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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來說(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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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來說(11)

這件事, 秦伶忠處理得並不得體。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同樣有不能考慮做法的時候。他不想逼問她,但他的架勢的確有點恐嚇的性質。

女性的確認定自己是朋友, 所作所為也是朋友該做的。只是,她也不否認自己有過一點嫉妒的私心,畢竟都是女人, 而不管怎麽說,外貌終究是外界對人最顯著的評價標準之一。做綠葉對心理素質的要求並不低。

眼前的男人,她並沒有太當回事。打扮平常, 又甘願來這種鄉下地方,加上之前很長一段時間行為舉止都有點智障的感覺, 肯定不會是什麽角色。

然而, 他忽然朝她走過來。

體格差在這一刻突然變得難以忽視, 他面無表情,目光牢牢盯著她。

她認為自己並不是被震懾了, 只是本能的自衛而已,後退幾步, 當即伸出手,抵住他的同時反問:“你、你想幹嘛?”

秦伶忠反問:“你到底想說什麽?”

“也沒什麽特別的啊,”她支支吾吾, 一改方才游刃有餘的態度,“你別過來。”

他繼續朝她走過去,殺氣騰騰, 卻萬籟俱寂。

對方終於恐懼到無以覆加,忍不住歇斯底裏地尖叫出聲。

走出店內時,秦伶忠像是一具行屍走肉,卻不是失魂落魄。他坐上車, 蘇黎旭還在為自己的事悶悶不樂,發動車子,他們什麽都沒說。電臺裏在放上個世紀的老歌,破舊的車劇烈地顫抖著,仿佛下一秒就會四分五裂。

他卻只是坐著,目光穿過未經清理的車窗。外面的世界仿佛灰蒙蒙的。

和蘇實真的過往變得破碎而模糊,他無法按照時間和邏輯順序想起什麽,只是像身居打濕的泥潭間,寄居蟹似的困擾持續不斷朝他襲來,而他無力反抗,只有來回徘徊著躲避。記憶在胡攪蠻纏,頭隱隱作痛。

回到村子裏,秦伶忠沒有回去蘇丹青家,反而沿著只走過寥寥幾次的路往上,再往上,終於到了蘇實真家門口。

之前幾次來,他從來沒有進過她家。

自己推門進去,蘇實真的媽媽恰好準備去曬切好的點心,看到他時眼前一亮,笑著對他說:“實真出去了,你先進來喝杯茶吧。”

秦伶忠也沒推辭,點點頭就走進去。到處都收拾得井井有條,園子裏有一棵柚子樹,沒什麽蘇實真生活的痕跡。

他坐在門口的座椅上,蘇丹青家的狗跟過來,熟門熟路地進了院子,躺到秦伶忠腳下趴倒。他假裝把什麽東西扔出去,狗上當受騙,立即跑出去撿,但左顧右盼也沒找到他丟的東西,於是又郁郁寡歡地跑回來,在他跟前晃著尾巴。

就在這時候,門響了一聲。他回過頭,進來的並不是蘇實真,而是她爸爸。

秦伶忠沒打招呼,只是擡起眼,但也沒能對上眼神。

已經是聽不見蟬鳴的季節了。他起身,將手指並攏,握緊,攢住手掌,示意給狗看,然後他站定腳,一側向前踏出,上半身順勢轉動。什麽都沒投出去,但狗卻追了出去。

然後,秦伶忠轉過身。

這一刻,到處都很安靜,每一步與地面碾壓時細微的聲音都異常清晰,湧上頭頂。仿佛落單的海鳥試圖起飛,即便要他骨髓四濺、肌肉迸裂,漆黑的羽毛沾滿鮮血,付出再多的代價也無所謂。

他什麽都沒抓住。

毆打自己該尊為長輩的人時,鈋鈍的觸感匯入神經。在極具放慢的知覺中,秦伶忠想,搞砸了。他沒忍住。所以,在對方掄著家具砸過來的時候,他也沒躲開。秦伶忠和蘇實真的父親都掛了彩,氣喘籲籲,狼狽不堪,死死註視著對方。

蘇實真的媽媽恰好出來,撞見這一幕,嚇得幾乎要暈厥,扶著門說:“你、你們這是……殺人了,搶劫了,我要報警,我要報警……”說著轉身,卻因腿發軟而癱軟下去。

假如是過去的他,應該要怎麽做?

動手是最愚不可及的行為,不論是什麽情況,這樣都稱不上明智,至少要差使別人來。不然就先道歉吧,先退一步再說。還可以提點賠償條件,現在究竟有多少錢能調動呢——

“咳,”他發出笑聲,“現在知道害怕了?”

秦伶忠擡手擦去臉上的血跡,漆黑的前發下是空空洞洞的雙眼。他走上前,呆滯而麻木的神情不覆存在,轉眼變回那個刻薄、歹毒又自私自利的秦伶忠,聲音裏隱匿著冰冷的笑意,居高臨下,吐出最惡毒的話語:“報警啊,快去。我為什麽這樣,你們不知道嗎?心裏一點數都沒有嗎?真是惡心到令人作嘔,她是親生的吧,你是她爸爸。我不會再讓蘇實真回來了。”

黃昏時的雲正在遷徙,他聽到響動,回過頭時,她就站在那裏。背對著光,蘇實真渾身沾著昏暗的風沙,她看著他,慌張而不安,恐懼又無助,不知不覺向後瑟縮。

在秦伶忠所以為的人生裏,很長一段時間,他將蘇實真視作不可或缺的樂趣。他自認為是個簡單的人,珍視的事物並不算多。錢能達成一切他想辦到的事,也是他在這片海洋上賴以生存的唯一工具。可是,這些對她都無效。沒有錢他就不知道怎麽做,沒有錢他就手足無措,只會一味地犯錯。

蘇實真踉踉蹌蹌地向後退。

她慌不擇路地逃走,腦海裏只剩下逃走一件事。遠離海,遠離沙灘,就像遲遲明白寒冬將至的候鳥,拼命地拍打羽翼逃離。

他抓住她。

蘇實真回過頭,臉上帶著燦爛的微笑,眼睛卻被淚水模糊了焦點。眼淚簌簌下落,她用雀躍的音調和上揚的嘴角開口辯解:“你知道了?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麽?你知道了是不是?你別誤會,不要誤會。都是假的,都不是真的。”

秦伶忠默默望著她,滾燙的目光將美麗的面容浸泡。

“你是不是不信?但是真的是假的,你是怎麽知道的?蘇丹青猜到了嗎?沒人知道的吧?是假的,真的是假的。”她攥著他的手,指關節微微泛白,“不是真的……你不信是不是?真的啊。”

他說:“我相信。”

不相信的卻是她:“都是因為我太漂亮了。爸爸媽媽都這麽說,因為我太漂亮了,所以才這樣——”

因為太漂亮了,所以才會成為別人留意的那一個。因為太漂亮了,所以才會遭受迫害。他們像陳述時間理所當然的法則一樣說著。美麗是錯誤,無力自保的美麗是一種罪過。就算被投石至死也情有可原。

倏忽間,蘇實真想起什麽,竭盡全力撲倒在地,將臉埋起來。

她淒厲地嘶喊:“別看我,別看我!現在不要看我!”

秦伶忠伸出手臂,和殊死抵抗的蘇實真糾纏在一起。他想支撐著她起來,她卻死都不情願擡頭。

“我這幾天……生理期,所以臉變得很難看。求求你了,不要看。不要看。”無可奈何,她只能坦白,像哀求別人留下自己的性命般卑微,“不要看,我求求你。我最不想被你看到這個樣子。”

他忽然動彈不得,許久才回過神來。秦伶忠解開外套,先鋪到蘇實真身上,扭過頭去才說:“你先起來。”

她原地趴著不動,就算泥沙弄臟衣服也無所謂:“不用了。”

“我根本不介意你長什麽樣。”他說。

“就因為這個,你知道我一開始有多難受嗎?”她的聲音裏已經沒有哭腔,只是淡淡地問。但要是你愛我,那就說明,你愛的不只是我的長相吧?

一男一女,一個站立著,一個臉朝下趴在地上。狗飛奔而來,輕輕在蘇實真旁邊嗅著,秦伶忠只是盯著看,並不驅趕它。

他從未體會過她的痛苦,因此只感到茫然。

許久之前,他對她說“我愛你”,馬上就會得到她“我也是”的回應。他們對游戲規則都心知肚明,卻還是一遍又一遍向對方傾訴著毫無意義的話語,就像其他庸俗的男人和女人一樣。這是為什麽?他從前懶得追究,這一刻,卻不費吹灰之力就領悟。因為他們脆弱不堪,因為他們怯懦無能,所有人都一樣,這是天生的軟肋。就算心懷鄙夷、無法信賴,他們還是會有想要被愛的時候,即便只是短暫的一瞬間。

她的愛原本只是為了得到回報。可當以負罪感為借口行動的同時,有什麽改變了。早就已經脫離了控制。她變脆弱了,變得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脆弱。現在處於劣勢的是她。

蘇實真說:“好了,你好得差不多,可以回家了吧。我也要走了。到此為止,可以結束了。”

她沮喪到無以覆加,心臟痛到想要蜷縮起來,耳畔傳來清晰的聲音,他在她身旁俯下身。

秦伶忠說:“……我想變成你的椅子。”

她努力不讓自己擡起頭。

“我做了很多對不起你的事,就算再從樓上被推下去幾次,可能都沒辦法償還。”他低著頭,狗又轉過來,開始舔他的臉頰,“你很艱難的時候,我都不在。都是我的錯。”

曾經的曾經,她還是柔弱而年幼的孩子,徹夜待在院子外不肯回去。回到房間,會發生什麽都不可預測。是否恐懼都已經忘記,或許那時候起,她就已經開始變得異乎尋常了。

她沒有地方可去。他不認為自己本身能充當房子,至多只是椅子。沒有錢他就破綻百出,就像沒有美她就一無是處,他們都是這麽認為的。

灼燒過的雲越過頭頂,久違動過手的身體有點乏力,朝下的臉上漸漸被沾濕,他們維持著滑稽可笑的姿勢。蘇實真發出聲音:“先把那條狗趕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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