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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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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桑寧的心裏,不自覺地將人類這一邊和妖怪那一邊分成了兩個世界。一個有關今生,一個有關前世。

自從莫名其妙地加入考古組,她的人生已經被徹底的改變,也明白這種改變不能逆轉無法消除,替代了她原有的生活,將如影隨形地跟著她一輩子。

如此一來屬於人類,屬於桑寧的這一部分顯得格外珍貴,卻也所剩無幾。

本來,她以為曲小路是屬於這一邊的。那些珍貴的,失而覆得的童年。

可是現在,她覺得害怕。

華玉盞已經去妖管會溝通這件事件裏可能有妖天師在插手的問題,盡管在立場上天師和妖是對立的,但妖天師卻同時是兩者的敵人。

如果說天師的職責是驅除妖魔拯救人類,那麽妖天師就是將一切都視作工具,妖力妖靈,人魂人命,只要對自己有利,沒有什麽不能利用。他們不僅是妖術上的墮落,連道德和人性也早已經淪喪,手段幾乎稱得上是暴虐了。

不過妖天師本就稀少,真想墮落成魔也不是誰都能辦到的,就算各流各派都有那麽些個禁術邪術,也不是練練就能當妖天師的。也許人類成為天師掌握各種方術這件事本身也受到天理的約束,隨便揪出個天師來就算給你墮落,那也成不了魔。甚至就連天師們也根本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成為妖天師,也許幾十年幾百年才突然出現這麽一個,又隨著時代發展妖怪數量驟減,天師這個職業也漸漸沒落稀少,更不用提妖天師了。

如果不是華玉盞這種活了千年的老妖怪,大概沒人能看出什麽異常。

——被奪走的魂魄可不僅能拿來吃和修煉,他們一開始都直接推測了妖怪作案所以沒有去想另一種可能。

妖天師最慣常的手段,續命。

他在去妖管會的路上就接到羅隊的電話,事發現場附近就有一家療養院,這並不出華玉盞的意料之外。

要續命,魂魄自然越新鮮越好,要在最短的時間裏註入被續命人體內。

但案犯是妖,妖不需要續命,他必然是為了某個人才做這種事,所以那個人不會離事發地太遠,一旦拿到了魂魄他會立刻到那人身邊去,時間越短越好。而已他頂風作案的迫切程度來看,那個人的情況恐怕是十分危險的。

所以華玉盞基本已經認定被奪走的所有魂魄此時都集中在那家療養院裏,它們或許已經被消化掉了,或許還在持續消耗著維持著某個人的生命。

這件事羅隊暫時還插不上什麽手,他們就算去了,也一樣得華玉盞一個個病房去查,不能指望普通人看得出端倪。

華玉盞順便打了個電話給霍陽,霍陽險些心絞痛的去錦繡齋買了工具趕來匯合。看到華玉盞身邊居然站了一個一身黑風衣黑禮帽拎著黑皮箱的男人,這大熱天的著實看得他難受。

華玉盞沒打算替他介紹,那黑風衣也悶著頭不說話,於是霍陽也只能聽從安排——由他們三個人查遍整間療養院的每一個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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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寧那一邊從錦繡齋出來,心思重重的,發現時自己竟然已經從錦繡齋徒步走回了華玉龍家。

她楞了楞,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先去跟華助教匯合還是先回家。

屋裏的華玉龍隔著院子在窗口看到桑寧站在門外發呆,打開窗戶招呼了她一聲,“小桑寧,站在那兒幹嘛?”

桑寧看到他時眼睛亮了一亮,她現在心思都在曲小路身上,不光都在他身上還亂成一團。她現在只想多知道一些有關他的任何事情都好,能夠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告訴她這個人究竟是不是曲小路,他身上又究竟發生了些什麽。

可是真的要調查,她又不能去找警局的人幫忙,萬一真查出點什麽不該被人看到的,惹出什麽麻煩來呢。而眼前看到華玉龍,她就想起他曾經調查過有關她的事的,那麽曲小路呢,是不是也有順便調查過?

桑寧幾步跑進門,連屋子都顧不得進,直接站在窗外對華玉龍說:“華先生,你以前調查我的調查報告還在嗎?”

“在啊,怎麽了?”華玉龍顯出一臉疑惑,看著桑寧臉上的期待又多了幾分,“那你有調查過曲小路嗎?”

他一面招呼她先進屋,一面往書房走過去,“有啊。”

那畢竟是有關她的寄養家庭嘛,雖然不詳細,但順便的調查也是有一點的。

像華玉龍這樣的老妖怪,雖然在天道署多方幫忙的偽裝和掩護下可以有自己的公司,但畢竟不能經常露面以免暴露年齡問題。所以一般事務都是由別人去代理,他更多的時候是在家裏辦公的,因此他的書房裏倒是跟他的臉不符的嚴肅氣派。

桑寧這是第二次進來,看著他翻找出有關她的調查報告,翻了兩頁,在桌上推過來——“在這裏,你寄養家庭的。”

華玉龍從未對桑寧的寄養家庭有過多關註,因為的確如曲小路所說,曲家夫婦都已經車禍身亡了。人類的生老病死在妖怪眼裏是太尋常的事情,已經死了自然也就不必再去關註。

但是桑寧卻註意到有一點曲小路沒有說——他們是在曲小路還在上高中時家庭旅行的路上發生的車禍,那時曲小路也在車上。

車上的傷亡雖多,但也不止他一個人活下來,所以他的幸存在別人看來大概並沒有什麽起眼。然而桑寧的心卻已經涼了半截。

一場車禍,父母雙亡,曲小路一個人活下來。可是現在桑寧見到的這個曲小路,卻很可能是個死人。

她希望這只是個誤會,而不是有什麽東西在曲小路身亡時附身在他身上,這麽多年來完全取代了他而活著。

“怎麽了?那個小子有什麽問題嗎?”

桑寧突然跑來找他查這個,華玉龍當然還是要關心一下的。

桑寧微默,只說:“沒什麽,謝謝。”說著把報告又推了回去,只從報告上這麽幾行字之間能看到的畢竟也是有限,懷疑在被加深,但最終只能由她自己去確認。

華玉龍倒是沒再把調查報告收起來,“你拿著吧,我收著也沒什麽用。”

這個桑寧倒沒拒絕,反正是調查她的,她拿去總好過別人拿著。剛打算離開,卻聽到華玉龍狀似不經意的說:“你和玉盞小子怎麽了?”

“嗄?”桑寧還沒來得及反應他的問題,華玉龍已經不需要她回答轉了話頭繼續說:“小桑寧你有沒有覺得這次重逢以後,你跟我們之間變得客氣多了?”

——說客氣已經是委婉了,應該說,是生疏才對。

明明經歷了漫長時間一日一年度過來的人是華玉盞和華玉龍,桑寧只是轉生,記憶小小地斷了層,可是現在變得客氣的人卻是她。

桑寧不自覺地順著他的話去想,試著去想當年的月見是怎麽樣的?

月見真的不會跟玉盞客氣的,她可以什麽都交給玉盞,只要有玉盞在,一切都不用擔心。

她是被寵著的。

月見知道,所以她可以安心的把整個人整顆心都交給玉盞。而桑寧做不到,是因為她知道華玉盞不想愛她。

在桑園時他順勢說出的那些陪她一輩子的話,已經變成了他的困擾。他不會食言,但這卻等於要他一輩子看著這個不想愛的翻版月見。

她的手機響起來,接通,華助教不帶感情的語調傳來:“桑寧,來xx療養院看來我們是找到那些魂魄了。”

桑寧轉身準備出門,華玉龍拿上車鑰匙跟上她,“我送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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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玉盞和霍陽,宮本站在一間病房外,屋裏的病床上躺著一個看起來約莫四十露頭的女人,看起來似乎正在睡著。

但此時無論那只妖怪或是懂法術的人從門上的玻璃看進去,都能看到她身上隱隱約約的光暈。

一兩個魂魄是絕對不會有這種效果的,這不知聚集了多少魂魄在一個人的體內,才讓她看起來仿佛被聖光籠罩似的。顯然她就是那只魅寄生想要續命的人物了。

而且不止是她,他們甚至還找到了桑寧在李妙彤內心看到之後去做了肖像的那個司機,括弧,的屍體。看來這只寄生魅倒是很謹慎,他沒有用自己寄生的**去作案,所以一有了風聲就立刻拋棄之前借用的屍體找了一具新的。

他們沒有打算跟療養院的人打聽這個女人的情況,因為只要是這個女人身邊的人都有可能,這裏的醫護人員也未必就沒有嫌疑。

所幸他們還有桑寧,只要桑寧進入這個女人的意識,不怕找不到那只魅寄生的真正肉身。

桑寧趕到時雖然很奇怪怎麽宮本和霍陽都來了,卻連招呼也沒來得及打就被推進病房,畢竟趁現在那女人睡著就是最好的時機了,萬一人家醒了,難道要跟神經病一樣沖進去摸人家一把?

所以桑寧也就先把招呼寒暄放在一邊,輕手輕腳進了病房。

病房外華玉盞卻看見華玉龍也慢悠悠的從桑寧來的方向跟了來,著可就有點稀奇了。這位老人家可是很少跑大老遠來看熱鬧的呀。

宮本見了他,恭敬地低頭打招呼,“華先生。”

華玉盞直接問:“你怎麽來了?”

華玉龍閑閑地晃過來,“我送小桑寧來的呀,不然她要怎麽來?哎哎,你這個粗枝大葉的小子該不會一點都沒有考慮到桑寧的心情,就直接想讓她搭計程車來吧?人類和妖怪的精神不同,可是很細膩的呀,她才剛差點被司機襲擊,你就讓她自己搭計程車嗎?”

華玉盞微默,他的確忽視了。

老人家拉開了話閘就幹脆繼續說,“說到心思細膩,你不要總是對人家半冷不熱的嘛,人類小姑娘可是很敏感的。尤其小桑寧從小就沒有父母在身邊,心理上一定是缺乏安全感的,最近又是沒了爺爺又是沒了家的,不好好照顧人家的情緒,一個不好留下心理問題以後是要看醫生的呀。”

華玉龍雖然說得誇張又啰嗦,華玉盞卻也都聽了進去。他一直很在意桑寧是人類的這件事,卻似乎忽略了人類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一旁的霍陽雖然不太清楚有關桑寧身世的來龍去脈,聽到這裏卻也深以為然。

小師妹真是太不容易了!

桑寧全然不知道門外正在討論的一切,她站在床上這個女人的內心裏,看著她小小的還是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的樣子,在馬路邊上玩毽子。

一輛卡車失控般呼嘯著直沖她而來,小女孩呆楞在原地,幾乎是在剎那之間有個人撲過來推了她一把,她撲倒在一邊,卻看見那個人被卷進車輪底下。

小女孩幾乎嚇得傻了,桑寧也忍不住閉緊眼睛不敢去看即將發生的血肉橫飛。

但是預想中的畫面並沒有發生,四周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或許是當時的小女孩已經嚇呆了完全註意不到四周的關系。這個空間裏只剩下她和那輛卡車——還有卡車下伸出的一只手。

“小朋友,你幫幫我好不好?”

車底下伸出的那只手拍了拍她的頭,止住了小女孩即將爆發的大哭。

四周的場景開始扭曲,像錄影帶快進似的快速閃現著——廢舊的倉庫裏那個人在養傷,小女孩每天給他送飯,然後某一天他就不見了。

她上了學,父母忙於工作,每天放學一個人吃飯,面對著空蕩安靜的家。隨後某一天放學走出校門,看到他站在外面,她遲疑著走過去,他伸手拍拍她的頭,說,“我來看看你。”

他偶爾會來,帶她吃飯,帶她去游樂園,仿佛代替了父母的位置。

可是一晃就來到小女孩上了初中的時候,她很堅定的說,“我要嫁給你。”

桑寧看出那人臉上的難色,因為那個人此時已經五十多歲的樣子了。

他又一次摸著她的頭,即使面對的只是一個初中生,也認真的回答:“我不能娶你。”

那之後他就沒有出現,每一個畫面女孩的視線都在人群裏搜尋,從初中到高中,大學,工作,一晃三十多歲了,所有人都在旁邊嘈雜地催她結婚,她卻理也不曾理會。

直到有一天下班,看到他站在公司大門外,一臉為難地看著她,她卻哭著笑了。

可是這個時候,他已經變得更老了。

她說:“你不娶我,我就一輩子不結婚!”

“可是我已經很老了,也許過不了幾年就會死的。”

“我不管,就算一年兩年,我也要跟你過!”

他沈默了,說,“你讓我想想。”

她四歲的時候他四十歲,她三十四歲的時候,他已經七十歲了。

幾天之後他出現在她面前,說,“我不能這樣娶你。如果我變成另外一個樣子,你還會嫁我嗎?”

桑寧已經知道他要幹什麽,似乎女孩也已經有所察覺。畢竟小時候不懂的事,長大也就漸漸懂了。

他那時被卷進車底下,傷得究竟有多重那時她太小分辨不出,但他不去醫院卻躲起來養傷,而且那樣血肉模糊的傷幾天就養好了。

如果不是他也如正常人一樣衰老,她真要以為他是妖怪。

可是他真的是妖怪。

只是普通的寄生魅並沒有強大到可以影響人的壽命,在寄生同化之後他們雖然可以讓本來應該死亡的身體繼續活下去,卻無法阻止肉身的成長衰老。

他用最簡單的方法向她展現了,去醫院偷了一具剛剛死亡的屍體,讓她親眼看著自己的肉身死亡而屍體覆活。

不可能不震驚,不害怕——也許他在向她展示的同時,也是有著把她嚇走的念頭吧。

可是就在她僵立在原地,他準備與她擦身而過離開的時候,她卻拉住了他。

他們結婚了。

他在婚禮那天晚上對她發誓,要隨著這具軀體一起跟她白頭到老一輩子。像普通人一樣,宿主死,他死,再也不更換宿主。這是他和她的一生。

他們這樣幸福的過了六年,然後,卻診斷出了她的病。

再也不會有白頭了。

後來的事情即使不看下去桑寧也已經知道了。

這是她第一次進入別人內心後完全不參與進去,只是看著,用幾秒時間看盡了這個女人的一生。不知幾時卻已經滿臉涼透的淚。

——她兒時空蕩寂靜的家,每天每天對他到來的期待。

那些充斥在這個幻境裏的寂寞像是滲透進桑寧的內心,和她童年那些早已被刻意遺忘的情緒攪和在一起,分不清那些寂寞究竟是誰的。

寂寞的,沒有安全感和歸屬感的孩子,只要有一個人哪怕對她好一點,就沒有辦法不牢牢抓住,當做唯一的依戀。

這個女孩只是遇到了他,而桑寧的兒時卻並沒有這樣一個人,就這樣一個人長大。

——沒有……這樣一個人嗎?

她腦中突然出現一個聲音,輕悠悠地回蕩著,眼前仿佛看到一雙長嫵媚的眼,蕩漾著微暖的秋水泓波,不見深淺。

“這次,我算不算比他先找到你?”

——在今生,在你兒時,比他更早遇見了你。

骨妖。

桑寧輕輕閉了眼睛,她知道那不是真的,骨妖從沒有出現在她童年,那只是在她內心的幻境裏發生過的事。

可是,那時那張溫暖的笑臉和輕柔的聲音卻像是穿透了時間落在兒時的記憶裏,填補了那些空曠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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