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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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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最小的叔叔出生時是一對龍鳳胎,卻正趕上陰年陰月陰時——當時,曾祖心狠,就把女嬰溺死了,剩下一個男嬰。因著桑家本就子嗣不旺,又是男孩,就如常的撫養,只當不曾有過另一個女嬰。

誰知女嬰怨氣未散,糾纏在雙生弟弟身上,終是將他引入歧途,成了個禍國殃民的惡徒。還一度混入朝綱,惹得朝中動蕩,一方生靈塗炭,險些害得桑家滅門。

千年前,桑宴對月見說的那些話,似乎在腦中越來越清晰了。

桑寧背靠著展架,抱著膝蓋縮在地上,那個有著數不清的覆眼的嬰兒就坐在她面前的地面上看著她,漆黑的,有著純黑的珍珠似的光澤的眼睛,每一個都倒影著她的影子。

她曾經很害怕這個嬰兒,仿佛這裏滿廳的邪氣都是從這個鏡子裏爬出來的嬰兒身上散發出來的——但這樣面對面坐了太久,在知道了她的來歷之後,桑寧才發覺這雙漆黑的眼睛後面根本是一個空殼子。

這只是它的一縷殘魂在桑正信內心裏表現出的具象而已。根本沒有感情,不會思考,連活動都只是遵循著本能。

像現在這樣坐在桑寧面前一直盯著她,大約也只是因為感覺到同為陰女的氣息所以本能的想要靠近而已。

——想要靠近,這才是讓桑寧覺得最可怕的。

這樣被一個陰女嬰靈的殘魂虎視眈眈的盯著,總覺得不知道什麽時候它就會撲上來,本能的吃掉她,來彌補自己的不足。

當然這只是桑寧的感覺,她並不知道這個嬰兒有沒有能力這麽做。

桑寧跟這個嬰兒四目相對已經很久了,在這裏感覺不到時間的流失,也根本不知道從被關進來之後過了多久。

她的魂魄被桑正信鎖在自己的內心所構築的這個展廳祭壇裏,落地玻璃門窗外依然是一成不變的黑,展廳裏也依舊亮著蒼白無力的燈光,大量的魂魄或是有人形或是混沌一團,都只是木訥的飄蕩在展廳空曠的上空。盡管以桑寧的身高站起來並不足以碰到它們,卻依然覺得太壓抑而情願坐在地上不起來。

在這樣的環境裏,跟一個覆眼嬰靈大眼瞪小眼的對視著,桑寧幾乎都要怨恨起把她們兩個單獨留在這裏的桑正信了——怨恨重點大大滴有錯!

嬰兒就那樣盯著桑寧,似乎因為桑寧盯著它所以它也盯著她,只是盯久了她就開始向桑寧的方向爬,桑寧往旁邊挪了挪避開它,它卻加快了速度繼續爬過來,手已經快要夠到桑寧的腿,似乎想要重新爬回她腿上。

桑寧終於忍不了,忍著碰觸時那種寒毛直起的感覺慌忙揮開,覆眼嬰兒這才不再前進,坐在原地繼續盯著她,盯著她,盯著她——

桑寧只想哀嚎,發瘋——她知道一會兒它還會湊過來,好像她從沒有揮開它,好像它只是要跟她當一對小夥伴——她一點也不想跟它當小夥伴!她甚至一點也不想碰觸它!

每一次碰到那只冰涼黏膩的小手,大量的畫面就會湧入她的腦中——那些透過嬰靈的眼睛所看到的,跟如今的桑正信格格不入的那個少年的恐懼。

墮魔之後的人生似乎因為嬰靈被他融合吞噬而無法再以第三者的目光看到了,但之前的那十五年裏的點滴細節在每一次碰觸時就大量湧來,

一開始她還本著探究的心想要看一看,但是到了後來,那些太過龐大的咨詢讓她的奔騰256根本來不及處理只能被動接受大量囤積。她感覺自己的腦袋膨脹著,腦子仿佛變成了灌腸,還隨時有爆裂腸衣的危機。

所以她絕對不要繼續看下去了,不止為了她不停卡殼當機的腦袋,還有——看得越多,就越忍不住把那個萬惡的桑大叔和在恐懼中成長的少年聯系在一起,一想到那個被自己的雙生姐姐的惡靈糾纏,面臨家人異樣的眼光,最終被自己的恐懼逼著走上歧路的少年,桑寧就有些恨不起來。

——那是不可以的!壞人就是壞人,桑正信做的那些事傷害了多少人,那些並不是因為他的悲慘童年就可以被原諒的——

理智上是這麽想的,可是那個少年的點點滴滴不停的在她眼前晃,連那一年進入桑園地下時他也才是個十二歲的少年,距離他十五歲殺師噬姐的三年間,那些平靜外表下崩潰而狂亂的內心讓人怎麽能不動容?

可惡的桑大叔到底為什麽把嬰靈和她一起留在這裏?就不怕她窺探**?還是故意要讓她看到這些?

桑寧剛無力的用胳膊抱著膝蓋把臉埋進去,就聽到桑正信的聲音悠然的在頭頂響起——“怎麽我不在你這麽想我嗎?我的好侄女。”

桑寧擡頭就看到桑正信坐在她頭頂側上方的展架上,西服筆挺單手抄兜翹著二郎腿——雖然是個四十多的大叔了,但依然身材修長五官又端正深邃,帶著點似笑非笑的戲謔,單單只是這麽看著,倒真有些足以欺騙年輕小姑娘的魅力。

桑寧只看了一眼就厭棄地又低下頭別開視線,同時哼了一聲以示不屑——誰會想你?

可是這裏是桑正信的精神所構築的空間,當桑寧的情緒累積的足夠多,一不小心傳達出去,桑正信自然能夠感覺到這來自內心的“想念”,這也是他出現在這裏的原因。

——所以桑寧再裝也沒用啊。

比起單獨跟覆眼嬰靈在這裏大眼瞪小眼,她還是更情願桑正信在這裏跟她扯些有用沒用的!她一雙眼真的瞪不過人家密密麻麻那一堆覆眼啊!

桑寧覺得自己從內心到感情都已經快要被扭曲了!

桑正信到底是要做什麽拜托給她個痛快,不要在這裏折磨她的精神啊~~

桑寧處於一邊面臨崩潰邊緣一邊卻又無力發作,最終只能有氣無力的問:“你到底要把我關到什麽時候?我的身體怎麽樣了,死了嗎?”

“還沒有。”桑正信口氣輕松的說著,“你是見過那些被攝魂的人的,被攝魂之後並不會馬上死掉而是陷入昏迷,現在的醫學這麽發達想死倒也不容,多半是變成植物人了。不過你比他們糟一點,他們還留著一魂一魄,你是什麽都沒有剩。”

桑寧無語地擡頭瞪他——不要用這麽輕松的口氣談論別人的生死好伐。

“那你到底為什麽還要把我關在這裏?你不是已經等到了時機要用我的魂魄來代替這個——”桑寧剛要用手去指那嬰靈,發覺它不知什麽時候又靠近了一點兒,手指頭差點就要戳它腦門上,趕忙又收了回來——“這個,小鬼,嗎……”

桑正信鼻子裏發出短促輕笑,輕的像一個幻覺,“別小鬼小鬼的,她也算是你的先祖呢。”

桑寧想起桑宴的確說過,桑桓是“爹爹”的叔叔,也就是她的叔公……那這個覆眼嬰靈就是她的姑奶奶了?她的心情真是無比覆雜,難怪桑正信一早就特別聲明過,他可不止是她的叔叔。

看桑寧那並不意外,還頗有不爽的表情桑正信也就知道她已經確切的明白他的身份了,他漫不經心的隨口說:“——我們兩世血親,也算是有緣分了。”

桑寧卻只擡眼給了他一個白眼——“我是因為你才死的。”

是的,一旦把一切都聯系在一起,自然也就想到前世桑宴說的——一面是對這個女兒的一絲父女之情,一面是桑家陰女帶來的巨大壓力和陰影,而壓在父親身上讓他的精神徹底垮掉的最後一根稻草,正是那時已經在為禍人間的桑桓。

桑家人並不知道桑桓的內心經歷過什麽,在他們看來,桑桓會突然從一個沈默寡言的冰冷少年突然喪心病狂魔性大發,必然是陰女的錯。

連死了都是個孽障,已經完完全全印證了桑家長久以來的戒律——絕不能留陰女活在這世上。

——她終於被爹爹親手溺死在水中,因為這個連面都沒有見過的叔公。

原來他們兩個人的命運從千年前就交織在了一起,那時的自己竟然還一度以為一切都事不關己。渾渾噩噩的顧自當她單純的水鬼,全然不知未來的命運。

——這樣也算緣分嗎?這是怎麽樣一種緣分呢?

桑寧也不過是色厲內荏,想到這裏心裏已經是黯然,卻沒想到桑正信在這個時候伸手來摸了摸她的頭——以前他偶爾也會有這樣的舉動,但那時只讓桑寧覺得惡寒。可是這一次,不知道為什麽,桑寧竟然覺得他真的只是單純的在安慰她,沒有任何企圖,只是當了她短短一瞬間的親人……

她真的已經被洗腦了嗎……?

“你還沒有告訴我,為什麽把我關在這裏?”

桑寧努力把話題拉回來,幹脆站起身來面對他,端正好自己的思想絕不要再被那些情緒感染——殺人不過頭點地,她跟桑正信之間還是痛痛快快亮個結果的好。

桑正信的手還輕撫著她耳邊的頭發,悠悠笑著漫不經心的回答:“為了培養感情減少排斥呀。”

這個答案有些超出理解之外,倒不是桑寧有什麽期待,可是他這樣溫柔的目光,毫無芥蒂毫無距離的碰觸,卻在跟她說……?

桑正信看著她怔楞的表情微笑,補充說:“我一直都在這麽做啊,試著當你的好叔叔,跟你培養好感情。這樣吞噬掉你的魂魄時才會順利的相融,畢竟我們雖然有血緣關系卻沒什麽感情基礎,有愛的家人才會心甘情願的付出不是嗎?”

他的手指已經轉到她的臉頰,依然是那麽輕柔,寒冷的感覺卻再次回來了。

桑寧楞楞的看著他,好像完全不能理解這個人——他怎麽會笑得這麽溫柔的……說著這種話?又為什麽要對她說這種話?

“你……告訴我這個,沒關系嗎?就不怕我心生防備,壞了你這麽長時間的安排?”

“當然不。”桑正信的溫柔好似一成不變,只是這樣看著,幾乎要讓人以為這感情是真的了——“你知道斯德哥爾摩癥候群嗎?我也很有興趣研究一下人類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心理,但你不覺得被關了這麽久,你對我也不像以前那麽戒備了嗎?”

——五雷轟頂是個什麽感覺?

被他這樣一說,桑寧才發覺——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非但不害怕他,還在等著期盼著他來?啊啊這是斯德哥爾摩癥候群?!如果是的話她的對象也該是覆眼嬰靈而不是桑正信啊!!

明明就是因為跟覆眼嬰靈單獨呆在一起氣氛太恐怖!桑正信來了起碼有個會說人話的!明明只是這樣!!

可是不管怎麽樣都改變不了她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對桑正信放下了心理防線這件事啊!

——意識到這件事桑寧滿眼驚悚著整個人都僵硬石化了。

桑正信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臉,真的連臉都僵了吶~~

桑寧這丫頭,其實挺好玩的。

桑寧僵了半天,桑正信就耐心等著看了半天,直到她的腦袋慢慢運轉,處理掉剛剛收集的消息——

“——所以,你從確認了我有陰女的力量之後就開始對我好,就為了用我的魂魄給你當墮魔的基石,還特麽跟我培養感情,指望給我培養出點奉獻的愛心來,為你的大業奉獻自我??”她僵硬的扯動著面部肌肉微微抽搐,那眼光完全就是在看一個病入膏肓的蛇精病。

桑正信悠然的應一句“當然”,還好心的幫她揉揉臉,緩和一下面部肌肉。

“——不過不用擔心,就算你堅持要當一個不合作的壞孩子,我也還是會當你的好叔叔,會對你好——因為你是個有用的孩子,你有讓我對你好的價值。”

他淡淡斂了幾分笑容,繼續說——“只是那樣的話只怕你到時候要受點苦了,恐怕我要碾碎你的魂魄,讓你徹底失去自己的意志。那可能是很有些痛苦,你不會想的。”

桑寧剛剛柔和一點的面部肌肉頓時又僵硬了,這根本就是威脅,還是聽起來很可怕的威脅!

桑正信瞧她那一臉欲哭無淚的驚悚,便又笑起來拍拍她的臉,“好了,不就說說,別那麽緊張——現在不是一切都好嗎。”

——好?哪裏好啊?培養完感情,豬養肥了,不就要宰來吃了嗎?

她現在真的有了待宰的豬的覺悟啊!而且特麽的還是已經長的很肥了的!

“——那你姐姐呢,你也……碾碎了她嗎?”

桑寧的餘光忍不住瞄一眼那個只剩一縷殘魂,此時正用覆眼映著他們兩個人的嬰靈。

桑正信也狀似漫不經心的掃了一眼,“那倒沒有。”

桑寧微怔,“——沒有?那麽你姐姐……愛你嗎?”

她隱隱有些意外,也許是因為只剩殘魂的緣故,她碰觸嬰靈時並沒有看到它的感情,只能夠看到它那雙眼睛曾經看到的往事——那裏有的,只有桑桓的恐懼,所以她一直以為……

桑正信的唇間只輕輕吐出一句:“她恨我。”

“騙人……”桑寧之前也是那麽以為的,但是根本說不通——“如果她恨你,你為什麽沒有碾碎她的魂魄?如果不需要碾碎也不需要愛,那你跟我培養感情還有什麽用?”

桑正信輕笑著看了桑寧一眼,這種時候她倒是難得的敏銳了。

“我沒有騙你,她的確恨我。只不過,也愛我。”

——姐姐愛他,也恨他。因為他是她唯一能恨能愛的人。

可惜啊,當年的桑桓也不過是個孩子,怎麽可能明白。沒有人教他,他只會用少年的目光看著自己周圍的一切,用負面的情緒去理解,把一切都變成了恐懼。

害怕自己的姐姐,害怕自己的家人,更害怕死後的結局——

如果他能夠再長大一些,如果在他進入桑園地下之前有人能發覺他的恐懼,指點他一下……

但是他幾乎用了一百多年才明白的事,即使桑桓再長大一些,只怕也不會明白。

他的命運,早就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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