介紹的語文老師面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這位同學，今晚把《勸學》抄三遍，明天早讀課，我會來檢查，順便抽背。”

韓丞樾：“……”秦峣的嘴一定開過光，韓丞樾平生最恨抄寫，這筆賬下次遇見了可得好好算算，不過他在周五的體育課又見到秦峣時，只是稍微吐槽了一下。

剛剛開學的體育課很是自由，操場上，慢走的、跑步的、打羽毛球的、打籃球的都有……秦峣卻沒去活動，一個人坐在樹陰下。韓丞樾投了幾個球，便說自己要歇會兒，接住在籃框邊上轉了一圈最終落入框中的球，丟給隊友便跑了。

“秦峣，你也上體育課啊？”

秦峣聞聲掀起眼皮，有些驚詫，“你認識我？”

韓丞樾怔了一下，覆又想到之前只有他報了名字，“咳，我們學校還有誰不認得你嗎？開心典禮上，你不是作為新生代表發言致辭了嗎！”

秦峣“哦”了一聲，不說話了。

韓丞樾覺得他有點奇怪，也許是日頭太曬了，沒什麽精神，“我那天還真遲到了，不僅被罰抄還被罰背！而且你知道嗎，我們班那語文老師抽背時，先念一句，然後讓我背前一句……”

秦峣安靜地聽著，韓丞樾繼續講：“她還不考慮斷句，比如，她會說‘蟹六跪而二螯’，我抓耳撓腮地想了半天，最後還是把那一段在心裏從頭往下默背，才想到是‘用心一也’。”

秦峣“噗”地笑了出來，韓丞樾松了口氣，可算讓他打起精神了，賬就不算了吧。

王禎的婚禮來得比韓丞樾想象得還早一些，沒有定在周末，韓丞樾要上晚自習，不便參加，也不太想參加，最終就沒去了。

重新結了婚，自然是要搬家的，韓丞樾平時住校，周五回去，王禎照例給他做了喜歡的菜，待他吃完，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輕聲說：“你把你需要的東西理一理，劉叔叔明早會來接我們，如果來不及，我讓他下午來。”

韓丞樾點了一下頭，回房間後，懶洋洋地撲到床上，一動也不動，良久，才慢慢爬起來，環顧一圈，開始整理。

“我理好了。”韓丞樾將一個行李箱拖了出來，看見王禎獨自坐在沙發上，背影有些落寞，心裏不由難受起來，他默默地走過去從身後抱住她，說對不起，聲音幾不可聞。

王禎沒有聽見，“幹嘛呢，這麽黏人？哎，熱死了，快放開。”

韓丞樾從善如流，松了手，指出：“劉叔叔抱住媽媽時，你好像不覺得熱的呀！”

王禎被他一說，更熱了，現在的小孩可真是……

“祝福你們！”韓丞樾說完就腳底抹油似地溜了，他母親臉皮薄得很，絕對不想被他看見她現在的表情。

周六是個大晴天，韓丞樾一早起來，明顯感到王禎的心情放松多了。劉子平準時來接他們，路上不堵，很快就到了他住的小區。梅苑小區是近幾年新建，綠化好，車位足，離搬遷後的蓮城中學還近，是以房價一直高漲不下。

電梯間內，王禎對韓丞樾說：“以後你去上學就方便多了。”

劉子平笑了一下，“當初就是聽說蓮中會搬到城西，才買了這套房，曼曼明年也會上中學了，如果她能考上蓮中，以後你們可以一起上下學。”

韓丞樾心想，都這麽大的人了還要結伴上下學？不過，還是在王禎期待的眼神中，應了一聲：“嗯……”

“到了，哎，這袋我來拿吧！”

韓丞樾不著痕跡地避開了，他本能地不想欠他人人情，更何況他和劉子平之間的關系實在談不上親近，“我自己一人可以的，不重。”而後生怕氣氛尷尬，盡可能自然地銜接上前面的話題：“我們學校附近有一家沙縣小吃，價格便宜，味道正宗，到時候還可以帶劉曼嘗嘗。”說完，背上書包，擡起行李箱往外走，結果太逞能了，手上的尼龍袋沒拿穩。

尼龍袋就快摔到地上時，被一人眼疾手快地抓住，韓丞樾順著那只白皙的手往上望——

桃花眼，柳葉眉。

韓丞樾還沒來得及驚訝，對方先不太確定地喊了一聲他的名字，打量了一番他手中、背上的行李，“你搬到我們小區來啦？”

“嗯。”

“樾樾，遇上同學了？”

韓丞樾搖頭，“是校友，我們不同班。”

“叔叔阿姨好。”

“剛剛謝謝了，給我吧。”

“你家是幾室啊？我幫你把這袋東西拿過去吧。”

韓丞樾想了想，鬼使神差地默許了，他上次沒同秦峣計較，還自曝糗事給他打氣，這次他搭把手，就當之前那拋諸腦後的人情債一筆勾銷了吧。“謝謝。”

“別客氣，小事一樁。”

韓丞樾的新家和秦峣正好是對門，王禎晚上多做了一些點心，讓韓丞樾送過去。

人情往來實在令人頭大，不如和數字、公式打交道來得暢快，那個模糊的度，他一直在心裏掂量，卻也沒法把握，譬如現在他覺得第一天就給新鄰居送點心太過熱絡了，王禎卻覺得理所當然，“你們不是互相都認識的同學嘛！”

是校友，韓丞樾在心裏強調。

劉曼嘲笑：“膽小鬼，不敢敲門，王阿姨，還是我去吧！”

劉子平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劉曼的腦袋，“不許這樣叫哥哥！”

劉曼吐了一下舌頭，端著碟子往外走，韓丞樾無奈跟上。

按了門鈴沒多久，門便開了，開門的正是秦峣。

“是你？”

韓丞樾摸了摸鼻子，“我媽非要我送些點心過來。”

劉曼把碟子遞給秦峣，脆生生地喊道：“大哥哥，給。”

“這算是我妹。”

劉曼“哼”了一聲，“誰是你妹！”

秦峣還沒接過碟子，靠著門框，有些奇怪地看著他們。

“請收下吧，我媽媽的手藝還是挺不錯的，可能第一天來就這麽打擾會讓你們有些不適應，但她非要我們來串個門，怎麽也勸不……”

“你們在門口做什麽？”

韓丞樾側過頭，驚訝地看見過道上，走來了一個和秦峣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那人對著秦峣，叫了一聲“哥”。韓丞樾這才回魂，原來是秦峣的弟弟，估計還是孿生的。

“哇，這是給我們的嗎？”他一點也不見外地接過，“謝謝，聞著就好香啊！”

他走近了，和秦峣站在一起，仔細辨認，還是能看出點區別的，秦峣的皮膚更白一些，似清冷月光，沒怎麽見過太陽。

作者有話要說： 依舊是舊文搬運。

曾經OPPO手機的廣告詞：“充電五分鐘，通話兩小時。”太陽系的邊界隨著科學研究的不斷深入慢慢地往外擴，比如之前每次觀測到一顆行星，在人類的認知中太陽系的邊界也就自然而然地往外推移，現在還不斷有新的發現，以及這個邊界其實很難定義的，若要參照彗星公轉的軌道，那遠日點會延伸到很遠的地方。第三宇宙速度指的是太陽系的逃逸速度。月光其實也是太陽的光，沒關系，別糾結……“樾”讀“yuè”，“峣”讀“yáo”。挖個坑，緩慢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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