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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回 終結章(下)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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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相公會為了你,得罪這一切一切,在他的那些清貴的,有才氣的,不沾半分俗氣的詩友,同窗,同年跟前,丟這麽大的人麽?!……”

後面兩人又吵了什麽,繡巧已記不清了,只依稀覺得那難聽的聲音愈發節節敗退,然後她一陣頭暈,又昏睡過去。

再度醒過來時,只見三嫂又是那副端莊高貴的模樣,笑吟吟的坐在她床邊:“瞧你這沒用的,今兒也別亂跑了,先回府罷。”

繡巧自是連連點頭,半句不提適才聽到的話。

被扶著出屋時,她看見一個粗糙的半老婦人站在門邊,身形臃腫肥胖,布滿橫肉的臉上依稀可見清麗的眉目,與三哥和四姑奶奶有幾分相似,兩個婆子強行想把她扯回屋去,口中呼著‘林姨娘’雲雲。

原來這就是林姨娘?繡巧心中微微失望。

她曾聽說,林姨娘剛犯事那陣,被貶到莊子裏後還不安分,不斷地尋死覓活,伺機逃出去。當時王氏正掌權,要收拾這個昔日的仇敵何其容易;便以防止林姨娘尋死為名,將她關進一間只有一扇小小高窗的小小土屋裏,每日只給三碗豬油拌板。

林姨娘當然並不真想死,只好吃了,又沒得可走動,越吃越想吃,半年下來,便成了個肥豬婆。

繡巧暗暗打了個寒顫。

好生陰毒,狠辣!生生毀去一個女子最重視的美貌和窈窕。

聽說這是王氏婆母的姐姐給出的主意,後來這位姨媽不知哪裏去了,連帶康家也不大來往了,繡巧很松了口氣,能想出這種主意的人,她怕見得很。

這日的事,她沒跟任何人透露,只在一次回娘家時,跟沈母說了。

沈母嘆氣道:“你三嫂也不容易。那姓林的,你也不必過於憐憫,這種人,是報應。”又道,“你也別理這些有的,沒的,當下要緊的,你得趕緊有身子呀!”

繡巧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

家境富裕,門第清貴,出入都有面子。婆婆不在,太婆婆不在,長兄長嫂都不在;公爹和氣,三哥和氣,三嫂更加和氣。她不用站規矩,沒有婆婆需要伺候,沒有妯娌需要麻煩,更加沒有愛沾花惹草的夫婿來傷心。

這樣舒坦悠閑的日子,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成親已近兩年了,她還未有身孕。

夫婿和香姨娘待自己這樣好,想想都覺得對不住他們,繡巧含著淚提出,要找個好生養的丫頭開臉;話還沒說完,就叫香姨娘訓了回去。

“傻孩子,成親三四年才開懷的婦人多了去了,你們才多大,再說了,家裏兒孫那麽多,不差你們傳宗接代。你著什麽急呀!”

繡巧心裏感動,卻愈發過意不去,就一天天瘦了下去。夫婿看不下去,便決意去求老太太幫忙,找白石潭賀家老夫人給看看。鴻雁來去,老太太來信答應,還道賀家老夫人半年後會進京,到時她豁出老臉,再請人家勞駕一回便是。

“真,真的能行?!”繡巧噙著淚水,滿心希冀。

夫婿為了寬她的心,拍著胸膛將那位老夫人的醫術狠狠誇了一通。

“你不知道,當年大姐姐也是五六年沒有身孕,叫賀老夫人瞧過後,一舉得男,三年抱倆,眼下都快四十了,還收不住呢,這不,又有身孕了!這些年,咱們光是給大姐家的外甥和外甥女的壓歲錢,就好大一份呢!所以,待這回請賀老夫人瞧過後,咱們也可著勁兒地生,好歹把本錢都要回來,不然豈不吃虧!”

繡巧生性老實質樸,當下破涕為笑,不疑有他。

沈母知道這事後,也是感動地紅了眼眶,連聲對沈父道:“老頭子,我當初說什麽來著?這才叫書香門第,有規有矩,有情有義,那些動不動三妻四妾的,不過是假斯文,假道學!”

笑了一會兒,又忍不住拿鐘家閨女說事。

當初沈母想聘鐘家姑娘為長媳的,誰知鐘夫人卻瞧上了兩廣總督周大人之子,現在京城讀書的。門第是好門第,可周家是四世同堂,三房共住,家裏叔伯兄弟妯娌小姑表親一大摞,繡巧聽了幾遍都沒記住誰是誰。

鐘家姐姐一直跟她要好,出嫁後沒少回娘家哭訴夫家日子難過,每日從早到晚,累得一刻不得歇息,吃不得好吃,睡不得好睡,幾乎快撐不住了。

繡巧覺得吧,倒不能怪周家不對,人家就是那樣的人家,實則該娶像大嫂和三嫂那樣的媳婦;自小訓練有素,知道怎樣周旋妥帖,一大幫親戚招呼起來游刃有餘,絕無半分露怯的——像她家和鐘家這樣的,半路暴發的,怎能相比。

記得那年闔家團聚過年,又恰逢老太太大壽,家裏擺了三日的流水宴,又有唱堂會,邀雜耍,僧尼念經祈福,前後有五六十戶人家來拜壽。

每家是什麽來歷,上門的女眷是什麽輩分,該怎麽稱呼,擺座位時怎麽排序,哪幾家素日不和的,不該坐一道,哪幾家是姻親,血親,轉折親,該坐一道的,有幾位老夫人聞不得什麽香,有幾位夫人吃不得什麽,前頭車馬怎麽停靠,餵養飼料,招呼小廝車夫,裏面婆子怎樣迎客,安置丫鬟,貼身物件……

她那神奇的大嫂,連鬢發都沒亂一絲,汗都沒沁一點,始終笑得那樣得體親切,輕輕松松就把裏裏外外安排得周全完美,一邊在門外向十幾個婆子分毫不亂地吩咐下去,一邊還能到筵席間給老太太們布菜,說笑話湊趣,多少老誥命夫人都誇的。

當時,繡巧就看傻了。

還有三嫂,那年辦中秋時還懷著身孕,偏她剛進門,啥也不懂,三嫂笑著搖頭輕嘆,挺著大肚子,輕描淡寫就弄妥當了;她只需要提著筷子,坐到桌旁開吃就行了。

別說主子了,就是底下人也差了十萬八千裏,大嫂和三嫂身邊那些個經年的媽媽媳婦,個頂個都是以一當十的能手,這都是多少代的世仆累積訓練出來的。

她家倒是不缺銀子,可哪裏拿得出這些!身邊只有幾個才買兩年的傻丫頭,取其老實敦厚罷了,唯一頂用的乳母,最近又回家養病去了。

算了,不比了,人比人氣死人。

何況繡巧本就沒什麽爭強好勝的心,如此,反倒和兩個妯娌相處融洽。

在這種心態下,繡巧繼續過她單純快樂的日子,每日刺繡,做香囊,做衣裳,該吃吃,該睡睡,把身體養好,掰著指頭一日日數著賀老夫人進京的日子。

大約是放寬了心的緣故,這陣子她特別容易長肉,夫婿見她這樣,只有高興的份,眼看身子漸漸豐腴起來,又愛吃,又愛睡,這日居然一氣啃了十幾個杏子。

剛好這時香姨娘來送東西,繡巧很熱心地把半盆胖杏子塞到她懷裏,“姨娘您吃,您吃,這回的杏子特別好吃。”

香姨娘推脫不過,笑著拿起一顆啃了口,當即被酸掉了眼淚,驚呼道:“酸成這樣,你怎麽吃下去的!”

繡巧傻傻道:“酸麽,我不覺著呀。”多好吃呀。

香姨娘眼中慢慢透出喜悅的光彩,摸著她的額發,笑道:“傻孩子!”又轉頭去問小丫鬟,“笨妮子,你家奶奶多久沒換洗了?”

小丫鬟呆呆的,“這個呀,哦,嬤嬤教過我的,我有記的,好像蠻久了,姨娘您等等,我回屋去翻翻簿子哦。”

番外三 翠蟬

“……好歹瞧著打小的情分,你幫我跟奶奶說說,我和大哥兒都記著你的情。”一個中年婦人站在廊下,拉著一個打扮大方利索的管事媳婦絮絮私語。

那媳婦子低聲道:“我省得,這陣子二奶奶事忙,若不然,便是你不提,她也會記著的。你到是想想,這些年來,讀書進學,二奶奶什麽時候落下過大哥兒了。”

那中年婦人雖穿戴不俗,周身綾羅綢緞,神情卻十分瑟縮,聞言訕訕了幾聲。

二人分開後,那媳婦子轉身踏出庭院,身旁的另一個媳婦子緊趕慢趕跟上來,嘴裏嘟囔著:“翠蟬你也忒好心了,這事一個說不好,二奶奶疑你怎麽辦?”

翠蟬輕嘆一口氣:“算了,到底是一齊大的,她如今也不容易。”

“哼,她不容易什麽,當初別想著冒尖兒,這會兒不比我們體面?”

翠蟬搖搖頭,道:“這事不該咱們議論的,你也去辦事罷。”那媳婦子笑道:“成,那我托你的事……”翠蟬笑道:“忘不了的。”那媳婦子連聲道謝,滿臉堆笑地走了。

目送那媳婦子離開,翠蟬才繼續往正屋方向走去,一路上遇見的丫鬟婆子,各個都忙不疊地放下手中活計,向她點頭彎腰問好。

翠蟬剛踏入正間,就聽得裏間有人聲,細一辨認,便知是自家主母和盛家大房的梧二奶奶在說話,她立刻停住腳步,屏氣駐足在門邊。

“……表姐幫幫我罷,我那幾個孩兒打出娘胎就離過我身邊呀。”梧二奶奶斷斷續續的輕輕哭泣。

“你也別哭天抹淚了,這些年來,我該勸的都勸了,你左耳進右耳出,全當我是在嚇唬人。好了,如今終惹得大堂伯母發威。這事,往大了說,那是你們大房婆媳關起門來事,別說我只是個出嫁女,便是我兄弟們也不好插嘴;往小了說,做祖母的想親自教養孫兒孫女,又有哪個能挑理了?!”

梧二奶奶並非渾人,該有的道理都懂,卻依舊哭得傷心:“娘是惱了我了,可,可是我又有什麽法子,那到底是我的生身母親呀,表姐……”

“是呀,表妹孝順,知道惦記自己的生身母親,我的生身母親這會兒還在老家家廟裏孤零零的呢。”二奶奶忽冷冷插嘴。

梧二奶奶自知失言,趕緊道:“表姐勿怪,我不會說話,是我笨!姨母素來疼我,我娘累得她如此,我,我真不知該怎麽賠罪了。”說著說著,又哭了起來,“我娘罪孽深重,我如何不知,可那回我去瞧慎戒司瞧她,真是操勞得沒人樣了,她對著我一直哭,一直哭,為人兒女的,我怎麽看得下去……”

“早叫你別去瞧了,你非去。”

梧二奶奶泣道:“自外祖母去世後,舅舅舅母已不想管母親了,哥哥被嫂嫂拘住了,除了我,還有誰……?”

“原來長梧兄弟升了官職,竟是便宜你去慎戒司探母了!”二奶奶譏嘲出聲,話音一轉,又道:“說起舅舅舅母,聽說最近王家表弟又添了個兒子?要說舅母眼力不錯,擡進來的二房奶奶果然旺夫益子。”

梧二奶奶心頭一驚,擡頭見表姐包含深意的目光,慌張道:“表,表姐……”

“你也該知足了,我大伯父大伯母待你夠厚道了,雖心中氣恨,但從未遷怒於你,想想元兒,她的公婆還是咱們嫡親的舅舅舅母呢!你倒好,得寸進尺,一忽兒去探母,一忽兒纏著老太太原宥——老太太難得回京一趟,你大過年跪在壽安堂門口又哭又求,盡招晦氣!”

“如今老太太身子安好了,已發話叫姨母回來了。大家都富貴榮華,闔家美滿了。何況,何況那是我娘呀……”梧二奶奶剛要說下去,立刻又被打斷。

“我知道那是你娘,誰都知道那是你娘!”二奶奶飽含譏諷的聲音,“那樁陳年官司我懶得再說,老太太沒事,那是她洪福齊天,姨母居心惡毒,卻是板上釘釘的。我們盛家大房二房多少年的情分了,比尋常分家的親兄弟還要好,這份情往後還要接著下去。伯父伯母絕不會為了你,叫兩房人生了嫌隙!你放明白些,不論你有多少道理,只能選一邊,別想著人人都體諒你,遷就你!你是聰明的,知道該怎麽辦!”

說完這一大段,二奶奶似是厭倦了,開口就要送客,梧二奶奶只好收了眼淚,抽泣著出了門,翠蟬迅速退開幾步,站在正間門口,一手擡簾,一邊屈膝行禮。

送走梧二奶奶後,翠蟬才緩緩進到裏屋,見主母坐在炕上,臉色不好,一見到她便道:“你怎麽才回來?!害我等半天。”

翠蟬知道主母性子,笑著站到炕前,呦呦道:“哎呦餵,我的二奶奶,主子們在裏頭說話,我還能沖進來回話不成,可憐我跑了一場長腿,還得在外頭幹等。”

二奶奶被她唱做俱佳的樣子逗樂了,臉色稍霽。

翠蟬察言觀色,笑道:“要我說,還是二奶奶性兒太寬厚仁慈了,梧二奶奶才這麽一趟趟尋上門來哭訴,若換了旁人,不給個閉門羹吃,也直接下臉子罵了。”

二奶奶是個爽朗性子,氣性來的快,去的也快,聞言笑嘆道:“我只是憐惜允兒表妹,這些年來,她憐老恤弱,施粥舍米,沒少做善事。唉……黑烏鴉窩裏飛出只白鳳凰,這算怎麽回事……”

翠蟬小心道:“這回……梧二奶奶又怎麽了……?”

二奶奶冷哼道:“康家表嫂叫她纏煩了,就攛掇道‘想從慎戒司放人出來,非顧家侯爺不可為,不如小姑子去求求顧侯夫人’,表妹還當真了,居然刺破手指,寫了封血書想送去蜀地。好在大伯母留在京城的管事婆子機靈,給攔了下來,消息傳回宥陽老家,倒把伯父嚇了個夠嗆。這信若真送了出去,六妹還罷了,妹夫還當這是長梧兄弟的意思呢!”

翠蟬也是嚇了一跳:“梧二奶奶這膽子也太大了。”

“哼!”二奶奶一臉恨其不爭,“當初剛出事時,我就勸她,千萬放明白些,別拿自己跟整個二房去賭,大房裏哪個都不會押她。四年前大伯母拘她在老家關了一整年,回來後我好言相勸,別沒完沒了地哭了,大伯母已是怒了。去年她去壽安堂門口亂跪,大伯母都氣病了,兩個月後就擡了個好出身的良妾進門。唉,這屢教不改的,我是懶得廢話了。”

翠蟬見主母氣得口幹舌燥,默默倒了碗溫茶遞上。

“其實這事我是早知道的。”二奶奶喝過茶水,勻勻氣息,才緩緩道,“大伯母原本的意思,是想把表妹叫回老家,再也不放回來了,以後就叫那良妾作了平妻,替梧兄弟出面張羅。總算梧兄弟念情,好說歹說,勸大伯母‘此事不成體統’,才算保住了表妹。”

翠蟬坐到炕上,輕輕替二奶奶捶著腿,溫言道:“奶奶別氣了,照我說呀,堂房大太太叫把梧二奶奶的兒女叫回去,也不見得全是為了懲處。且別說咱們老太太對大房的恩情,說到底,堂房是商戶人家,只一個梧二爺出仕,還是武官。可咱家呢,文的,武的,有多少?這輩上,咱們兩房人還親如一家,可再叫梧二奶奶這麽下去,時不時帶著孩子去慎戒司見見受苦的康家外祖母,言傳身教,以後哥兒姐兒們大了,還不暗暗記恨哪!”

二奶奶拍腿道:“你這話說到我心坎裏去了!我也憂心這個,好在伯父伯母是明白的,趁孩子們還小,趕緊帶回去自己教養。不過也就這回,長梧兄弟已應承了伯母,說若再有下次,就把媳婦趕回老家去,另擡平妻。”

她嘆口氣,又道:“姨母這樣惡毒的人,是斷斷不能出來的,聽說她裏頭還見天咒罵我們全家呢。唉,說起來,允兒這門親事還是老太太牽的線,也不知她有否念及老太太的恩情。”

說了半天,二奶奶見翠蟬久久不語,不由得笑道:“你怎麽了,忽的啞巴啦。”

翠蟬忍了又忍,還是說了出來:“聽奶奶說良心,我不知該不該替一個人傳話了。”

二奶奶略一思索,臉色漸漸沈了:“還是允兒心軟呢,你也是個心軟的。她又托你來跟我說什麽了?”

翠蟬苦笑道:“宋姨娘說,大哥兒一日日大了,眼見不是個讀書的料,倒喜歡舞刀弄槍,咱們爺哪有這功夫,能否請奶奶給找個刀棍師傅。”

二奶奶冷哼一聲:“她倒胃口不小,什麽都敢說。”

翠蟬靜靜站在一邊,一聲不吭。

雖說如今她是二奶奶跟前第一得用的人,可原先的話,宋姨娘才是二奶奶自小伴大的貼身丫鬟。旁家奶奶也許樂意將貼身丫頭給丈夫做小,可二奶奶是自小看著林姨娘跋扈大的,骨子裏就不信什麽妻妾和睦,是以當初二奶奶再著急上火,也沒把主意打到她們幾個身上。

誰知宋姨娘瞧二奶奶生大姑娘時傷了身子,生了別樣念頭——既不會有嫡子了,那麽必是庶長子最貴,主動提出‘要為主母分憂’……那次後,二奶奶雖什麽也沒說,一切如常,但翠蟬知道,她是傷心的。

二奶奶原先的念頭,是找個父母兄弟身契都捏在手裏的二三等丫鬟,到底是要給二爺生庶長子的人,總不好太親近了,若好,那是皆大歡喜,若不好,有個恃子托大什麽的,萬一要撕破臉,也不致於傷了自小的情分。

翠蟬常想,連她都能瞧出二奶奶的心思,難道宋姨娘會不知道?卻依舊滿嘴‘旁人不放心,不若我跟奶奶貼心,我生下的哥兒,跟奶奶肚皮裏出來的沒兩樣’。

大哥兒剛生出來那會兒,二奶奶固然松了口氣,宋姨娘也志得意滿什麽似的,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後來二奶奶調理好了身子,接二連三地生下嫡子,夫妻還越來越恩愛。

這樣一來,庶長子的存在,反而尷尬了;宋姨娘也愈發惴惴不安。

過了半響,二奶奶才幽幽道:“你說句真心話,這些年來,我可有虧待他們母子?”

翠蟬低聲道:“天地良心,是宋姨娘傷了奶奶的心在先,奶奶夠對得起她了。都是丫頭擡上來的妾,瞧瞧咱家的香姨娘和六少爺的吃穿用度……他們該知足了。”

二奶奶眼中似有淚光一閃,很快消失不見,拉著她的手,哽咽道:“幸虧出嫁前,老太太把你給了我,最艱難的那陣子有你日日給我鼓勁寬慰,才熬了過來。”

翠蟬由衷道:“老太太早說過的,奶奶仁善心熱,跟著奶奶定錯不了。”

主仆倆說了會兒笑,翠蟬忽想起一事:“對了,奶奶還沒問我差事辦得如何了呢。”

二奶奶撫額咬唇,笑罵道:“都是你,叫你七扯八纏,都不知繞到哪兒去了。快說,快說,今兒一早不是叫你送人參去的麽,四妹妹怎樣了,生下來了沒。”

翠蟬含笑道:“折騰了一上午,四姨奶奶又生下位姑娘。”

二奶奶驚道:“怎麽又是個丫頭!這都四個了!”

翠蟬也是暗嘆,接連四個,這可真是問天天不語了。

虧得四姨奶奶得了幾分生母的真傳,盡管婆母不待見,好歹還能勾住丈夫;只盼著林姨娘的本事靠譜,叫四姨奶奶能繼續勾著丈夫生孩子。

二奶奶嘆了會兒氣,無力道,“這叫什麽事。六妹妹一個接一個生兒子,四妹妹卻是一撇腿一個丫頭,一撇腿一個丫頭。”

翠蟬輕聲道:“聽說四姨奶奶頭胎掉了的那個,倒是個哥兒。”

二奶奶撇撇嘴,惋惜道:“不止,兩年前她又掉過一回,是個成形的男胎。”墨蘭的生育能力其實很強,她的杯具在於,偏偏流掉的全是兒子,生下的都是女兒。

“這麽多年了,我如今是一點怨氣都沒了的,只盼四妹妹懂些事,別再跟妾侍們鬥氣了,好好保養身子,下一胎生個兒子才是。”二奶奶不住嘆息。

翠蟬目含笑意,這些年來二奶奶是愈發心地慈和了,連早年跟林姨娘的恩怨也隨風散了,一心向善,想多給兒女們積些福德。

“還是五姨奶奶好,一個姑娘一個哥兒,間錯開來,把六姨奶奶羨得。”

“那也是個不省心的,六妹妹羨慕她,她還羨慕六妹妹呢。”

二奶奶輕啐一聲:“六妹夫把六妹妹當成眼珠子,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一時一刻都不肯分開,五妹夫卻得時不時敲打著。前陣子五妹夫的上峰贈了個妾,五妹妹好一番鬧騰,現下也不知如何了。”

翠蟬聽著,也笑了笑:“五姨奶奶也不是容不下人的,不過文家姑爺納妾,總要叫她點頭才成,前頭那兩個不就挺好的,又老實,又本分。”

“她是跟六妹別苗頭呢!”二奶奶道,“哪能跟六妹夫比呢,他前半輩子吃了那麽多苦,性子執拗得很,最見不得外人插手他的家務事。”

記得那年蜀王贈了兩個美人,六妹夫轉手就送給了底下娶不上媳婦的伍卒;後來又贈了四個舞姬,六妹夫就好吃好喝地養著,家中一有宴飲就叫出來歌舞一番,半個蜀地的達官貴人都見識過了,直誇蜀王府會調教人,各個色藝雙絕。

想起原先寧遠侯府的那個叫什麽鳳仙的,二奶奶暗笑著搖搖頭。

後來蜀王怒了,伸頭伸腦地想要使絆子,結果叫搶先顧廷燁參了一本。三弟長楓曾繪聲繪色地解釋過一番這本折子的大意:皇帝啊,臣把蜀王塞來的女人送人了,惹怒了蜀王,臣知錯了,皇家所賜的,哪怕一個馬桶,怎能隨便轉手呢!所以第二回蜀王送來的女人,臣就留下了,還經常使用,赴宴的客人們看了都說好,可蜀王又不高興了,表示臣沒有領會到他所送女人的正確使用方法。皇上呀,現在蜀王要管臣怎麽使家中的女人,以後會不會管臣怎麽使麾下的軍隊呀?

皇上啊,臣是真不想納妾,臣早年受足了家宅不寧的罪,弄得家破人亡,這您都知道;臣不想納妾蜀王非逼著臣納,臣納妾跟蜀王有什麽好處呀!臣子盡心替皇上辦差,連教小兒子功課的功夫都沒有,這樣下去又得送京裏來了,跟他大哥二哥一樣伴在皇子身邊,有皇家的老師看著,臣放心,皇上您看……要不再多收一個?

【皇帝給顧廷燁的禦批:皇子伴讀人員已滿,你一家就占了兩個名額,很多老同志紛紛表示不滿,你剩下的小子就自己留著罷。PS:你家大小子不錯,少年老成,辦事妥帖,很得朕和大皇子的看重,二小子太不愛說話,搞得老師們很疲勞,等下個月你大舅子盛長柏回朝任京官,就發還給他,值得好好培養。】皇帝等的就是這個,立刻下旨嚴厲斥責蜀王——連皇子都不該隨便跟官員來往,你一個藩王,幾次三番結交封疆大吏,意欲何為?

潛臺詞是,朕就是藩王上的位,並且剛上位就解決了兩個藩王,你想學樣麽?!

之後數年,皇帝削了蜀王三分之二的衛隊人馬,奪其轄制藩地的制錢權和采礦權,還順手給蜀王府禦賜了幾個‘王府長史’。

每每想起六妹從遠方寄來的家信,二奶奶就直想笑,心中又妥帖,又溫暖。

翠蟬側眼細察,見二奶奶嘴角含笑,似是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全然把剛才的不快拋諸腦後,她心中松了口氣,每每提起六姨奶奶,總能叫主母高興些。

見此情形,翠蟬再加把勁,笑道:“適才我回府時,見老葛頭正在側門卸貨,說咱們爺從口外捎東西回來了,其中有件野狐貍皮子,花樣斑斕的,我瞧著眼都花了,真好看極了。老葛頭說,是咱們爺親自打的,親手剝的皮,找了口外上好的師傅硝制的,預備今年過年給二奶奶做件新風兜。”

二奶奶心中甜蜜,面頰微紅:“老夫老妻了,都做了外祖父母的人了,還鬧什麽幺蛾子,叫人瞧了笑話。他人在年前趕緊回來才是真的,旁的都不要緊。”

翠蟬見主母開了笑顏,遂放了心。

二奶奶掰著手指,算著日子,邊道:“說起來,年前的事兒還真不少。實哥兒也該正經找個先生了,就算不想當初莊先生那麽好的,也不能跟幾個小的鎮日混在家學裏,回頭得去找長柏媳婦說說看,三弟該啟蒙了,宋姨娘想請個刀棍師傅,那就把演武場再辟得大些,興許將來幾個小的也有愛學武的,我看實哥兒幾個也不是讀書的料……”

想了半天,二奶奶忽想到一事,吩咐翠蟬道:“對了,別忘了把那些皮子各送一份給太太和大嫂,要明著送,樣子好看就成了。再送一份給張姨娘,別太顯眼,東西要實在好用的。咦?今日太太怎麽沒半點聲響了。”

雖說自從老伯爺奪了老妻的管家之權,又叫兒媳不必日日去請安後,婆媳倆的正面交流機會大大減少。但往日口外送東西來,婆母就跟嗅著氣味的獵狗似的,明的暗的派人來打聽內容,坐臥不寧地要過來查看,生怕兒媳獨吞。

事實上,婆母原本哭喊著跳腳,要兒子把東西直接送來給自己,好讓自己分配給各房兒媳,被老伯爺指著鼻子大罵一頓後,才打消了主意。

翠蟬抿嘴一笑,附到二奶奶耳邊:“昨兒個夜裏,太太又和張姨娘吵了一架,扭打中抓破了老爺的臉,被老爺反手打了一個嘴巴,太太現下正氣倒在床上呢。”

二奶奶對這婆母毫無感情,聞言小聲問道:“這回,會躺幾日?”

翠蟬遲疑一下:“要不,我去打聽打聽那巴掌印有多重?”總得等印子消下去吧。

二奶奶輕輕戳著她的腦門,謔笑道:“當初房媽媽說你淘氣,一點都沒錯。”

番外四 玲兒

玲兒匆匆穿過抄手游廊,低著頭往清冷的西側一排院落走去。

外頭是炎炎八月,她心中卻如墜入冰窟般冷得刺骨。人都說皇家的公主裏頭,慶寧大長公主是頭一份的厲害,可在她看來,自家主子的婆母才是不動聲色的本事。駙馬和公主共有四子,唯自家姑爺能讀書,有功名,這回若弄個不好,不知慶昌大長公主會怎麽收拾她。

廷燦在屋裏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庭院中三五個懶洋洋的婆子在打哈欠,眾人見玲兒進了院子,頓時訕笑道:“喲,這不是咱們三奶奶的大紅人麽,這麽半天上哪兒去了?三奶奶快把裏頭地面磨出人影兒來了。”旁人一陣嬉笑。

不等玲兒開口,屋門吱呀開了,廷燦冷冷立在門邊,強忍怒氣道:“我有話和玲兒說,今兒天熱,眾位媽媽們都下去歇息罷。”她何曾對奴才說過這麽客氣的話。

其中一個婆子慢吞吞地站起來,堆著假笑:“瞧三奶奶說的,咱們做奴婢的哪那麽金貴了,不論天熱天冷,不都該給主子當差麽。算啦,不論死活還是熬著罷,不然回頭三奶奶又得滿府裏鬧騰‘府裏下人都怠慢您’嘍!”

廷燦咬了咬唇,恨不能狠狠抽這幾個婆子一頓鞭子,想當年母親在時,自己何曾受過這等欺侮。玲兒一瞧不對,搶在廷燦開口前,趕緊上前幾步,從衣袋裏逃出一個荷包,也不敢看裏頭還有多少碎銀銅板,直接都給了那說話的婆子,討好地笑道:“媽媽您說笑了,我們奶奶素來心直,說話多是有口無心,媽媽們拿著這個去打酒吃罷。”

那婆子掂了掂那荷包,滿意的笑了笑:“既然玲兒姑娘這麽客氣,咱們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得啦,咱們走罷,回去松松筋骨。”

目送幾個婆子走出庭院,玲兒才趕緊跟著主子進了屋門,順手回身關門。

廷燦恨恨地坐到書桌後頭,一拍桌面,罵道:“這群黑心肝的,如今瞧著那賤人得寵,便不把我放在眼裏!哼,把個小賤人捧得什麽似的,那沒良心的還敢自稱什麽讀書人,什麽皇親國戚,都是沒禮的,公主也……”

眼看主子越說越沒分寸,快要說到當家婆母身上去了,玲兒趕緊大聲咳嗽,用力瞥著一旁侍立著的小丫鬟,笑道:“奶奶,您又來了,天熱氣性不好,這說什麽呢;嚴姨奶奶也是好人家的女兒,聽說如今嚴家公子也中了第,公主和三爺多看重幾分也是有的。再說了,嚴姨娘生的哥兒,不也得叫您一聲母親麽?”

廷燦正想罵‘誰稀罕那下賤種子叫我娘’,忽見玲兒眼色有異,轉而瞥見屋角那小丫鬟,只好忍著氣:“玲兒,跟我進裏屋去。”又朝那小丫鬟喝道:“你到門外廊下去看著,誰也不許叫進來,不然仔細你的皮!”

小荷花今年才十二歲,卻已十分懂事,聞言連忙道是,多一句話都沒有。

臨踏出屋門前,玲兒叫住了她,塞給她兩枚小小的銀棵子:“天兒怪熱的,屋裏不知還有沒有綠豆,回頭我和奶奶說完了,你去廚上找媽媽要個冰碗子吃。”

小荷花望著玲兒溫和善意的面容,心中感動,接過手趕緊出門。

邊走邊想著,人都說府裏三奶奶最難伺候,果然不錯,性子嬌氣愛拿喬不說,也不體諒人,當初跟三奶奶過來的幾個陪嫁大丫鬟如今都不知哪裏去了,只剩下一個得用的玲兒,為主子做牛做馬,到處賠笑臉,說好話,忍氣吞聲,三奶奶卻依舊呼來喝去。眼看玲兒姐姐年近三十,這些年來三奶奶似乎從沒想過給她物色親事,只這麽一日日耗著。

聽說許多年前,韓管事那在外頭做了掌櫃的兒子見玲兒好,想求了去做媳婦,卻叫三奶奶一口回了,不知有沒有這事……

想到這裏,小荷花忍不住暗暗嘆息,慶幸自己虧得有老娘老子,哥哥們也出息,只等熬過幾年,到時去求了恩典,就能出去配人了。

裏屋內,廷燦愈發氣憤,重重坐到炕上,怔怔了片刻,忽落下淚來:“若母親尚在,瞧我如今這個地步,連個小丫鬟都要說好話,不知該多心疼呢。”

玲兒倒了碗茶,顧不得給自己擦汗,先端茶來勸主子:“奶奶別氣了,虎落平陽被犬欺,這也是沒法子的事。無論如何,三爺待您還有幾分情意在,四季吃穿和月例都不曾少了,咱們得往好處看不是。”

廷燦受了半日哄勸,才怏怏地振起了精神,問道:“……別老說些有的沒的,怎麽樣?出去見著向嫂子了麽?”

玲兒拭著額頭,低聲道:“見著了。向家嫂子說,那姓許的言官雖品級不高,在士林中卻風評極好,說話也有分量,當初既受了咱們太夫人的資助,怎麽也得報恩。他願意替咱們把折子遞上去,不過……”

“不過什麽?”廷燦忙問道。

玲兒面露為難之色:“奶奶您想,既是需要人家資助的,家境便可想而知。這折子不是能一舉上達天聽的,還得經過幾道坎子,其中需要打點……”

廷燦業已明了,一拍炕幾,輕哼道:“不就是些阿堵物麽!行,只消能替我娘報了大仇,多少銀子都行!”

玲兒心中發冷:“……奶奶,這個……您還是要三思呀。若是叫公主知道了,咱們,咱們可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廷燦毫不在乎,“她還能殺了我不成?!”

望著自家主子永遠任性不懂事的樣子,玲兒很想提醒她,這些年下來,原本豐厚的嫁妝早已被秦家的打秋風,還有旁的花銷打點弄得沒剩多少了,可主子從不在意這種俗事,總覺得她的銀子是用不完的。想到這種行為無異於以卵擊石,玲兒不由得神色黯然。

廷燦見她臉色,笑道:“你不要怕,本朝以孝治天下,我娘再怎麽,到底是他顧廷燁的繼母,他敢罔顧人倫,毒害繼母,我叫他吃不了兜著走!”

玲兒忍不住道:“奶奶,好歹聽我一句勸,咱們不能為著報仇,就什麽都不顧了呀。您當務之急,是趕緊跟三爺生下嫡子,旁的先擱一擱罷!”

一聽這話,廷燦就跺腳罵道:“別提那沒良心的!看看當初爹是咱麽待大姨母的,快十年才生下大哥呢!他若心裏真有我,不論有沒有兒子,都該一樣待我才是!才幾年功夫,他就急著要兒子,不顧我死活地迎了那賤人進門。我算是瞧出來了,那沒良心的,給我爹提鞋都不配!”

每次說到這個,主子總要拿已故的顧老侯爺出來比,玲兒也無話可說。韓家三爺本就成親晚,能不急著要兒子麽。再說主子不懂為人媳婦,三天兩頭吵鬧惹氣,慶昌公主是什麽人,哪是會顧忌兒媳臉色的尋常婆母?又不是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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