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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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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遲楞楞地看著這張臉。

他的頭發又長長了,又臟又長,發梢露在鋼盔外面,像是從泥水、血水裏雜糅泡過似的,滿下巴不整齊的胡子茬,大概是自己用刀子胡亂刮的。臉上一塊黑一塊紅,除了眼珠子,幾乎沒有幹凈的地方。

謝遲知道這對軍人來說太正常了,尤其是從上海撤過來的幾個師,醫院看到過好幾個都是這副模樣。四個多月,大概他們互相都不認得了吧。

何灃那原本帶著點兒死氣的眸光頓時急劇晃蕩,一把扯下她的口罩,壓低著聲音狠罵了一句,“你他娘的!你不是走了嗎?你怎麽還在南京?”

“我又回來了。”

“你是不是找死!”何灃氣火攻心,揚起拳頭就要砸她,手舉在半空,忽然拖住她的頭抱在懷裏,陰戾的聲音透著股枯朽的悲戚與柔情,“你是要我命嗎?”

他瘦了許多,但仍舊有力。謝遲被他捂在懷裏,透不出氣,好不容易吸一口,盡是他身上的硝煙味,總歸是不大好聞的,可情卻讓人沈溺其中。

謝遲仰起頭,鼻尖頂著他的喉結,貪婪地吸嗅他的每一絲氣息,聲音微顫:“你們不是撤退了嗎?你怎麽沒走?他們到處找軍人。”

何灃沒有回答她,偏頭往外面看了眼,“你做護士了?”

“我在醫院幫忙,鼓樓醫院,那個美國人是薛丁清朋友,他挺照顧我的,你不要擔心我。”

“照顧你讓你出來跑?”

“人手不夠,沒辦法。”

“晚之——”

他們在叫她。

謝遲握緊他的手腕,不想走,不願聽,“你帶我走吧。”

“傻姑娘,瞎說什麽。”何灃把手在褲子上擦了擦,覆上她的臉,又揩了把嘴,用力地親了口她的額頭,“快回去,我看著你走。”

“那你呢?”

“你別管我。”

“你藏在哪裏?”

“說了別管我。”

謝遲緘口不語。

他們還在呼喚:“晚之,你在哪?”

何灃推她一把,“走啊。”

謝遲緊攥著他的袖子,急促地囑咐:“你別穿軍裝,換套衣服。”

“換套衣服我也不像老百姓。”

“那也別穿軍裝。”她往下看去,在他腰上捏了一把衣服,“你不冷嗎?裏面怎麽是空的?你多穿點。”

“別廢話,趕緊走!”何灃低聲怒呵,將她推了出去,“快點。”

“你小心。”

“嗯。”

何灃看著她翻過墻,走到那些人群中,上了車。

他們問了她幾句話,謝遲一直低著頭,像是什麽也沒回答。

何灃護送他們一小段路。

可他不能一直跟著,一是腿上有傷,跟不上;二是沿途鬼子多,不適合偷襲。

而這種時候正面剛,無疑是找死。

他迅速上了棟沒炸全的高樓,趴在頂樓上,看著救護車駛回安全區,才放心離開。

……

謝遲六神無主起來。

她既高興,又難過。

何灃還活著,但他還活在淪陷的南京城裏。

他有吃的嗎?就他一個人?他受傷沒有?有沒有藥?……

太多太多問題都沒有來得及問。

車子回到醫院,很遠就聽到裏頭的吵鬧聲。

日本兵又來抓軍人了。

看著這些罪惡的人皮,謝遲顧不上想何灃,她跟著醫生與護士下車,將傷患運送進去。

帶頭的日軍隊長要查看推車上的人,把重傷的難民翻來覆去,氣的麥卡倫臉都紅了。

一群日本兵拖著幾個男人從醫院出來,言之鑿鑿:這就是便衣兵!

謝遲知道其中有兩個換上百姓衣服的軍人,可她無可奈何,他們都無可奈何。

殺死他們。

想殺人,殺光,撕碎……

可是她不敢。

別說動手了,擡個頭就有危險,罵一句都是找死,非但救不了同胞,還可能連累醫院。

每天都在忍,忍,忍,忍,忍……

快瘋了。

快瘋了。

快瘋了。

來的日本兵人手不夠,帶不走的,就拖到外頭就地槍決。

他們檢查有一套向來不遵守的原則,查手繭,查肩繭,看皮膚黑不黑。

雖然很多白皙細嫩的男人,卻照舊被“當做”軍人帶走。

抓殘兵?

狗屁,去他媽的,狗日的雜種。

不過是找個理由殺人。

殺了多少人?數不清了,下關屍體成山了,估計有兩三萬。

溝壕裏埋滿了人。

這樣的殺戮還在繼續,且愈加嚴重。

每天都在崩潰和更崩潰中徘徊。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他們做不出來的事兒。

無數被強-奸的女孩送過來,被刀砍槍射的老少送過來,救的活的,救不活的……

安全區擠了十五萬人,他們外面殺不夠,還要進來殺。

怎麽辦。

怎麽辦?

怎麽辦?

日本人高興地走了,還從護士宿舍搶了一堆小玩意。

錢要拿,手表項鏈要拿,吃的也拿,一塊糖都不放過。

每次被洗蕩,都像去地獄走一趟般,除了肉-體上的折磨,還從精神上的壓迫。在殺戮、奸-淫中威逼你從內到外對他們臣服。

戰士屈膝了。

百姓麻木了。

搖搖晃晃的脊梁,還能撐多久。

還會撐多久?

……

南京像一個被密不透風的鐵籠,進不來,出不去。

外界的人們恐慌了,對裏面的情形一無所知。

肖家一直做著戰後工作,為抗日宣傳、物資籌集等做出了不少貢獻。兒子非要跟著姜家小姐去南京,已經多日沒消息了,二老心急如焚,終於坐不住,和一群記者與其他人士前往日本駐滬領事館質問。

來的大多是有親友尚在南京的。

“為什麽封鎖消息!”

“南京到底發生了什麽!”

日方回應讓人哭笑不得。

“我們在轟炸時十分註重保護南京主要建築物與居民。”

“城內尚有威脅分子,部分軍隊仍在反抗。我們十分愛護城內的平民,並為他們送上食物,提供醫療服務。”

“火是中國軍隊放的。”

……

肖望雲發燒了。用了藥,阿如和孟沅輪番照顧著他。

夜裏,他忽然驚醒,他夢到了一些不好的事,一些……難以啟齒、不敢想象的事。

“感覺怎麽樣了?”孟沅守在旁邊,一直沒合眼。

肖望雲緊蹙眉心,到處摸眼鏡。

孟沅拿起眼鏡,雙手遞給他。

肖望雲戴上,道了聲謝。

他躺在一個小棚子裏,底下鋪著薄薄的褥子,再底下是厚厚的稻草,很溫暖,可他傷寒,不停地哆嗦。

孟沅抱膝看著他,把他腳邊的被子裹緊點,“你還在發高燒,腿上的傷感染了。”

肖望雲頭疼的厲害,腿也跟廢掉似的,又酸又痛。他要起身繼續去找姜守月,還沒坐起來又跌了下去,“我睡了多久?”

“半天。”

他揉著腦袋,無比痛苦。

孟沅小心問:“出什麽事了?”

“我的未婚妻不見了。”

孟沅啞然。

“已經一天一夜了!”

“你別著急,這邊沒有,外面還有好幾個安全區。”孟沅不下意識地說了一通,“她長什麽樣?穿什麽衣服?你告訴我,我也能幫你留意留意。”

“淡黃色的大衣,裏面穿著藍色旗袍,鞋子是……鞋子我想不起來了,跟你差不多高,皮膚很白,眼睛大大的。”

孟沅點頭,“我知道了。”

“謝謝你。”

“不客氣的。”

孟沅偷瞥他一眼,“你們訂婚了?”

“只是私下定了終身,還沒來得及見父母。”

“我就是南京人,從小在這長大,這邊很多難民我都認識,等天亮我挨個幫你問,也許有人碰巧見到過。”

搞什麽,明明愛慕他,那個女人不在了豈不是正好。

可孟沅怎麽也開心不起來,在民族、同胞受難之際,自己這搬不上臺面的兒女情長早就不足一提了。現在,她只想活下去,一起活下去,不要再多死一個人了。

“那就麻煩你了。”

孟沅搖頭,“小事情。”

……

日本兵拿中國人的痛苦當消遣。

占了城沒事做,高興了抓點女人,不高興了再抓點女人。

又打著抓軍人的口號扛著槍沖進安全區,有時候抓遠去欺辱,過個半天一天再送回來,有時候就地解決,當著無數雙眼睛就開始作惡。毫不避諱,不知羞恥,自豪地光著屁股,甩著孽根與旁邊嚇得顫顫巍巍的難民打招呼。

作完孽,高高興興走了,還得搶上兩只雞。

這隊剛走,另一隊又來。

天剛亮,安全區裏雞犬不寧。這一次,孟沅遭了殃。

阿如和她抱在一起,但是日本兵沒抓阿如。兩人臉上塗滿了煙灰,阿如聽肖望雲的話把頭發剪了,孟沅說自己是唱戲的,頭發沒了可不行。

日本兵拽住她的頭發,硬生生在地上拖著走。她大聲呼救,可沒有一個人敢動,大家皆低著頭,不敢看,不敢說,生怕苦難降臨到自己頭上。

“狗日的,放開我。”她用力掐那日本兵的手,“小鬼子,你媽的!你不得好死——”

肖望雲還發著燒,艱難地爬起來,拖著腿過來推開日本兵,將孟沅護在身後,他張著手,臉色蒼白,格外虛弱,“你們”

剛說了兩個字,日本兵大罵一聲,拔刀揮了過來。

孟沅站在他身後,眼睜睜看著肖望雲的頭從脖子上掉了下來,落到地上。

血洶湧地噴了她滿臉。

日本兵大笑起來,一腳將肖望雲的頭踢開,血在空中撒成一道紅色的弧線。

孟沅看著他的頭像皮球一樣掉到遠處的地上,彈了好幾下,最終停在溝邊的石塊旁,他仍睜著雙眸,留著保護她時滿眼的憤恨。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是真實的世界嗎?為什麽會這樣?

他的身體栽了下去。

四肢還在顫動。

孟沅抓著頭嘶吼,“啊——”

她有些喘不過氣,整個人朝後躺過去,好像心被一只利爪握住,慢慢地往外掏一樣。

好痛。

好痛!

安全區負責人趕過來,攔住日本兵。他們說了什麽,孟沅已經聽不到了。

血濺到她的眼睛裏,她看著天空,紅色的天空,紅色的雲,紅色的世界,漸漸失去了知覺。

是的。

沒有在做夢。

這猙獰的,血腥的,真實的,

人間啊。

……

南京淪陷第三天。

孟沅一直昏睡,醒來後才知道肖望雲的頭被插在安全區外街頭的鐵絲網上。日本兵說,他是中國兵,以後誰再反抗,就會像他一樣。

肖望雲今年三十三歲,十七歲出國留學,在法待了九年,於東北淪陷後歸國。他以為,國家危難,男兒自當戰死沙場,無奈家有二老,又為獨子,不忍違父抗母,雖手不提刀槍,卻一直致力後方抗日,以筆為戈,以心育人。謝遲走上殺日諜除漢奸之路,有大半是受他影響。

肖望雲雖算不上細皮嫩肉,但也算幹幹凈凈、典則俊雅,明擺著一副讀書人的模樣。

可他站了出來。

便被殺一儆百。

可笑的是日本兵走前,還扒了他的大衣和毛衣,因為看上去料子不錯,很值錢的樣子,還有襯衫,手表……最後被搶得只剩下一條短褲,四仰八叉地扔在地上。

等日本兵徹底離開,安全區的人才敢將他埋葬。

孟沅沒辦法忍受他的頭還在外面放著,受盡屈辱。她不顧阻攔,不要命地跑出去,把他的頭收了起來,還未來得及返回,被兩人日本兵發現了。

她不敢往安全區跑,於是憑著對南京大街小巷的熟悉,帶著日本兵兜圈子。

孟沅瘋了一樣亂竄著,甩了後面的鬼子又遇到新的鬼子,在這寒冬臘月裏,汗濕透了衣裳。

她跑進一條巷道,忽然被一個男人攔住,她用力地捶打他,歇斯底裏地吼叫著。

“別叫!別叫——”何灃一巴掌甩過來,沒控制好力氣,打得她內唇磕到牙,流了一嘴血。

孟沅看清眼前的軍裝,才冷靜下來。

何灃按住她躲在墻後,這會街上日本兵太多,他不敢貿然出手,只能等他們過去。

孟沅跑得腿都軟了,起不來。何灃扛起她就跑,躲到自己的藏身之處。

她楞楞地站在房間中央。

何灃揮揮手,“掉魂了?”

孟沅這才回過神,撇著嘴緊緊護住肖望雲的頭,退到墻邊跪坐下。

何灃側身站到窗戶旁往外看,觀察了一陣才坐過來,扔了小半塊面包給她。孟沅轉了個方向,眼淚嘩嘩掉。

何灃不想打擾她,讓她自己一個人哭會,拿著槍坐到門口休息。

天黑,何灃要出去,孟沅還蜷縮在角落,一動不動。

“別亂跑,我出去一趟。”

何灃走後不久,又有人上來,是李長盛。

他一見角落蹲個大姑娘,還抱著個人頭,怔了會,走過去問:“你沒事吧?”

孟沅哭喪著臉,不看他。

這棟樓被炸得入口都封死死的,沒兩下功夫不可能翻進來,“你怎麽上來的?”

“我兄弟帶你上來的?”姑娘不開口,他也沒轍,“要不要送你去安全區?”

孟沅呆若木雞。

李長盛不問了,坐到墻邊,喝了兩口水,靠著休息。

睡了一小時,他又醒過來,見孟沅還在瞪著眼發呆,拿上槍彈出去,“你別亂跑啊,老實待著。”

……

孤軍奮戰,縱是有點功夫也不能以一敵百,更抗不過機槍炮彈。他們只能殺些落單的日本兵,或是乘著夜深偷襲。殺一個,燒一個,殺一群,燒一群,不留下一點蛛絲馬跡。

天快亮,何灃才回來,見孟沅還靠著墻坐著,不吃不喝也不睡。

他走到她面前蹲下,撿起那塊面包,“不想活了?”

孟沅低垂著眼,連睫毛都不扇一下。

“我救你的命,不是留著你再去餓死的。”何灃舉起面包,“你知道這種時候去找一塊這樣的面包有多難?”

仍沒有一絲回應。

“活著才能報仇,才能看著他們滾出中國。”何灃將面包遞到她嘴邊,“他們巴不得我們全餓死,凍死,好省子彈,省力氣揮刀砍。”

聽到‘揮刀砍’這三個字,孟沅頓時被激到,忽然搶過面包,整個塞進嘴裏,混著眼淚用力地嚼著。

何灃這才看清她懷中抱著的頭顱,“四只眼?”他扒開孟沅的裹布,確定是肖望雲,“你是誰?你怎麽會抱著他的頭?”

孟沅看向他,嘴裏的面包又幹又硬,遲遲咽不下去。何灃給她遞來水,孟沅咕嚕咕嚕喝下去。

“慢點。”

孟沅咽下面包,聲音嘶啞:“你認識他?”

“他是我女人的朋友。”

“那你女人呢?”

“在安全區。”

“安全區現在也不安全,他就是在安全區被活活砍掉頭的。”朋友?孟沅仔細端詳著他,這臉黑乎乎的,也辨不出真實相貌來,“你女人不會是……謝晚之吧。”

何灃忽然提神,“你認識她?”

孟沅揩凈面龐,“我們是不是在橋上見過,那天晚上,秦淮河邊。”

何灃記了起來,是那個盯著自己看的小丫頭。

“沒錯,就是你,聽晚之姐說你去參軍了。你是從上海戰場下來的?她知道你活著嗎?”

“知道。”

“軍隊為什麽拋下我們跑了?”

何灃垂下眼眸,第一次面對百姓的這般質問,讓他悲愧交集,“怕全軍覆沒。”

“日本人在上海也這樣嗎?在別處也這樣?”

“沒這麽發狂。”

“那為什麽這麽對我們?”

何灃沒有回答。

“外面的人知道嗎?”

“應該不知道。”

“所以沒人管我們了?”

“可能吧。”

孟沅泣不成聲:“那就一直這樣下去?”

“我不知道。”何灃不聲不響地退回去,頭靠著墻,沈默了良久,忽然道了句,

“對不起,沒保護好你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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