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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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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選擇

鐘鳴遠找到時學謙談話的那個下午,正是W&H和博約同期舉辦夏季發布會並推出了劃時代產品“個人AI”的那個下午。

鐘鳴遠說的不錯,隨著經濟大蕭條的到來,國際局勢漸漸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而這一切,對於悶在塔克拉瑪幹沙漠腹地基地的人們來說,還是那麽的陌生。

從鐘鳴遠的嚴肅的語氣中,時學謙毫不懷疑他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在全世界經濟狀況都亂成一團,國民經濟都精打細算來過活的情況下,國家仍然毫不吝嗇向“太空長城計劃”撥款,保證經費的充足,全面滿足基地提出的一切要求,可見這一項目對國家整體布局來說有著怎樣的戰略意義。

而就是這麽一個重中之重的項目,竟然在第一任總工程師文震鐸去世後長達近一年內都沒有取得什麽突破性進展,怎麽能不叫鐘鳴遠著急。

其實這也不能完全怪基地科學家們,因為項目進展到現在,才算是真正進入了學術攻堅的部分。之前文震鐸在時,領導大家做的工作大多是已經有足夠理論支撐的環節,只需要調整一些工程上的技術細節,任務量雖然繁重,但並沒有觸及理論盲區。

可是現在,沒有任何一套純屬的理論指導可控核聚變發動機該怎麽去設計,所以遇到瓶頸期是難免的。現在,大塊的艙體制造和牟和已經做得七七八八,就等發動機這個“心臟”搞出來了。

現在做工程項目的條件可不像以前那麽艱苦,有了超級計算機的輔助,很多理論只要有思路,很快就能通過計算驗證推演出來,大大節省了無意義的人力消耗。

而五六十年代的科學家們,在設計原|子|彈的時候,很多理論方程就需要大量的遞歸計算,精度越高,計算量越大,在當時沒有計算機的情況下,只能純人工來算,往往一個小點的結果需要數千個循環才能算出,所以那時會出現成千上萬個技術人員集體打算盤的場面,而且一個公式要幾千個人打上幾天幾夜才能算出來,於是前前後後連理論設計加計算核對一共研制了8年之久才最終成功。

比起那時候的艱苦歲月,現在參與“太空長城計劃”項目的科研人員們可是要幸運的多了,他們享有全球最快的超級計算機,站在世界一流的研究平臺上,根本不用考慮硬件不足的問題,只需要一心探究本源問題就可以了。

而本源問題往往是最難攻克的,它考驗的不只是研究人員的精力和心態,更是在挑戰人類集體智慧的上限。

鐘鳴遠找時學謙談過話之後,時學謙的壓力更大了,鐘鳴遠的話像是當頭一棒將她本就緊繃的神經敲斷。

從那天晚上起,她開始每晚都出現痛苦的夢魘。

在夢裏,她仿佛看見鐘鳴遠義正辭嚴的對她循環往覆說著那些話:

“……時總工,你知不知道,這裏每年都要花掉兩千億美元的經費,那是從全國人民的稅收裏劃來的!算到每一天,就是五億多美元,也就是項目一天沒有進展,五億的稅收就打了水漂,一年沒有進展,那麽全國人民兩千億的稅收就打了水漂!你這個總工程師、首席科學家,怎麽還好意思生病!”

“……外面,是世界經濟大蕭條!”

她在夢裏拼命的躲著這些話,可這些句子就像刀片一樣圍繞著她,刮的她心如刀絞。

有時候,她還會夢見李劍,李劍蒼白著一張臉,身上散發出生鐵的冷峻氣息,她仿佛看見他被子彈打的滿身是血,在血泊中瞪著眼睛,對她一字一頓的說著臨終遺言:

“時博士,你是此次項目我們最看好的科學家之一,你能無私加入這項工程,我們感到由衷感謝!”

“……你將從事的,是一份最危險的工作,也是最光榮的工作!”

“時博士……我相信時博士一定可以安全歸國!我們會恪盡職守,將你安全送回國內!”

她從沒見過李劍死前最後一刻是什麽模樣的,可是在夢裏,她仿佛真真切切的看到了,李劍那堅定如炬的目光,讓她不敢直視。

更有一些時候,她的導師文震鐸也會出現在她的夢裏,這個漂泊的老者似乎對她滿含期許,抓著她的手,一遍遍的叮囑:

“學謙……要快一點……學謙……咱們再不能落人家一步了……”

“學謙……這個項目……是科技上的彎道超車啊……”

“學謙……你可以的……你要繼續搞下去……”

“……以身許國,何憾之有”

每每夢到這些,夢到鐘鳴遠,夢到李劍,夢到文震鐸,夢到無數雙眼睛盯向她……盯向她……時學謙每晚最後都會在極度的痛苦中尖叫著驚醒,指甲嵌進肉裏,冷汗浸濕了所有被褥。

於是,不知從很麽時候起,她不敢再入睡了。

吳言將時學謙的心理惡化看在眼裏,她很不讚成那次鐘鳴遠沖動的去找時學謙說那些話,可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她來不及阻攔,事情就發展到了今天這樣。

由於整宿整宿的不敢再睡覺,白天的時學謙看起來就像是個行屍走肉,眼裏全是血絲,有時候還會一個人獨自默默的在角落自言自語,除了極個別幾個熟人,她也不敢再見眾人,人一多,她就會暈過去。

她還是固執的堅持每天都在自己的公寓裏思考一些項目上的問題,她多渴望能有一些突破啊,可是由於精神狀態的問題,很多推算都是零零散散的。

陳三省有一回提著些水果去看望她,瞧著她的模樣,都嚇了一跳,再看看她演草紙上推演的東西,也都完全不成體系,甚至滿篇都是低級錯誤。

這還是那個曾經轟動過整個學術界的時學謙嗎?

很多時候就是這樣,學術思維需要在寬松無壓力的土壤下才能盡情發散,越是心理壓抑,越是高度緊張,就越是禁錮了一個人的發散思維。

從這些潦草淩亂的草稿紙上,陳三省看出,現在的時學謙是真的病了,她已經完全喪失了獨屬於她的那份物理直覺和學術靈感。

想到這一點,陳三省差點在她面前紅了眼眶。

時學謙友好的接待了他,畢竟是老朋友,面對他的神態倒是很正常,除了黑眼圈和血絲有些濃重,她還是那副溫和善意的樣子,還和陳三省說:“這段時間鐘上將和吳主任都不建議我繼續工作了,讓我在公寓待著,我想閑著也是閑著,就自己做了一些設計,你看看覺得怎麽樣?”

面對時學謙的提問,陳三省一直用那疊草稿紙擋著自己的眼睛,做出一副埋頭細看的樣子,其實只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紅眼眶子,還有,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評價時學謙這些推算。

“嗯……”沈吟半晌,陳三省斟酌著道:“還不錯!就是細節不太……連貫……以及……嗯……”

“我知道的。”時學謙還是那麽溫和的笑了笑,她垂了垂眼皮,“……我現在的狀態,已經不能工作了,但是你能這樣說,我還是謝謝你。”

從陳三省的表情上,時學謙就已經明了他對她的評價了,所以她不想難為他再“編”下去。

聽到這句話,陳三省望著她,突然覺得喉頭一哽。

“你那邊工作怎麽樣?”察覺到陳三省的情緒,時學謙替他轉移了話題,她並不想朋友為她傷神。

陳三省默默壓了壓情緒,回道:“還算順利,在基層親手參加了一些基礎實驗,悟到了不少東西。”

他看著時學謙,說道:“其實……我現在終於有點理解你之前的擔憂了,我隱約知道自己錯在哪了。”

“什麽?”時學謙問道。

陳三省給她遞了個水果,站起來,踱了兩步,慢慢說道:“我現在有些明白了,做實驗有時候比有idea更難,很多事,光看結果,光看模擬數據,就感覺這東西我也能做出來。實際上這段時間我才算總結出一些自己的經驗,很多實驗看上去簡單,理論完全沒問題,可是實際操作起來會發現哪裏都是問題!”

他說完回頭看時學謙,“你當時是不是想表達這種擔憂?”

時學謙點點頭,“是,很多事情,沒有實操過的人,是體會不到的。”

體會不到,自然怎麽說也沒用,自己反而還會被理論的完備性所說服。

“我現在是徹底體會到了!”陳三省正經的道。

時學謙笑笑,“索性還不晚,恭喜。”她想了想,說:“要不,我和鐘上將打個申請,還是你回來作總工吧。”

“這不行!”陳三省立馬回來坐下,對她道:“我以前是怎麽都意識不到自己哪裏不對,以為自己可堪大任完全沒問題。現在意識到了,我就更不能再當總工了,我知道我的局限在哪裏,由我來當這個總工,項目早晚還是沒譜。我看你之前把氘氚狀態方程重新用氦原子模擬梳理了一遍,這個做的又快又好啊。”

時學謙一笑,“還是你原先打的底子好。”

提到項目,陳三省有些憂慮的問時學謙:“不過啊,現在聽說鐘上將又要催著趕緊做下一輪實驗了,你有把握嗎?”

時學謙搖搖頭,“我雖然修正了狀態方程,但是這次實驗的思路還是和上次一樣的,只能盡量做到比上一次更細致一些而已,大思路都不變,你問我有沒有把握,你說呢?”

陳三省明白了,這種實驗,上次沒把握,這次還是沒把握的。可是已經拖了一年了,不可能停下吧?

陳三省這下算是明白時學謙為什麽被摧殘成這幅模樣了,這種事,擱在誰肩膀上,誰都得瘋。

桌子上放著那份文震鐸生前留下的“起爆聚焦原件設計方案”的暫定稿,已經被翻得卷頁發黃了,可見時學謙將這份東西研究了多少遍。

“我想不出來。”時學謙有些痛苦的閉了閉眼睛,又輕輕搖了搖頭,像是在自我否定,“明明這麽關鍵的問題,我卻什麽都想不出來……其他人也都沒有想法……”

陳三省趕緊安慰她:“你別灰心啊,現在身體要緊,好好休息一段時間,總能過去的。”連他自己也知道這種安慰是多麽的無力。

時學謙輕輕嘆了口氣,“不,這次不一樣。以前,我遇到難以解決的問題時,想上一段時間,總會找到新的解決辦法,在線索中會推導出一些可行的方向,然後繼續摸索下去,會有那種……靈感,你懂吧?”

陳三省點點頭,他當然懂,每個科學家在想出idea的時候腦袋裏都會有那種靈光一現的感受。

“可是現在不行了。”時學謙道:“我總覺得這問題是個無底洞,一層一層剝下去沒有盡頭,也沒有出路,還很雜亂,我有時候甚至都想,是不是真的有人類科學無法達到的壁壘,比如可控聚變發動機,這個……”

陳三省擺了擺手,“你千萬別想這個!你這是在打退堂鼓。”

他定定的看向時學謙,一字一句的說:“我不知道我們太空長城計劃這幾萬號人什麽時候才能把可控聚變空間站送上天,但我最起碼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我們這樣集全世界頂尖研究員和資源配置的項目最後都以失敗而告終的話,那現代物理學就算是白誕生了!”

陳三省雖然實操薄弱,但這鼓勵人的功夫可是一流的。

時學謙受到了他的感染,輕輕點了點頭,“你說的對。”

陳三省瞧著她,提起了另一件事:“最近我看了一些國際上新發表的文章,有個叫克萊兒絲汀的研究員,你認識嗎?”

“哦,這人我知道,她以前是我實驗室的助理研究員。是個能力不錯的人。”時學謙回憶著道:“她……怎麽了?”

陳三省道:“我看見她發表了幾篇關於原子物理方面的文章,側重高溫稠密等離子體分布的問題,其中最主要的引用都來自你,我就想你會不會認識她。她這幾年工作做的是不錯。而且由於你之前在那個領域撕開過一個大口子,現在那個領域又重新熱起來了,很多人都引用了你的文章,有很多空白數據需要補充,一大批人開始往那方面擠。你也知道,學術界就是什麽方向熱搞什麽。”

“哦,這我倒沒有特別關註。”時學謙道:“來到基地以後,我都是關註有關聚變能源領域內的動向了,以前做過的那些原子物理的幾個方向,我沒怎麽看過。”

陳三省點點頭,又說:“那倒是,你總是那麽忙。我還在一篇綜述評論上看到,以後的諾貝爾獎很有可能頒給原子物理方面的成果,尤其是高溫稠密等離子體那一塊。”

時學謙笑了笑:“這很好啊,原子物理的基礎理論如果能得到完備的彌補,算是很大的進步。”

陳三省看著時學謙,有些楞住了。

他看的很分明,時學謙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異常坦然,這讓他心底不由響起了一聲嘆息。

按理說,時學謙是原子物理高溫稠密介質領域內第一個取得突破的人,她用博士期間整整四年的時間將這個領域撕開了個別人都意想不到的口子,後來又在舉世聞名的英國劍橋“卡文迪許”實驗室取得了質子聚變控制實驗的成功,如果她能一直在學術上做下去,用上二十幾年的時間將自己發現的理論逐步完善,那多年後一定是個原子物理界泰鬥級人物,諾貝爾獎當然也不在話下。

可是現在,一切都在三年前切斷了,她選擇了另一條路。

因為諾貝爾獎的評選標準是,只頒發給公開發表的、在學術研究中有重大突破且成體系的完善了某一理論成果的還活著的學者。

所以早在那次世界能源大會上,陳三省和她的導師弗倫克爾教授在聊天中也都幾乎肯定了時學謙一定是未來諾獎的苗子。

她自己突破的領域,由她自己的後半生來進行完善和體系性的闡述,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誰也沒想到,至少陳三省是萬萬沒想到,時學謙會選擇參加到“太空長城計劃”裏來。

那麽她取得突破的領域也只能便宜別人去完善了,她也與任何國際學術獎項無緣。

而她現在在做的工作,如果可控聚變機制被研究成功,雖然也是一項能夠足以斬獲諾獎的成果,但由於事關國家機密,這樣的成果,不管多麽驚人,是都不可能被公開發表的,不能發表,也就不會被國際學術榮譽垂青。

時學謙現在的工作內容,勢必是只有到她故去幾百年後才能在世人面前展示的了,甚至更久。

“你是不是總喜歡不走尋常路?”陳三省笑說道,有點調侃的問她:“你沒有糊塗吧?那是你首創的突破哎,你就……一點也不可惜?”

他原以為時學謙會說一些大義凜然的話,但沒想到時學謙聽到這個問題後卻沈默了下去。

過了一好會兒,時學謙才道:“要說一點也不可惜,那是不可能的。”

陳三省有些意外。

“但是,我不後悔我選擇做的事情。”時學謙朝陳三省微微一笑,說:“我們早就是成人了,早該明白,最喜歡的事和最值得的事往往不完全重合,所以才要取舍選擇,總不能兩個全要吧?天下哪有這樣的美事?對吧?”

陳三省聽完,默默思考了一陣,點點頭,“你說的對。”

他靜靜瞧著時學謙,來之前的擔心此時已蕩然無存,因為他明白,面前的這個人,是不會被擊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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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色的林子裏有兩條路,

很遺憾我無法同時選擇,

而我最終選擇了人跡罕至的那一條,

從此決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羅伯特弗羅斯特《未選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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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喜歡的事也值得做,但卻不最為值得;最值得做的事也喜歡,但卻也不是最喜歡的,你們怎麽選呢?

ps.最後一首詩是《未選擇的路》的節選,大家感興趣可以去看看全詩,也不太長,我記得好像是初中語文一篇課文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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