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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過去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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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死牟清清楚楚地聽到了。

作為雙生子, 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性格的兄弟——哥哥正在認可著弟弟。

他肯定著自己弟弟的優秀, 並且發自內心地認為,弟弟永遠都是自己的驕傲。

這樣的認知倏然令黑死牟恍惚起來,甚至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許久之前的事情。

他忽然想起在很久之前, 繼國緣一和繼國嚴勝兩兄弟, 也是一起加入了鬼殺隊,無數次像他們那樣握著日輪刀面對殘忍的惡鬼。

但身為兄長的繼國嚴勝, 卻從未產生過像時透有一郎那樣的想法。

——是哪裏出現了問題呢?

黑死牟反問自己。他躲開時透有一郎的刀刃, 在呼吸法的加持下變得更加強大的劍技, 被黑死牟一一揮刀斬裂。

夜晚的風吹起時透兄弟二人的頭發, 露出他們稚嫩的面容、竟如秀美柔弱的少女。

“我……也有過……弟弟。”

不知為何,他忽然同他們說起了這件事。但也只是說到了這種程度。

剩下的話堵在黑死牟的口中,讓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從何說起。

繼國緣一是個什麽樣的人呢?黑死牟想到這裏的時候,他自己也無法得出答案。

繼國緣一……是個和任何人都不一樣的男人。

早在尚且年幼的時候,他就已經展現出了自己的與眾不同,黑死牟曾隱約記得, 八百比丘尼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她說:“生來便與眾不同的人,要想融入到這個世界中,想要獲得他人的理解和認同, 其實是件很困難的事情。”

那時候繼國嚴勝尚且年幼, 而繼國緣一, 也還沒有展現出他那仿佛被神明眷顧一般的天賦。

七歲之前的緣一, 在繼國嚴勝的眼裏是可憐的、值得人去同情的——因為與生俱來的斑紋和雙生子中弟弟的身份, 繼國緣一在繼國家的地位甚至不如許多傭人。

他只能住在偏僻的小院子裏, 睡在小小的、只有三疊大小的房間裏。他甚至連話也不會說,更聽不見其他人說的話,無論在何時,都木訥得像是人偶一樣。

於是繼國嚴勝心想,他該是有多麽可憐啊。

生來就沒有他人應該擁有的一切,甚至連最基本的生活常識都無法理解。當嚴勝抱著憐憫的心態去和繼國緣一玩耍,同他一起龜縮在那小小的房間裏時,他才忽然發現——

緣一甚至沒有任何屬於自己的東西。

他那個小小的房間,與其說是房間,倒不如說只是個稍大些的木盒子罷了。除了那床寢具之外,繼國嚴勝甚至沒有找到任何其他的東西。

多麽可憐啊……

繼國嚴勝發自內心地感慨著,他用憐愛的目光註視著年幼的弟弟——哪怕他自己也是如此的年幼。

但比起一直被當做繼承人來培養,吃穿用度樣樣甚佳的繼國嚴勝,與他有著相同的血脈,甚至有著相同的面容輪廓的緣一,的確是再可憐不過的孩子了。

他的眼神總是呆呆的,目光不知是落在了何處,小小的身體經常蜷縮在角落,穿著毫不起眼的粗布衣物,黯淡得像是沒有絲毫存在感一樣。

“好可憐。”

繼國嚴勝輕聲說著,發自內心地想要送給他什麽東西——哪怕他自己也不知道緣一究竟需不需要。

無論嚴勝同他說些什麽,緣一的反應永遠都是呆呆的、慢慢的,遲鈍得像是老舊的木車,哪怕是很簡單的話語、很短促的問題,也足以讓緣一反應好長一段時間。

但哪怕生出了這樣的想法,繼國嚴勝也沒法擅自從自己的房間裏拿走什麽東西送給緣一——因為父親會知道。

繼國嚴勝的父親雖然是十分強大的武士,可也是個極為冷酷而不近人情的人,雖然嚴勝是繼國家未來的繼承人,未來繼國家的一切都將屬於他,但是……年幼時的繼國嚴勝,他所擁有的一切,自身都沒有擅自支配它們的權利。

只是偷偷跑去緣一的房間和緣一玩耍,在被父親發現之後都會被嚴厲責罵,倘若是平日裏的練習稍有松懈、或只是沒能達到父親期待中的地步,嚴勝都會受到冷漠的懲罰。

他有時會在自己的房間裏低聲啜泣,有時也會在夜裏大家都睡著了的時候,偷偷跑去緣一的院子裏。

在他去往緣一院子的路途中,也會經過另一個人居住的院子。

坐在外廊的巫女有著一頭黑如鴉羽的墨發,以及在月色下仿佛泛起了粼粼波光般的眼睛。

她的視線落在年幼的繼國嚴勝身上,敏銳地察覺了他身上的傷痕。

“要吃點心嗎?”她忽然開口,白皙的手掌輕輕地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在茶托上放著一看就沒有動過的熱茶和小點心。

他的動作分明已經足夠小心了,但還是被她察覺。聽到她的邀請,繼國嚴勝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腳步,慢慢移動到了她的身旁。

繼國嚴勝其實很喜歡小點心,但他平日裏是繼國家的繼承人,繼國家的繼承人應該喜歡的不是這種東西——他的父親,也不會希望他喜歡這種東西。

八百比丘尼目光柔和地看著他吃完了一盤子的小點心,才開口問他:“好吃嗎?”

繼國嚴勝小幅度地點了點頭,小聲地說:“笹餅很好吃。”

他看到巫女笑了起來,她的牽起了他的手,不知從何處拿來的藥膏被塗抹在他身上那些青紫的傷痕上,冰冰涼涼的。

但她的手卻很溫暖。

繼國嚴勝看著她微微低下的腦袋和手下溫柔的動作,忽然覺得面前的巫女大人,竟有種……像是母親一樣的感覺。

他真正的母親,分明也還活著,並且與他們一同生活在這座宅邸之中。

但正如繼國緣一得不到父親的目光,繼國嚴勝也從未得到過母親的溫柔。

他們的母親是個格外虔誠的信徒,整日除了祈禱之外,哪怕偶爾踏出房門,她的身邊也總會黏著緣一小小的身體。

緣一總是抱著她的腰身,站在她的左側,仿佛一刻也離不開母親的膽小鬼。

而嚴勝則不同,他是繼國家未來的繼承人,自然不需要這種懦弱無用的依戀。在他的生命中,從來就沒有【撒嬌】這種東西存在。

因為繼國嚴勝,是繼國家未來的繼承人。

輕柔的聲音在他的頭頂響起,帶著暖意的手掌落在他的發頂,女性的嗓音潺潺月下流水:“很疼嗎?”

嚴勝這時候才忽然發覺,自己竟然無意識地掉了眼淚。

“不是的。”嚴勝胡亂抹了抹自己的臉,卻被另一個人抓住了手腕,她的力氣其實並不大,但繼國嚴勝沒有掙脫的想法。

她從懷裏取出了手帕,細細地擦拭著繼國嚴勝被抹了滿臉的淚漬。

八百比丘尼沒有追根問底,而是換了一個話題,“要去找緣一嗎?”

繼國嚴勝抿了抿嘴角,點點頭。

他站了起來同她告別,卻又被她叫住,拉到身前。八百比丘尼幫他撫平衣服上的褶皺,拉下衣袖將那些青紫的痕跡遮住,她理了理嚴勝的頭發,才笑著說:“去吧。”

——*——

霞之呼吸制造出來的霧氣彌漫在他們的身側,本是用以迷惑敵人的視線,但似乎在黑死牟的身上並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他輕而易舉地揮散了霧氣,通透世界內所看到的東西,將時透有一郎和時透無一郎的身體狀況展現得淋漓盡致。

他們的確很強,在這樣的年紀做到這種程度也的確算得上天賦卓絕,但要想就此打敗活了數百年、磨煉了數百年月之呼吸的劍技的黑死牟,卻只是癡人說夢的想法。

“我……可以放過……你們中的一人。”

黑死牟突兀地說了這麽一句話。

時透無一郎的臉色變得蒼白,也不知是因為這句話,還是因為失血過多。而時透有一郎則是狠狠地:“呸!”了一聲,對他的“仁慈”不屑一顧。

“你做夢去吧!”時透有一郎的刀刃穿過霧氣,厲聲呵斥:“我們才不需要你的放過!”

這樣的挑撥非但無法令他們的心智動搖,反而能讓兄弟二人變得更加親密和警惕。但這樣的場景落入黑死牟的眼裏,卻只會讓他覺得不快。

但他看到了時透無一郎看著時透有一郎的眼神,卻忽然覺得那樣的眼神實在熟悉。

【曾經也有人,用這樣的眼神看著繼國嚴勝。】

只不過……那時的繼國嚴勝完全沒有明白,那樣的眼神究竟意味著什麽。

在嚴勝生出了想要送給緣一什麽東西這樣的念頭之後,他卻思考了許久,才想出自己可以送些什麽。

父親給他的東西,他不能送給緣一,所以嚴勝只能自己做,他在夜裏大家都睡著的時候跑到八百比丘尼的院子裏砍了根小小的竹子,只取了其中的一小截。

他用那截竹子給緣一做了一只竹笛。

因為是第一次動手,所以笛子做得很粗糙,再加上他接連好幾天的夜裏都在忙著這樣的事情,這也導致了他在白天的劍術訓練時不慎出現了很小的失誤。

這樣的失誤落入了父親的眼中,他生氣地責罵著繼國嚴勝,暴力在他身上又留下了熟悉的痕跡。在當天夜裏去見緣一之前,他輕車熟路地來到了坐在外廊的八百比丘尼身旁。

沒有任何言語的交流,八百比丘尼便知道發生了什麽,她一面為他上藥,視線落在了他手裏的笛子上。

“是要給誰的禮物嗎?”

她問。

繼國嚴勝擡起了臉看她,在這個孩子的臉上還有著被打過的痕跡,這一次父親下手很重,這些痕跡一時半會兒也無法消退。

但繼國嚴勝的目光裏卻帶著喜悅,他輕聲說:“是要送給緣一的。”

繼國嚴勝後來很少回憶自己身為人類時的事情,也很少回憶身為人類時遇到的人們,他總是在強迫自己練習劍術,哪怕他的父親早已無法再要求他這樣做。

那些熟悉人類時的時光在他的記憶中褪去色彩,原本熟悉的臉也一張張模糊不清,但繼國嚴勝卻忽然發現,原來那時候的自己,竟然也是真的發自內心地憐愛著那個可憐的弟弟。

繼國嚴勝還記得八百比丘尼曾對他說:“緣一是個很可憐的孩子。”

他曾經無數次對這樣的話發自內心地認可,可後來卻無數次地想要反駁。

繼國緣一……的確是生來就與眾不同的人,但他卻並非是可憐的人——他應當是【神之子】,是像她一樣,深受神明眷顧的存在。

要不然的話,為何只有繼國緣一,生來便擁有著紅色的斑紋,生來便能夠看到通透的世界,生來便註定了淩駕於所有人之上。

在繼國緣一的眼裏,所有人都沒有區別。

當繼國嚴勝意識到這點的時候,也正迎來了他與緣一之間的關系無法再回到從前的分界點。

他的弟弟曾在安靜的圓月之夜,聽到有人敲響自己的紙門,他的兄長捧著自己親手做的笛子,哪怕被父親打罵之後,也能在緣一面前展露出燦爛的笑容。

小小的緣一依舊呆呆地看著他,卻在接過笛子之後,將笛子放在了自己臉頰旁,也不顧那做工粗糙的竹笛是否會劃傷自己的臉頰——嚴勝頭一次發現,原來緣一也是會笑的。

他的弟弟並非只有一個表情,發現這點的時候,繼國嚴勝忽然還有些小小的驕傲,哪怕在所有人眼裏緣一都只是個傻傻的孩子,但嚴勝卻覺得,緣一其實也是個優秀的孩子。

因為在嚴勝的努力之下,緣一甚至也能和嚴勝一起玩【雙六】了。

那樣的小游戲對於普通人而言或許不值一提,但對於緣一來說,卻是極大的進步——尤其在游戲之中,緣一還經常能勝過嚴勝。

但因為身份的原因,繼國嚴勝極少有時間陪緣一玩這樣的游戲,他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為了成為優秀的繼國家的繼承人,嚴勝的練習片刻都不能懈怠。

直到七歲那年,一切都開始發生了變化。

結束了劍術練習的繼國嚴勝,忽然聽到了緣一說的話。那個在所有人眼裏都是聾子,是啞巴的孩子,忽然詢問他:“兄長的願望,是成為這個國家第一的劍士嗎?”

那樣的聲音、那樣的話語,過於流暢通順得就像是普通人一樣。

但這並不普通,放在繼國緣一身上,簡直可以稱得上怪異。

原本在繼國嚴勝心底裏已經構築好的那個可憐而又可愛的弟弟的形象,在頃刻間崩塌了。

繼國嚴勝看著眼前的孩子,某個瞬間竟產生了一種陌生的感覺,他覺得現如今站在他眼前的並非是他的弟弟,而是一個不知道是誰的陌生人。

而這樣的念頭,在他開口說出第二句話的時候,徹底吞噬了繼國嚴勝的意志。

緣一說:“那麽,我想要成為這個國家第二的劍士。”

繼國嚴勝的臉色從來沒有這麽蒼白過,他感覺自己臉上的肌肉變得僵硬,無法控制自己的表情,某種異樣的感覺在心底裏升騰起來——繼國嚴勝的緣一,已經被其他的什麽東西取代了。

繼國嚴勝難以釋懷這種事情,夜裏他在寢具裏輾轉反側,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覺。他披上外衣躡手躡腳地出門,卻不是去找緣一。

“八百比丘尼大人。”繼國嚴勝輕輕地喚著她的名字,在她的身邊坐下。

無論是什麽時候,夜裏偷偷溜出來的繼國嚴勝,總能在八百比丘尼門口的外廊找到她。

他方才遠遠地站在庭院門口,看到她的身影依舊坐在熟悉的位置之時,滿溢了胸口的安心感忽的填充了胸腔。

八百比丘尼沒有詢問他發生了什麽事情,她在等他開口。

“如果……”繼國嚴勝沈默了好一會兒,才猶猶豫豫地開口詢問她:“您忽然發現,有的事情,在某一刻突然和自己想象中完全不一樣了,您……會怎麽辦呢?”

聽到這樣的問題,八百比丘尼怔楞了一下。

她想起最初的時候,她吃下了人魚肉,離開了家鄉,遇到了以前從未見過人和事物,對外界的好奇與興趣短暫地沖散了她的悲傷,讓八百比丘尼誤以為自己漫長的生命真的是來自神明的恩賜。

在見到成為了【鬼】的鬼舞辻無慘之前,八百比丘尼所聽到的【鬼】,絕大多數來自人們的口耳之中。

被拋棄的女子,因為妒恨拋棄了自己的男子,於是扭曲了本心與自我,變成了名為【般若】的鬼怪。

但八百比丘尼有著遠勝於她們的美貌,而這副美麗的姿容,將會延續綿長無盡的歲月。

人們的確不會主動想要拋棄她,他們只會隨著時間的流逝,看著依舊年少秀美的八百比丘尼,露出令她也難以理解的目光與神色。

八百比丘尼那時候才忽然意識到,過分與眾不同,從來都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情。

但是,“順其自然吧。”

她是這樣回答繼國嚴勝的,“如果無法改變,哪怕事情已經變成了和自己想象中截然不同的樣子,那也只能任由它繼續下去了。”

繼國嚴勝頭一次想要反駁她:“為什麽不努力呢?您難道不想改變嗎?”

八百比丘尼張了張嘴,她看著繼國嚴勝單純而又明澈的眼神,意識到了自己不該和一個孩子解釋這種過分深奧的事情。

於是她只能無奈地笑了笑:“那嚴勝要努力去改變呀。”

八百比丘尼完全沒有想到,正是這樣的一句話,在許久之後的時光裏,也時常被繼國嚴勝反覆咀嚼著,一遍又一遍地揮舞著自己的日輪刀。

——*——

繼國嚴勝的地位開始被動搖,也是來自七歲那年的一個玩笑。

只不過對於繼國嚴勝而言,那樣的玩笑也實在是過於殘忍了。

他慣例地進行著劍術的訓練,在父親下屬的指導下揮舞著竹刀,而他的弟弟,那個前不久說了“我要成為這個國家第二的劍士”的孩子,則是躲在不遠處的大樹旁,探出半個腦袋,像是偷偷摸摸一樣地註視著他。

繼國嚴勝握著竹刀看到了他,在休息的空隙中,緣一忽然從樹後跑了過來,說自己也想要聯系劍術。

這次父親派來的下屬,是位很年輕的武士,他聽到緣一的請求,頓時哈哈大笑起來:“那麽緣一少爺也來試一試吧。”

他一面這樣說著,一面將一柄竹刀交給了緣一,本只是帶著玩笑的意味想要和緣一打鬧幾下,卻不料緣一揮出的劍式,竟直接將他打翻在地。

雖然其中也有他輕敵的原因,但在緣一動身的時候,武士其實已經本能地做出了抵擋的動作,只可惜依舊沒能攔下緣一襲來的攻勢。

這是聯系了許久的嚴勝少爺,都無法達到的境界。

繼國嚴勝看到那樣的場景怔楞了許久,他註視著看起來依舊一臉呆呆的表情的緣一,卻忽然覺得自己同他的距離變得無盡遙遠。

仿佛是為了尋求什麽依靠一般,繼國嚴勝移開了目光,他的視線下意識落在了外廊——名為八百比丘尼的巫女也坐在那裏註視著他們的練習。

繼國嚴勝原以為她也會有所反應,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八百比丘尼大人,依舊是那副平靜無波的樣子,仿佛什麽也沒有看到、什麽意外也沒有感覺到。

看到她的表情,對上她的視線,繼國嚴勝卻忽然生出了某種奇詭的安心感,正如那無數個偷偷溜出房間的夜晚,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永遠平靜如皎月。

但緣一所展現出來的天賦,卻令他們的父親,繼國家的家主產生了其他的心思。

原本一直被當做繼承人撫養,一直被灌輸著【繼國嚴勝就是繼國家未來的家主】這樣的思想長大的嚴勝,他的地位忽然就被動搖了。

而動搖他地位的人,卻是曾經所有人眼中呆呆傻傻的、過了十歲就要被送去寺廟的緣一。

繼國嚴勝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甚至每每想起緣一的臉,想起他露出笑容的模樣,他都會覺得那張臉、那個笑容,屬於緣一的一切都是那麽的惡心。

惡心得令人幾欲生狂。

——*——

時透有一郎和時透無一郎最多只能起到拖延的作用,哪怕是他們兄弟二人聯手,也無法讓他們戰勝身為上弦之壹的黑死牟。

更何況,無論是時透有一郎還是時透無一郎,他們都看出來了——眼前的上弦之鬼,並沒有全心全力地同他們戰鬥。

一邊戰鬥一邊走神,卻依舊令他們束手無策,這樣的認知令時透兄弟二人咬緊了牙關,時透有一郎的劍技施展得更加接近極限,但就在快要擊中走神的黑死牟之時,對方卻揮出了月之呼吸的劍技。

時透有一郎無法躲閃,他的左腿被對方的日輪刀深深地嵌入,哪怕時透有一郎已經用最快的反應速度拉開了自己與他的距離,深可見骨的刀痕依舊留在了他的左腿上。

“哥哥!”

時透無一郎的喊聲裏帶著明顯的慌亂與緊張,黑死牟靜靜的看著他們,被眼睛占據了大半的面龐,根本看不出表情的變化。

黑死牟想起自己年幼的時候,他的弟弟也曾大聲地喚著他“兄長大人”,在見到他身上被父親打罵的青紫痕跡時,眼神竟與眼前的時透無一郎有幾分相似。

他想起了太多不該想起的東西,那些本以為早就被遺忘的過往,竟都一一在腦海中浮現。

屬於過去的記憶之中,只有兩個人的臉依舊清晰,從那個時期一直活到了如今的八百比丘尼閣下,以及……自己身為人類時的弟弟,繼國緣一。

哪怕他連自己昔日的妻兒的臉都已經記不清楚了,但緣一的臉卻依舊能浮現在他的腦海之中,讓他久久不能忘懷。

黑死牟側身躲開從身後襲來的攻擊,拿著奇怪武器的少年,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的身後。

“你……是誰?”

黑死牟俯低身形,他的手中握著自己的日輪刀,那柄已經被【鬼】的細胞徹底侵蝕的日輪刀。

“真是惡心。”突然出現的少年低聲罵道。

他的臉上橫貫著不知怎麽弄出來的疤痕,整個人看起來一副兇狠的模樣,但在面對黑死牟的時候,其鎮定程度卻也不遜色於時透兄弟。

“玄彌!”

又是一道聲音響起,黑死牟眼神微移,看到了一個臉上有著相似疤痕的青年。

仿佛是福至心靈一般,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麽。而這一猜想也在那個少年叫出“哥哥”的時候,得到了最好的印證。

站在黑死牟面前的鬼殺隊劍士忽然增加到了四名,而其中的三名都是【柱】,雖然霞柱兄弟已經受傷,但伴隨著地方數量的增加,黑死牟也不得不認真起來了。

“又是……兄弟嗎……”

黑死牟很不喜歡這時候的氣氛,雖然他並沒有產生危機感,但對於這樣的場面,對於這樣一種……兄弟之間互相鼓勵、互相幫助、並肩戰鬥的場面,他發自內心地產生了惡心。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當初加入鬼殺隊的原因。

自七歲那年,緣一展現出了遠超常人的天賦之後,繼國嚴勝身上的壓力越來越重,他時常能察覺到父親看向他的目光裏帶著探究,而這一切的原因,他也是知道的。

【父親想要更換繼承人。】

雖然嚴勝是長子,但緣一所表現出來的能力已經遠遠勝過他了,在緣一的身上,那具小小的身體所承載著的,是任何人都難以想象的來自神明的恩賜。

他能夠看到人們的身體之中肌肉與骨骼的變化,對於繼國緣一而言,他眼中的世界完全是透明的,所以他能夠判斷出當初父親下屬的動作趨勢,也能夠判斷出……母親的身體正在走向衰敗。

但凡是活著的東西,無論是普通的人還是特別的人,都會迎來同樣的終點,抵達同樣的地方——也就是死後的地方。

繼國緣一看到了母親的身體正在一點點衰敗,從她身體的左側開始往外擴散的病情,在緣一和嚴勝十歲那年,將她帶入了黃泉。

當嚴勝睜著眼睛躺在床上,思考著自己是明日還是後日會被送去寺廟的時刻,有人敲響了他的房門。

指節叩在障門上的聲音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他從寢具內爬起來,看到了跽坐在外廊的緣一。

緣一要走了。

那個小小的孩子,告訴他母親已經在方才去世,他同嚴勝告別,說自己要獨自前往寺廟了。

緣一什麽都沒有,在繼國家的時候他就什麽也沒有,所以並沒有行李,他的行囊裏只裝了一樣東西,那就是繼國嚴勝送給他的笛子。

那支粗糙的,完全沒有任何收藏價值的笛子。

緣一像是捧著什麽珍貴的寶物一般,對嚴勝說他會把笛子當做兄長大人一樣對待,聽到這話的繼國嚴勝怔楞了很久很久,久到他看著緣一的額頭貼在地面上,小小的身體鄭重其事地向他告別。

他走了很遠,站在庭院門口的大樹下,遠遠地朝著嚴勝揮手,嚴勝就這樣一言不發地註視著他,看著他背著那個空蕩蕩的行囊,邁著小小的步子一步步離開了繼國家。

他沒有挽留。

繼國嚴勝甚至沒有生出半分挽留的意圖,而當他意識到這點的時候,另一種念頭侵襲了他的全身——繼國緣一走了。

繼國緣一扔下了一切,無論是繼國家還是他。

那麽繼國嚴勝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也全部都白費了。

他在過去的兩年多時間裏,每天夜裏都要去八百比丘尼的院子裏,並非是要去向她撒嬌——就像緣一像母親撒嬌那樣——繼國嚴勝有著更重要的事情。

在繼國緣一初次展現出他在箭術上的天賦的那天下午,嚴勝失魂落魄般坐在外廊,看著院子裏父親的下屬和緣一正在進行著比試。

“嚴勝。”

輕柔的女聲在他的耳畔響起:“不練了嗎?”

繼國嚴勝沒有說話,他低著腦袋陷入了沈默,也陷入了對自己的懷疑,和無法接受這樣的繼國緣一的覆雜情緒。

但那只溫暖的手掌又落在了他的腦袋上,“不是說要努力改變嗎?”

嚴勝忽然想起來了,那天夜裏,他的確說過這樣的話。

如果發現某件事情和自己想象中截然不同,那就要努力去改變它……現在正是這樣的時候。

但是,天賦是生來的才能,是與生俱來的東西。

仿佛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一般,八百比丘尼對他說:“但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努力方法,不是嗎?”

在繼國嚴勝怔楞著擡起臉的時候,她說:“今晚帶上竹刀來找我吧。”

雖然並不明白她說這句話的用意如何——畢竟繼國嚴勝並不覺得她會懂得什麽是劍術,可他還是按照八百比丘尼說的話,在夜裏來到了她的院子裏。

她早早地坐在了外廊等他,身側擺放著繼國嚴勝最喜歡的笹餅,但另外一側的東西卻被身體遮擋了大半,只能隱約看到一點點痕跡。

——是一把竹刀。

繼國嚴勝看著她拿起了身側的竹刀,站在院子裏,她吐納著氣息,身上的氣勢也在頃刻間發生了變化。

“來吧。”

沒有任何多餘的解釋,她的動作就是最好的解釋。繼國嚴勝揮刀沖了上去。

——然後被一擊打落了手中的竹刀。

他甚至沒有看清楚八百比丘尼是何時出手的,更不知道她究竟用了什麽劍技,這種事情帶來的沖擊,甚至不遜於白天的時候緣一展露出的天賦帶給繼國嚴勝的震撼。

“……為什麽?”

他忽然覺得很委屈,大家都是天才,只有自己是個普通人。

當初那些稱讚他劍術高超,小小年紀就有如此天賦的話語,一夜之間全都成了諷刺——他根本就沒有天賦,比他更適合被稱之為【天才】的人,在這座宅邸之中都有好幾個。

繼國嚴勝低著腦袋,臉上的表情究竟如何,誰也不知道。他沒有去撿自己掉落的竹刀,甚至沒有任何動作。

八百比丘尼走到了他的眼前,在他身前單膝跪下,她用手擡起了繼國嚴勝的臉,看到了那張正在咬牙哭泣著、卻沒有讓自己洩/露出一絲一毫聲音的稚嫩的臉。

“只是這種程度,就要放棄了嗎?”

她輕聲說著,分明還是往常那般溫和的語氣,卻令繼國嚴勝覺得格外殘忍。

但繼國嚴勝沒有開口,他怕自己一發出聲音,就要哭得止不住哭腔。

八百比丘尼從懷裏取出手帕,又像往常那樣輕柔地擦去他臉頰的淚痕,忽然問他:“我做到現如今這種地步,你知道我花費了多長的時間嗎?”

嚴勝雖然嘴上沒有回答,但在心底裏卻默默地開口了,或許是十年,又或許是二十年,最長也不過是三十年了吧,畢竟以她的年齡,就算看起來再怎麽年輕,也只會是這麽多了。

“七百年。”

八百比丘尼平靜地對他說:“從我開始拿起刀劍的那一刻起,起碼已經過去了七百年的時光了。”

她其實並不記得具體有多長,只是能估摸出大致的時間,從她第一次接觸劍術到現在,再怎麽算也不會少於七百年。

“就算是再怎麽普通的人,只要有足夠多的時間,付出足夠多的努力,活得時間長了,自然也就會擁有許多超出人類想象的能力。”

繼國嚴勝最初只以為她是個怪異的巫女,卻不料她真的就是傳說之中那位吃下了人魚肉的巫女。

很奇妙的是,知道了這一事實,他並沒有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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