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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吳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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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吳言

在鐘鳴遠的要求下,時學謙不得不抽出時間來去了一趟基地的心理咨詢室。

其實,大部分研究員都比較排斥每周接受一次心理疏導這種事,本來工作就已經忙的無暇分丨身,還要扔下一攤事去應付這種任務,對於或多或少都有工作狂特質的科學家們來說,是一件極其無聊的事情。

大多數理智自律的人都不相信自己會有什麽心理問題。頻繁的疏導無異於浪費時間。

這種想法讓基地心理咨詢師的專業治療師們都很無奈,也有點憋悶,想想他們每個人也算是心理治療領域的高手,在外面接受疏導預約都是按分鐘來計費的,每天都有無數人等著能見他們一面。

從來都是患者進門來問:

“醫生,你能給我多久時間?”

“醫生,我情況有點覆雜,可不可以稍微延長十五分鐘?”

“醫生,我知道你時間安排緊,下次咨詢能排到什麽事件?”

……

可是在這個基地,卻成了無人問津被別人應付的部門,除了例行公事的工作以外,每天空閑的就剩喝西北風了。

對話也變成了他們去問別人:

“xx研究員,下周可不可以多來兩趟……”

“xx工程師,你這個情況有些特殊啊,多坐一會兒,我們繼續聊一下……”

“xx技術員,我知道你們忙,可是看你的狀態,希望下次最好能周一就來……”

……

在這種形勢下,心理咨詢師們有時候都納悶,上級是不是給太空長城計劃這個項目配置的資源有些過剩了?

這一天,時學謙進門的時候,吳言親自接待了她,可是在短短半小時的咨詢審查中,來不及她發現什麽深層的問題,時學謙就又急匆匆的走掉了。

正如她說的,她需要工作。

仿佛只有無間隙的工作,才能減緩她內心深處的不安。

她似乎自己都忘記了,只有當出現一些她不願去想、不願去面對的事情的時候,她才會如此行事——將自己全然埋在工作中。

每一個環節都謹慎對待,到底還有什麽不安呢?

沒人知道。

又過了兩個星期,時學謙深夜帶著項目書回到公寓的時候,發現吳言出現在了她的家門口,驚訝之餘時學謙還是將她迎了進去。

客套幾句後,時學謙問道:“吳主任這麽晚來我這,有什麽事嗎?”

吳言笑了笑,說:“只是看看,這段時間,我得對時總工負責,早上你沒有去我那裏,就想著下班來這裏看看。”

“啊……真不好意思。”時學謙現在才想起來這碼事,“我給忘了!”

“沒關系,我不忙的。”吳言笑呵呵的回答,順便打量著極具“時學謙風格”的室內布置。

一塵不染的地板,規則幾何形的垃圾桶分毫不差的沿著磚線擺放,書桌上摞著一疊專業書籍,也整整齊齊的碼好對齊,衣架上只有一種款式的衣服,一件一件全都間隔相同的掛成一排,床單鋪的展如水平面,上面一個褶子也沒有,被子疊成方方的豆腐塊放在床頭最中間的位置,除此之外,房間基本沒有別的東西。

“這裏真整潔。”吳言誇讚道。

“謝謝。”時學謙請她坐下,倒了杯水,也笑道:“平時比較忙,都是勤衛兵小張打掃的,我只是再稍微擺一擺。”

“稍微?”吳言微笑著,沒有評價。

時學謙倒水的時候,吳言發現了家裏唯一放置角度隨意的物件,是時學謙床頭的一本看起來很舊的書,下面壓著一疊報紙。

報紙是這裏常見的休閑讀物,由於基地具有高度的保密性,於是大多數文件資料都是以紙質的方式存在的,需要什麽材料會打報告給鐘鳴遠,鐘鳴遠批準以後會從外面調取進基地,基地的所有電子設備也只能連接基地內部的局域網。

“那是什麽?時總工有睡前讀書的習慣麽?”吳言問道。

時學謙點點頭,“那是我來基地的時候就帶來的書,一本《紅樓夢》,很舊了,睡前翻一翻,或者……看看報紙什麽的。”

吳言喝了點水,表情一直很和善,一個心理咨詢師在面對他人的時候,總是會不著痕跡的把自己的威脅值降到最低,給人一種閑適的感覺。

可是表現閑適不代表腦子就跟著放松了,她敏銳的察覺到時學謙在說“看看報紙”這幾個字的時候咬字有些遲疑。

吳言理解的點點頭,“最近的報紙上有什麽新鮮內容嗎?”

每次心理咨詢都是這樣,治療師們總是會問一些無關緊要的閑話,時學謙不懂心理學,其他人也大概不怎麽懂,因此包括她在內的研究員們免不了會覺得這種不痛不癢的“拉家常”很沒有必要。

好在今天的工作已經完成了,再加上出於早晨失約的歉意,時學謙回答的很認真:“嗯……其實也不是看報紙的內容,我只是有時候會……數一數上面的字,算是減壓吧。”

“數一數上面的字?”吳言表現出好奇,笑道:“怎麽數?”

時學謙道:“就是……選定一個感興趣的字,然後在整張報紙上把所有的這個字都找出來,數一數一共多少個。”

“哦…”吳言表示聽懂了,“這麽做會讓你覺得……比較舒適嗎?”

“是,有一點。”時學謙笑道:“全神貫註做一件不費腦子的事,從某些程度上來說,會讓我感覺壓力小了不少。”

“也是,畢竟白天你們壓力太大了。”吳言始終很親和,“所以,也就是說,白天的時候,你會有持續性的壓力很大的感覺?”

“……有一點吧,不過忙起來就忘了,也還好。”

說到這一句,吳言發現時學謙原本輕松的笑容收斂下去了一點。

她沒有追著問下去,而是玩笑似的說:“那如果有一天你發現自己選的那個字在一張報紙上有很多很多個,比如‘的’字什麽的,那豈不是要數很久?”

“是啊。”時學謙笑笑,“這樣也挺有趣的,有時候一個字很少,一會兒就數完了,有時候不巧碰到多的,也會慢慢數。”

“這樣不會推後睡眠的時間嗎?”吳言問。

“有時候會。”時學謙道:“可是數不完我睡不著的,我會一直數下去,直到數完。”

“嗯,那如果晚睡的話,第二天不會精神不好嗎?”

時學謙搖頭,“不會的,一投入工作就會自然全神貫註了,而且也只是偶爾晚睡。”

吳言問:“有沒有嘗試過……沒數完就睡下?”

“沒有……沒嘗試過……”說到這,連時學謙自己也感到了自己的一點異常,她突然莫名緊張,補充道:“是這樣……吳醫生……這是我的習慣,我做別的事也是這樣的,一定要做完整才行。”

“嗯,我明白的,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習慣。”吳言輕描淡寫的笑道。

她感覺到了時學謙“自禦”似的辯解,可是她還不想讓她的情緒緊張起來,緊張感容易使她剛打開的話匣子封閉起來。

於是吳言馬上換了個話題,“也許明天我也可以試著找份報紙雜志什麽的數一數,聽起來挺有意思的……哦,看不出來時總工還喜歡《紅樓夢》?”

時學謙道:“是,主要是我媽媽生前很喜歡,那也是她留給我的書,走哪都習慣帶著。”

回想起母親,時學謙的表情又慢慢松軟了下來。

無言也並不著急,她笑道:“的確是一本好書,時總工,說了這麽多,你要不要也喝杯水?”

“哦,好的。”時學謙也給自己倒了杯水。

不像平常在工作時同事們之間語速很快的交流信息,吳言講話給人一種慢慢地、不溫不火的感覺,讓人聽起來很舒服。

還有她那雙堪稱神奇的眼睛,你不知道她眼睛的背後在想些什麽,她似乎看向任何人的時候都帶著一絲探究感,仿佛能將任何人一眼看透。可是當你回望她的時候,對視中,又完全感覺不到壓迫,她微笑著,目光接納一切,反而總能讓人升起一種傾訴的欲望。

看著吳言,時學謙不自覺的陷入了對過往的回憶,她想起了母親,也想起了喬樟。

時學謙重新回來坐下的時候,有點沈默,她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吳言發現時學謙握杯子的時候指頭有些用力的發白。

這不是她第一次察覺到時學謙有這個習慣,從第一次見面起,吳言就發現她只要是手邊抓著什麽,指關節都會很重的用力,比如拿著文件的時候,會捏緊文件到指肚發白,開會的時候,手也會不自覺的扣住講臺邊緣,使力,按壓的指頭發白。喝水的時候也一樣。

這種無意識的小動作,時學謙自己可能都沒發現。

吳言掃了一眼,沒什麽反應,只是繼續問:“你在想什麽嗎?”

時學謙點點頭,“突然想起一些人……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的人”,這幾個字在吳言的腦子裏一閃而過,她又問:“想到他們的時候,是什麽感覺?”

“來到基地以後,我很少回想以前,工作忙起來就沒時間想。”時學謙笑道:“所以也說不清楚……大概也就是哪些平常的感覺吧,懷念啊,思念啊……之類的。”

“還有別的嗎?”

“別的?沒有了吧。”

吳言提醒道:“比如……會覺得心累什麽的,類似於難以言說的感覺,在回想以前的時候。”

時學謙頓了一瞬,仿佛心頭被抽動了什麽,隨後立刻否定:“……沒有。”

說這兩個字的時候,時學謙眼簾略略微抖動了一下,嘴角的肌肉有一絲後收。

“真的嗎?一點也沒有?”吳言又問一遍。

“沒有。”時學謙還是那個回答。

吳言想了想,慢慢點點頭,盡量用她能接受的語氣,說道:“時總工,我建議你休息一段時間。”

時學謙的腦子卡了一下,問道:“什麽意思?”

吳言道:“初步看來……我希望你可以考慮……嗯……接下來先暫停工作。”

“不可能!!”時學謙蹭的一下站起來。

她覺得吳言的要求簡直太荒謬了,“吳醫生,我不明白你是從哪裏得出這樣的看法,就憑你剛剛和我聊那些天馬行空的問題?只是問一問我喝不喝水、看什麽書、想什麽人這些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就推測我的工作表現嗎?”

吳言道:“不只是剛才,這是基於長期以來的觀察交流得出的結果,那些也不是亂問的問題,我一直在做合理的分析,我也沒有推測你的工作表現……”

一提到“工作”,時學謙又不淡定了,忍不住打斷她道:“我的工作狀態我很清楚,我現在沒有問題!吳醫生,你的理由並不能說服我。”

時學謙的語氣越來越激動,好在吳言身經百戰,比時學謙激動一百倍的患者她都見過,她依然是盡量安撫時學謙的情緒,“好的,如果你需要切實的理由,我也可以告訴你,那就是……從你這幾個月來看,我認為你有隱性的應激焦慮癥狀……”

吳言嘆了口氣,“而且很嚴重,時總工。”

時學謙道:“可是我並不感到焦慮。”

“這才是嚴重的關鍵。”吳言看了一眼她幾個月就迅速變得花白的頭發,說道:“如果純粹是生理性勞累的話,不會在短短幾個月內就變成這樣,一定是參雜了心理上的高度……自我壓迫。”

她本來想用“自我折磨”這個詞,考慮到時學謙的接受情緒,又改口換了個程度較輕的詞來表達。

時學謙楞了楞,抓了抓自己的頭發,說道:“這只是工作強度太大,吳醫生,下一場實驗馬上就要開始了,這個時候我不能不在。我實在不明白,您怎麽能僅憑一些虛無縹緲的跡象和幾根白頭發……就斷言……我……有病?”

最後幾個字時學謙說的很艱難,她不願承認。

吳言道:“我也正是出於下一次實驗的安全性才建議你暫時停止工作的,雖然你一直說自己的工作狀態沒有受到影響,可是這在行為心理學上是解釋不通的……”

她想了想,又道:“容我再多問一句,時總工你在最近工作當中,有時候會不會出現偶爾犯低級錯誤的情況,類似於口不對心的感覺,本來腦子裏想說5,出口卻說成了3,本來心裏想著一個問題,可是思維不知道為什麽就滑過去了,表達出口的時候就換成了另一個問題……等等這種障礙,有嗎?”

時學謙說不出話了,吳言的提醒讓她終於自我意識到了什麽。

她這幾個月的確會時不時出現這樣的問題,而且最近越來越頻繁,有幾次甚至指導錯了一個小實驗,幸虧有別人糾正才反應過來。

吳言見時學謙差不多是默認的態度,就說:“因此,無論是出於個人健康還是團隊的今後實驗研究,我建議你暫停工作。”

“我……怎麽可能不工作……有那麽多的問題沒有解決……最關鍵的時刻,我怎麽能休息……”時學謙喃喃自語著。

吳言道:“如果你堅持不休息,那我不得不向鐘上將出具一份連續三個月以來有關你的詳細的心理診斷報告,請他要求你休息。”

“不!”一想到不能繼續工作了,時學謙心裏泛上來一股密密麻麻的恐慌感,“吳醫生,也容我再說一句,我自身並未感到焦慮作祟。”

吳言看著時學謙充滿驚恐的眸子,她很理解這種情緒,這是重癥應激性焦慮癥患者的表現之一。一旦觸動了那個最讓她焦慮的點,她就會表現出無所適從的驚懼,再嚴重下去,過段時間,可能會引起全身痙攣、癲癇、休克等驚恐癥狀發作,那時候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好控制了。

吳言只得先安撫她情緒,慢慢給她解釋:“一般輕度焦慮才會明顯的自我感到有焦慮心理,現在你已經跳過了這個階段,轉為麻木的隱性,所以才更嚴重,因為一定程度上你會出現自我情緒逃避,而你並未意識到自己在逃避,反而感覺良好。”

就像方才吳言問起時學謙對回憶起最重要的那些人的感覺時一樣,她察覺到時學謙在進行一種無意識的情緒逃避,這種逃避是時學謙自己本身感覺不到的,在她的思維層面,的確沒有接收到那些不良情緒的信號,她自然會那麽答。

也許就是這種高度的自我壓迫,使時學謙潛意識過濾掉了一切不好的情緒,讓她將自己變成了一臺機器。

可是人終究不是機器,自我折磨久了,就會麻木,麻木久了,就會出問題。

“為了整個基地項目研究著想,也為了你個人的身心健康著想。”吳言道:“明天我會再去和鐘上將商討一下,時總工最好還是先休息一段時間。”

吳言這樣說,說明事情已經不是時學謙單方面能阻止的了,她說:“現在項目進行很要緊,鐘上將不會輕易答應你的,吳醫生。”

“如果事關項目,我想他也會慎重考慮我的意見的。”吳言道:“時總工不必過於緊張,後期我會配合一些藥物來調節你這種一觸碰有關工作的事就焦躁的情緒,等你的心理問題緩解了,也就可以正常繼續工作了。”

看來是無可挽回了,時學謙長長的嘆了口氣,再看吳言的時候,只覺得後脊梁骨一陣寒意,這位吳醫生……實在太厲害也太可怕了。

“吳醫生。”時學謙忍不住問道:“請問你們做臨床心理治療師的……是隨時隨地都會對遇到的任何一個人的言行進行分析,然後輕易就看穿一個人的心理嗎?”

那這簡直是世界上最可怕的職業了,時學謙默默吐槽。

吳言八成看出來時學謙在想什麽,看了看表,時間已經很晚了,於是吳言道:“時總工想聽簡潔點的答案嗎?”

時學謙點點頭。

“一般來說,放在以前的話,”吳言微微一笑,“不交錢,不分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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