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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最在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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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舞辻無慘就這樣坐在寢具內, 生命虛薄的仿佛將散的霧氣。

他註視著跪坐在他身側的少女, 看到她將茶托放在矮桌上。

方才他所聽到的笑聲既輕且短, 等到他真正將紅梅色的眼眸移向她時, 那樣的笑已經被悉數收斂了。

沈默在他們之間擴散, 但室內卻響起了細碎的火炭被灼化的聲音,在安靜的空間裏格外明顯,正如同鬼舞辻無慘也在不斷地流逝著的體力……與生機。

他忽然覺得很害怕——甚至近乎恐懼。

在什麽也未曾擁有的時刻, 只是單純地渴求著那些從未有過的東西,最多只會讓人們對那些東西的欲/望愈發強烈。

但如果是曾經擁有了許多,最終卻又變成了一無所有, 則會讓人難以面對那些忽然被抽離了一切之後, 徒留的空缺。

鬼舞辻無慘的眼睛睜得很大, 紅梅色的眸子瞳孔緊縮,但瞳孔的形狀卻回歸了極為尋常的普通人類的模樣。

禦簾之外的庭院裏正在迎接著回溫的暖流, 張開的紫藤花從枝頭垂落而下,在輕柔的風拂過之時投入她的懷抱, 卻又因自身的重量,無法在她的懷中久留。

那樣的景色被厚重的禦簾悉數遮掩, 靜坐在屋內的二人,誰也沒有看到這幅墜落之景。

鬼舞辻無慘纖長的手指抓緊了自己的衾被, 他的力度極大,本就蒼白的皮肉仿佛能從指節之下看到森森白骨。

矮桌上放著的藥碗, 從碗口出升起的熱氣, 哪怕是在溫暖的室內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淡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鬼舞辻無慘還是開口了。

“很好笑吧,”他的聲線仿佛正在顫抖著,那裏面滿盛著過分強烈卻又不知該如何宣洩的情緒。

“我現在這副樣子,”仿佛是自嘲一般,他竟也低低地笑了起來,弓起的身體,從那身白色的裏衣之下,瘦弱的脊背凸起嶙峋的骨。

“疾病纏身、時無多日。”

薄薄的唇瓣幾乎沒有血色,再加上從不顯出半分健康的臉色,仿佛隨時都要踏入黃泉地獄。

他微微側過臉看,瞳孔裏倒映出八百比丘尼的臉——那張無論何如都是美麗而又平靜的臉。

鬼舞辻無慘對她說:“笑吧,再多笑一笑。”

仿佛是自暴自棄一般,鬼舞辻無慘甚至自己也笑了起來,斷斷續續的,不斷被情緒變化時無力承受這般變化的身體狀況打亂。

他的笑裏滿是悲涼的意味。

但八百比丘尼仍沒有說話,就好像一切都不在意一般,安靜地坐在他的身側,看著他笑著咳嗽,溢出來的不止是笑聲,還有哪些猩紅色的、帶著腐朽與潰爛一般的血。

那些粘稠的液體從鬼舞辻無慘的指縫中往外淌著,順著他的手腕流入衣袖之中,在蒼白的皮膚上留下猩紅的裂痕,仿佛是割開了皮肉滲透而出。

仿佛是終於對她這副模樣死心一般,他不再看向八百比丘尼,半垂著腦袋,手掌像是脫力般墜在衾被上,斑駁的黑紅浸染了他的寢具,在炭火溫暖的房間裏,怪異的鐵銹味開始彌漫了整個房間。

蜷曲如海藻般的黑色長發被虛虛地束起,卻在他咳嗽時隨著身體的震動散亂至身側。當他半垂著腦袋時,黑色微蜷的長發便幾乎遮住了他的面容。

隔著蜷曲的黑發傳來的聲音問八百比丘尼:“這就是你想要的結局嗎?”

八百比丘尼大抵是想要說話的,但她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被鬼舞辻無慘搶了先。

他這時候也有太多的話想要說,更有太多的問題想要問她,本以為過了那麽多年他努力改變了許多,也會因此而更加接近八百比丘尼,但是……

或許從一開始就錯了。

八百比丘尼真的需要他的改變嗎?

這樣的問題,在自己的思考下得出的答案,忽的令鬼舞辻無慘覺得渾身發涼。

他從來都沒有看清過八百比丘尼,也從來……都沒有被她真正信任過。

意識到這一點,完全是因為在那個時候,太宰治早就已經知道的一切,對於鬼舞辻無慘而言竟都是從未有半分感知的陌生。

他並不覺得是八百比丘尼告訴了他,但正是因為如此,鬼舞辻無慘才更加覺得,自己似乎永遠也無法靠近八百比丘尼的心。

他永遠都在相隔遙遠的地方,遙遙迢迢地望著那道虛妄的身影。

即便八百比丘尼曾在無數個夜晚躺在他的身側,也在無數個白天對他展露笑容。

“你覺得不好嗎?”八百比丘尼終於開口了,她輕輕地問:“一切都重新來過,所有事情都還未曾發生,在這樣的時間裏……”

“就像普通人一樣,平靜地度過餘生。”八百比丘尼問他:“你覺得,不好嗎?”

鬼舞辻無慘沒有說話,他也沒有擡起臉來,只是維持著原本的姿勢,卻從那消瘦的身形之中,仿佛看不到感受不到半分生機一般。

禦簾之外的春意仍在侵蝕著整個平安都城,京內回暖之時,往往各類祭典也快要開始了。

但這一切都與鬼舞辻無慘無關,因為他既無法參加、也無法出門。

身為人類的時光裏,鬼舞辻無慘活動的空間,哪怕是在身體狀況最佳的時刻,也僅限於庭院之中。

產屋敷家比起櫻花更愛紫藤花,因而宅邸之中的各處庭院,也多栽著這樣的植物。

在他變成鬼很多年之後,再度降臨了那座幾乎與現如今的產屋敷宅邸一模一樣的建築內時,他便忽然想起了多年之前自己也曾這樣站在庭院之中。

月色如練,輕柔地墜落在他的外衣,庭院裏寂靜無聲,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

在胸腔之中跳動著的,是象征著他仍然存活於世的,一點也不強健的、人類的心臟。

“我去見了他,”八百比丘尼輕輕地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安倍晴明。”

在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鬼舞辻無慘又像是忽然活過來了一樣,他猛地擡起臉,紅梅色的眸子裏滿盛著近乎慌亂般的情緒。

鬼舞辻無慘一直都知道這個名字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非比尋常,甚至在多年之前的平安京中,也流傳著他們之間的傳聞。

素來不與京中任何女子有所牽扯的安倍晴明,在他面前唯一的例外便是八百比丘尼。

即便鬼舞辻無慘與她在一起生活再怎麽漫長的時間,也無法掩蓋半分屬於安倍晴明留下的痕跡。

他一直都是清楚的——在八百比丘尼的心目中,鬼舞辻無慘的地位不如安倍晴明。

而那時候,他唯一的安慰是,安倍晴明已經死了。

無論他活著的時候是多麽聲名遠揚的大陰陽師,彼時在京都之內又是多麽受人稱讚,但他仍然只是人類,而人類,都會迎來自己的結局。

死亡。

鬼舞辻無慘無法遷怒已經死去的人,所以這樣的芥蒂,只要不被刻意提起,便仿佛能夠當做並不存在。

然而現如今一切都不同了,因為現如今,正是安倍晴明還活著的時候。

而八百比丘尼,已經去見過他了。

“所以呢?”鬼舞辻無慘這時候才發現,原來過於猛烈的情緒瘋狂上湧,全部聚集在人的腦海之中的時刻,說話時的聲音,反而會變得如此平靜。

平靜得甚至都不像他了。就像是平日裏的八百比丘尼才慣用的語氣。

“最後再來通知我一聲,你終於見到了自己最想見的人,可以過上……”他頓了頓,仿佛是無力說出完整的話語,所以還需要中途休息片刻,才能將這句話說完:“最想要的生活了。”

分明只是句輕飄飄的話而已。

鬼舞辻無慘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就好像脖頸猛地被人扼住一般,讓他連完整的句子都沒法說出來。

甚至連八百比丘尼的聲音,也仿佛蒙上了一層濃重的稠霧。

她說:“原來你是這麽想的嗎。”

她的語氣就像是在感慨著什麽一般。

鬼舞辻無慘不想聽到這種感慨,他只是在想,如果只是最後想再來嘲笑他一番,或是來他的面前炫耀自己如今的得意,那麽八百比丘尼的確成功了。

他再沒有比現如今更加悲慘、更加無力的時刻了。

乃至連質問她的念頭都一並消失了。

鬼舞辻無慘只是想,她什麽時候會離開。

然而這樣的念頭剛在心底裏升起來,卻又被鬼舞辻無慘壓了下去,他大抵是不願意思考這種問題的,讓他覺得,分明是活了千年有餘的自己,卻好像連當初真的什麽也未曾經歷過,只是身為人類時的自己也不如。

但在他的手背上,覆上了一只柔軟而又白皙的手。

與鬼舞辻無慘的消瘦嶙峋不同,那只手帶著普通人該有的溫度,柔軟的皮膚與他的手指接觸,那些滿溢在他手掌之中的猩紅血跡,也因尚未完全幹涸而被她的皮膚沾染。

他忽然怔住了,擡起臉時看到了八百比丘尼的眼睛正在註視著他,那雙眼睛裏仿佛也浸潤了春天的暖意。

——*——

八百比丘尼比鬼舞辻無慘更先醒來——在產屋敷家的侍女住處。

【書】是傳說之中存在的寶物,不僅能夠改變現在,甚至連過去也能改變。

於是八百比丘尼用掉了自己手中的半本書,自遇到鬼舞辻無慘之後便開始編寫內容,一直到了他回到公寓的那一天,她才徹底寫完,讓那上面的事情,全部化為了現實。

並未吃下人魚肉的八百比丘尼,遇上了仍是產屋敷無慘的無慘。

身體孱弱、疾病纏身的……產屋敷無慘。

她當然也能在書上進行修改,讓產屋敷無慘不再受疾病的折磨,但這樣的改變……反而沒有任何意義。

多年以來鬼舞辻無慘一直都在逃避,他奉行著這樣的準則活了很多很多年,從平安時代到戰國時代,再從大正時期到平成時期。

鬼舞辻無慘一直都在逃避。

在面對繼國緣一時他能自己分裂成一千八百塊試圖逃跑,哪怕被繼國緣一斬碎了其中的一千五百多快,他也還是憑借著剩餘的碎肉茍延殘喘多年。

哪怕繼國緣一的赫刀留下的傷痕,幾百年來一直都在灼燒著他的身軀。

但鬼舞辻無慘在多年之後面對也是使用著日之呼吸的竈門炭治郎,當他的身體因急劇老化而無法恢覆時,他又想逃走了。

——即便這一次,他沒能成功。

但他依舊沒有真正死去,因為八百比丘尼分擔了降臨在他身上的死亡。所以再度睜開眼睛的很多年之後,他才能在又一次遇到了危機的時刻,下意識地生出逃跑的念頭。

即便他這一次是打算帶著八百比丘尼一起跑。

並非是說這樣的做法不好,只是這與其說是鬼舞辻無慘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解決方式,倒不如說是他下意識的想法,是深深地刻入了他的血肉之中的、無法擺脫的缺陷與陰影。

所以無論遇到什麽樣的問題,他都會下意識生出這樣的念頭。

哪怕在當初的鬼殺隊總部,他一開始的計劃還包括【將八百比丘尼帶回去】。但到了感覺自己要死在竈門炭治郎的赫刀下時,他卻有那麽短暫的時間,甚至將這一目標都拋之腦後了。

所以八百比丘尼盡可能地保留了他們彼此最真實的模樣,並且在這樣的情況下,與他再次相遇在了產屋敷家。

這時候的八百比丘尼沒有吃下人魚肉的理由也很簡單,因為在那一次的狂風暴雨來臨之前,她和自己的父親告別了。

在離開那座小漁村之前,八百比丘尼對村子裏的人說自己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到不久之後他們將會因為狂風暴雨持續的時間太長而被迫出海,在那次捕撈中帶回來的怪異的魚類,它的肉會讓所有人沈睡不醒。

當她說出這種話的時候,大家只會當做是普通的夢境,但如果現實真的按照她所說的情況發展,那麽他們會做出的選擇也並不相同。

在告別了那座小漁村之後,她找到了產屋敷家的宅邸,並且成為了產屋敷家的侍女。

這就是八百比丘尼在【書】上進行的修改。

當她從產屋敷家醒來之後,八百比丘尼去向管事請了半天的假——她去見了晴明。

產屋敷家和晴明所居住的土禦門大路距離並不算遠,所以即便是步行也沒有花費太長的時間,站在那座宅邸門口,她的視線穿過敞開的大門,看到了那裏面雜亂生長著的植物。

一切都仿佛她曾無數遍看到了夢境。

但這時候的晴明,其實是不認識她的——沒有吃下人魚肉的八百比丘尼,自然沒有因為去見他的師父賀茂忠行而見到剛開始修行陰陽術的晴明的可能性。

春色漸濃,晴明的庭院裏馥郁著白梅的淺淡香息,仿佛連空氣之中都有著淡淡的甜味。

坐在外廊的青年沒有穿上朝服,只是身著白色狩衣,他的姿態極為隨意,絲毫沒有所謂【大陰陽師】應有的做派。

八百比丘尼深深地呼吸著,仿佛是做出了什麽重要的決定一般,踏入了他的庭院。

當她隔著庭院對上晴明投來的視線時,便也看到了在他的唇邊浮現出的笑意。

那張宛如女子般秀美的面容上,殷紅的唇微微抿起,那樣的弧度極小,卻足以令人看出他此刻心情甚佳。

八百比丘尼走了幾步,站在庭院中喚出了他的名:“晴明大人。”

坐在外廊的安倍晴明沒有刻意更換姿勢,他的臉上依舊掛著笑容,對八百比丘尼說:“請上來吧。”

八百比丘尼輕輕地搖頭:“我站在這裏就可以了。”

事實上,當她開口的瞬間,安倍晴明便已經覺察到了她身上的怪異之處。

毫無疑問,現如今站在他面前的這名女子,的確是人類。但令他覺得怪異的是,在她的身上,似乎存在著一些本不該存在的東西。

那樣的東西是什麽,安倍晴明並不能立刻確定,但他大概能夠猜測出來,應當是【名】和【咒】之類的東西。

見她執意站在遠處,安倍晴明也不再提這點,只是吩咐自己的式神蜜蟲去搬來桌子,順便將酒和小菜也一並拿來。

“原本是為博雅準備的,但他今日似乎無法前來。”安倍晴明笑道:“所以能請您來與我小酌幾杯嗎?”

八百比丘尼沒有拒絕的理由了。

她垂下了眼瞼,從庭院之中朝著晴明走去,踏上了外廊之後,跽坐在他的對面鄭重其事地問好。

“不必如此拘謹。”安倍晴明說:“既然您能進來,那便是朋友了吧。”

能夠進入安倍晴明的庭院中的人,從來都不多,甚至一年之中的數量也不會超過手指的個數。

這並非是因為安倍晴明性格孤僻不喜與人來往,而是因為,像安倍晴明這樣的存在——這樣與眾不同的存在——很難會有足以進入他的宅邸之中的朋友。

他既擅長處理與人交往時的任何事宜,也從不想主動與那些人結交,在他的宅邸之中四處都存在著各種咒,即便實際上是敞開大門,但在許多人眼裏也是大門緊閉的模樣。

穿著唐衣的蜜蟲將矮桌與酒菜端了出來,她的腳步沒有流出半點聲音,更沒有開口說半句話。

八百比丘尼微微垂著腦袋,視線落在面前被擺好的酒菜上。

明明想著無論如何也要來見晴明一面,可真正見到了對方,卻忽然又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何而來了。

安倍晴明在杯中倒好了酒,他將酒杯放在八百比丘尼面前,纖長的手指握著另一只酒杯,抿著杯中的酒水。

他沒有詢問面前的女子究竟為何而來,只是在給自己倒酒之時忽然感慨道:“不知不覺間,又能夠見到這般美麗的景色了……”

八百比丘尼微微一怔,似是沒有聽明白他的意思,卻在擡起臉時看到他的目光落在庭院裏。

靠近墻邊的地方栽著一株櫻樹,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了,但因為春天來臨的緣故,枝頭上滿綴著櫻花。

“您喜歡花嗎?”安倍晴明回過臉來問她。

八百比丘尼輕聲應了是。

於是安倍晴明笑了,他說:“為何會喜歡呢?”

八百比丘尼的思緒倏地生出了片刻的空白,等她回過神來之時,才聽到對面的安倍晴明又開口了:“因為花既會盛開,又會雕零,但生出花來的樹,卻會年覆一年迎來新的花。”

聽到這樣的話時,八百比丘尼大概能理解他的意思了。

“如若將樹當成人世,那麽人便是那樹上的花,生老病死此類常情無人例外,但樹卻不會因為花的雕零一並消失。”

八百比丘尼這般感慨之時,安倍晴明從她的語氣之中聽出了仿佛如釋重負般的情緒。

“如果博雅大人也在的話,此刻便可以聽到他所吹奏的笛子了。”八百比丘尼笑了起來,舉起了自己面前的酒杯,也飲盡了杯中的酒水。

櫻花緩慢地墜落,在清風掠過之時帶來細碎的花瓣落在外廊。

“是啊,真可惜。”安倍晴明也說:“下次他來的時候,就讓他把阮鹹也帶來吧。”

八百比丘尼抿起嘴,同手指掩著唇笑著。安倍晴明便為她再斟滿了杯中的酒水,對她說:“您喜歡什麽話呢?”

這樣的問題,讓八百比丘尼慢慢斂下了面上的笑。

她的目光落在庭院之中那株櫻樹上,那樣的視線溫柔而又專註,仿佛是在懷念和留戀著什麽一般。

但當她回過頭來之時,卻對安倍晴明說:“我喜歡紫藤花。”

櫻花固然好,卻也是留存在過去之物了。

正如【八百比丘尼】雖為這世間唯一吃下了人魚肉,且因此獲得了不老不死的美麗身軀,卻也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了。

於是在這短暫的時光結束之後,八百比丘尼即將離開之時,安倍晴明詢問她:“您的名字是什麽?”

八百比丘尼對他說:“我的姓氏,是高橋。”

——*——

在現如今的這個世間,已經沒有【八百比丘尼】,也沒有【鬼舞辻無慘】了。

八百比丘尼身為人類時的姓氏,是極為普通的【高橋】,而鬼舞辻無慘身為人類時的姓氏,則是【產屋敷】。

在八百比丘尼的手覆蓋在他的手背上時,鬼舞辻無慘怔怔地註視著她許久。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說:“怎麽還不走?”

鬼舞辻無慘說這話時的聲音很輕,而且說出來之後他便立馬後悔了。但這樣的情緒他沒有浮現在面容上,但呼吸卻因此變得紊亂了。

八百比丘尼提醒道:“你還沒有喝完藥。”

話音落畢,鬼舞辻無慘垂下了眼瞼——他並不是想聽到這樣的回答。

“拿過來。”他半垂著眼瞼輕聲說。

八百比丘尼將藥碗端起來,送到他的手上,但這時候的藥汁其實已經冷了大半,甚至只還剩下些餘溫。

她本以為鬼舞辻無慘會借此發怒,甚至已經做好了被潑一身的準備。鬼舞辻無慘並不知道八百比丘尼在【書】上寫了些什麽,也不知道——八百比丘尼這時候其實只是普通的人類了。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鬼舞辻無慘真的打算安安靜靜地把藥喝完。

鬼舞辻無慘這時候的想法其實也很簡單——喝完了八百比丘尼大抵也就會離開了。

從漆黑的藥汁中看到自己的面容,鬼舞辻無慘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該不該喝下這碗藥。但在他短暫的糾結之中,從身側伸過來一只手拿走了他手中的藥碗。

他側過臉看著八百比丘尼,聽到她對他說:“藥已經涼了,我去熱一下。”

她說罷,還未等鬼舞辻無慘做出反應,便將藥碗放回茶托上,端著茶托起身出了門。

和鬼舞辻無慘房間裏近乎抑郁般的沈悶不同,庭院之中有風吹過,將枝頭垂落的紫藤花帶往別處,八百比丘尼站在鬼舞辻無慘的房間門口,看著庭院裏的紫藤花沈默了片刻。

她端著藥碗去廚房時,廚房裏的侍女流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這其實也很正常,畢竟產屋敷家的小公子總是如此,分明趁熱喝完就能省去許多麻煩,但他偏要給人徒增麻煩。

剛開始的時候的確會有人理解同情,但時間一長,耐心被磨滅了之後,所餘留的便只有煩躁感了。

“自己去吧,”廚房裏的傭人對她說:“你也真是有耐心,居然連無慘少爺那種……”

那傭人說到這裏的時候,旁邊有人碰了碰她的手臂,用眼神暗示她不要再說了。她噤了聲,目光落在八百比丘尼表情平靜的臉上。見她沒什麽反應,便一起走遠了。

八百比丘尼沒有和她們多聊的欲/望,只是將藥汁又煮沸之後,才繼續倒回了碗裏,重新端給了鬼舞辻無慘。

而當她端著茶托再次進門的時候,看到的卻是蓋著那床滿是他咳出來的血汙的衾被,背對著她仿佛已經睡下的鬼舞辻無慘。

她將茶托放在矮桌上,在鬼舞辻無慘身側坐下。

“我回來了。”八百比丘尼輕聲說。

躺在寢具內的人一動不動,沒有半分反應,就好像真的睡著了一樣。

但八百比丘尼知道,他這個時候一定沒有睡——因為鬼舞辻無慘,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安心睡著。

他只是在逃避而已,因為沒有了以往的那些力量,所以只能用這樣的方式——就像是鬧別扭的小孩子一樣。

八百比丘尼忍不住笑了起來。

鬼舞辻無慘的身體似乎動了動,但他還是沒有轉過身來,也沒有說話。

就在他閉著眼睛裝睡的時候,忽然察覺到後背似乎有人貼了上來。

八百比丘尼沒有鉆進他的寢具內,只是隔著衾被貼在他的身後,伸出手抱著他,在他耳邊提醒道:“如果又涼了的話,待會兒還是要去熱一遍,你也知道的吧,拿去加熱的次數越多,喝起來就會越苦呢。”

不知沈默了多久之後,八百比丘尼聽到他說:“那就不喝了。”

這樣的回答讓八百比丘尼著實有些哭笑不得,她將自己的臉貼得更近了些,仿佛是威脅一般對他說:“要我給你灌下去嗎?”

聽到這話的鬼舞辻無慘額頭頓時青筋突起。

他不再繼續躺著了,而是掀開了衾被坐起來,喘著氣瞪著八百比丘尼說:“你究竟在做什麽?”

八百比丘尼也從寢具上起身,她看著鬼舞辻無慘說:“我只是在做我應該做的事情而已。”

“你知道我不是在說這個!”鬼舞辻無慘終於無法再繼續維持著冷靜的模樣,哪怕他的憤怒換來的,永遠都是對他自己的折磨。

情緒一旦激動了些,他的身體便會難以承載這樣的情緒變化,仿佛是要將五臟六腑也一並咳出來一般,他緊緊地攥著手下的衾被。

當他察覺到八百比丘尼的氣息正在愈發靠近時,鬼舞辻無慘掐住了她的脖子。

【反正她還是會不斷地覆活……】

但鬼舞辻無慘卻連將她壓下來的氣力也沒有了——他的手指也沒有用力。

“你想殺了我嗎?”八百比丘尼握著他纖細的手腕對他說:“你……恨我嗎?”

鬼舞辻無慘說了是。

他說:“你不該再出現在我面前。”

這樣的話,鬼舞辻無慘也不會變成現如今這樣了。

說這話的時候,那雙紅梅色的眼睛仍在註視著她,那裏面正在流淌著的,分明不是對八百比丘尼的恨。

比起恨她,鬼舞辻無慘對她懷抱著的另一種感情才更加深刻。

如果真正憎恨著一個人,討厭到無論如何也不想再見到她,是不會對她露出這副神色、用這樣的目光來註視著她的。

就好像……是要牢牢地將她刻印在心底裏,想要珍藏起來一樣的眼神。

八百比丘尼傾身靠近了鬼舞辻無慘,在他的眼瞼落下了輕柔的吻。

“要聽聽我的想法嗎?”她這樣對鬼舞辻無慘說:“聽聽我當初為何要握住你伸出來的手,聽聽我為何要給你我的肉,聽聽我為何要承擔降臨在你身上的死亡……”

“聽聽為何我現在又要坐在你的面前。”

八百比丘尼握著他的手,鬼舞辻無慘原本握著她的脖子的手指頹然般松開來了,她將自己的臉貼在他的手掌中,對他說:“去見晴明大人的時候,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其實早在她踏入晴明的庭院之中,遠遠地見到那個坐在外廊上的,格外熟悉的身影之時,便已經明白了這一點。

於她而言,晴明是朋友、是知己、是唯一能夠理解她的人。

但鬼舞辻無慘……

八百比丘尼喚著他的名,對他說:“你自私、怯懦、卻又殘忍、狂妄……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比得過晴明。”

聽到這種話的無慘臉色難看極了。

雖然自己也知道自己大抵是沒有在別人的心目中留下什麽好印象的,但被如此直白地點明,尤其還是被用來和另一個男人比較,鬼舞辻無慘實在接受不了。

但在他發怒之前,卻又聽到八百比丘尼說:“卻又是我愛的人。”

她嘆了口氣,像是終於放下了多年以來的負擔,對他說:“我之前一直都覺得,在我心目之中最重要的人,應當是晴明才對,但後來我才知道,真正愛著的人,往往都會被藏在心底裏的最深處。”

而在她的心底裏,在比和晴明有關的回憶更深的地方,存在著的卻是屬於她與鬼舞辻無慘的記憶。

魘夢無法制造夢境,他只是讓人們看到了心底裏最深處的東西,無論是美好還是恐懼。

所以在那個時候,八百比丘尼夢境之中的、關於鬼舞辻無慘的過去,其實也都是真實發生過的過去。

只是八百比丘尼暫時將它們存在了心底裏,等待著再度被喚醒的那一天。

而八百比丘尼之所以去見安倍晴明,也只是為了擺脫困住自己的東西。

她放下了自己心底裏的執念,坦然接受了自己現如今真正渴望著的生活,和過去的一切徹底告別,而後將要迎來的,是嶄新的生活。

“我沒有吃下人魚肉,”她將鬼舞辻無慘的手移到自己的脖子上,對他說:“所以如果這次殺掉我的話,那麽我會真正地死去。”

鬼舞辻無慘楞了一下,仿佛不明白她在說些什麽。

“要殺了我嗎?”她又問他。

對於這樣的問題,鬼舞辻無慘不自覺地移開了視線,嗤笑道:“你不是一直都想要死掉?這不是正合你意?”

“不是了,”八百比丘尼反駁了他,對他說:“我現在想要活下去,想要和你一起活下去,想要過上……我原本一直渴望著的……普通的生活。”

這是八百比丘尼,頭一次在他面前如此坦誠。

而她也的的確確將自己心底裏的想法,全部告訴了鬼舞辻無慘。包括她在過去的那些時候,究竟在想些什麽。

說了這麽多話的後果便是等到鬼舞辻無慘的情緒平靜下來時,藥碗裏的藥汁又冷掉了。

八百比丘尼端起了藥碗,對鬼舞辻無慘說:“最後一次了。”

鬼舞辻無慘本又想說你有什麽資格對我說這種話,但話未出口,卻在觸及八百比丘尼的視線時被咽了回去。

“嗯。”他低聲回答。

八百比丘尼摸了摸他的臉,在他擡起臉時落下溫暖的吻,對他說:“新的醫師就快要被請來了,無慘。”

而這位醫師究竟是誰,即便不說,他們二人也都知曉。

“你知道應該怎麽做了吧?”八百比丘尼問他。

無論醫師給他開出什麽藥,都只需要安靜地接受治療。

這大抵……是真正的幸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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