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煜醒來的時候，一時仍分不清是夢是醒。等到意識回籠的時候，他不由自主地想，自己怎麽還活著。過去故事裏的人都已經四散在天涯，他已經沒有什麽可以眷戀的了。

“師父……”

是紫英，他看到玄煜睫羽微動，一陣狂喜。也不敢大聲，只輕輕呼喚。玄煜偏過頭，想叫他名字，可只微微動了嘴唇，呼出氣息，沒有聲音。紫英小心的給玄煜餵了兩口水，雲舒也將湯藥端來了。

見玄煜醒了，雲舒連忙上前。玄煜已經不想在吃藥，浪費力氣了。可是看著雲舒紫英哀求的眼神，還是就著雲舒的手，勉力喝下一碗。

喝了藥，玄煜終於有了說話的力氣，可是誰都知道，那不過是藥力的作用罷了。

“師父呢……”

“師公主持分劍去了，過一會兒就會來。”宗門大比後，許多弟子已經有了選擇自己佩劍的資格。分劍本由執劍長老主持，玄煜病重，便由宗煉親自出馬。

“師兄，我去請夙汐師姐，你再睡一會兒吧。”雲舒說。

玄煜虛弱的微笑了一下，剛動了動手臂，就被雲舒握住了手。他盡力想回握過去，卻只能挪動幾個手指：“好孩子，幫師兄把掌門請來好不好。”

“可是……”

玄煜溫和虛弱的望著他們。紫英雲舒心中酸澀，根本說不出拒絕的話。

“我去”紫英說，“雲舒，你照顧師父。”

雲舒點點頭，紫英深深看了玄煜一眼。腳步飛快的出了門。

夙瑤沒想到不過半個月玄煜已經虛弱成了這個樣子。躺在床上的人，瘦削蒼白，枯槁已不似人形。如此情狀，已經是油盡燈枯之相了。

長輩們有話要說，紫英雲舒便要回避。他們又不願走遠，只避到外室，隱隱能看到內室的情況。玄煜開口不順利，連連咳嗽。嘴角的血絲，觸目驚心。夙瑤替他拭去血跡，又拉高了被褥。

“夙瑤……”玄煜嘆息般，他已經很久沒有喊過夙瑤的名字了。這一聲，讓兩人都恍惚如隔世。

“師兄……”夙瑤低聲答應了一句。

“夙瑤，若我現在……再求你，讓我見玄霄一面。你……你，仍是不答應麽……”玄煜的眼前模糊，已經看不清夙瑤的表情了。他問的極輕，輕的盛不住風息。夙瑤沈默，道出一句：“師兄，這又是何必。”

“……如此。”玄煜呢喃了一句，眼睛覆又閉上，好像已經沒有力氣在維持清醒。夙瑤的嘴唇翕合，似是吐出兩個音節，可又好像沒有。她曲了曲手指，想要去觸碰眼前的人。猶豫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收回了動作。

“……以後，請你多多……多多照顧紫英和雲舒。”玄煜極弱地說出自己的最後的請求，“往後，你自己……也多多保重吧……”

夙瑤走後，紫英雲舒進去查看，玄煜已經睡著了。等宗煉過來，又請夙汐。夙汐仔細診斷一番，言明不過四五日光景。上一回，觀玄煜明明還有半年至一年的光景。夙汐想到夙莘的出走，難不成？可她終還是咬咬牙：我不後悔，我絕不會讓那兩個叛徒回來的。可夙汐不知道，那兩個人是再也不會回來了。而玄煜，也即將永遠的離開。

夙汐離開後，房中剩下的三人再也無言。

“這幾日……我和雲舒會守在師父身邊。師公無需擔心。”紫英打破沈默，卻不擡頭，不讓人看見他的表情。雲舒怕一開口就會哭出來，只點頭附議。宗煉這幾日蒼老的不像話，他本是師兄弟幾人中修為最低的。幾年前受了傷。兼之幾番打擊下來，心中倍生魔障。已露出疲態。玄煜上一回去找他，他已經在玄煜蔔卦之事中察覺到不妥，而自己告知其夙玉的死訊，只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宗煉長老心中悔恨不已，卻無力回天。

三日後，玄煜醒了過來。依舊是瘦弱，但臉色已經比之前好多了。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回光返照，除了紫英和雲舒。

兩個孩子真的是高興壞了，守著玄煜，一步也不離開。只說等著玄煜好起來。玄煜笑的溫和，囑咐兩個孩子守著可以，可不許落下功課。

“你們兩個以後需互幫互助，我已無其他可求，惟願你二人能安好。”玄煜示意兩個孩子靠前來，費力擡起手，像之前無數的那樣，慈愛摸了摸二人的頭。紫英雲舒只覺那力道弱似飄羽不能續。二人死命點頭，將玄煜的每一句話都牢牢記住。

“……我死後，這房中的布置不要改動……以後，若有什麽難處便可到這裏來……想想我和你們說的話……我一生所求都留在這裏了。權當，權當……是我給你們最後留下的……”玄煜心中放不下兩個孩子，一番話說了又說。最後，他提出要去想去承天劍臺看看——玄煜自受傷患病，便不再鑄劍。

承天劍臺成太極形，一邊是鑄臺，炎熱逼人；一邊是冰床，及其寒冷。那裏不適合玄煜去，兩個孩子極力反對。不想，宗煉開口說無事，玄煜可以去。宗煉方才一直坐在一邊，聽著玄煜對兩個孩子的囑咐。話到此處，便知此乃玄煜最後的念想了。

玄煜對宗煉感激的笑笑，目光中已將想說的都說盡了。宗煉長老掩住即將失去愛徒的傷痛，幫著玄煜前往劍臺。

到了劍臺，玄煜只能坐在溫度較高一些的一方，但他已經很滿意了。他望著劍臺的表情溫柔，看著爐臺上還未成形的劍，仿佛是看著自己的孩子。

自始至終，整個瓊華裏玄煜最眷戀的地方就是這裏。撫過劍端時，玄煜都能聽到這些孩子們的低語。還有他的師兄弟們，他們曾說過的不訴離傷。流年荏苒，光陰隨水，瓊華四季不變，而他的回憶也永遠停在了那個時候。用餘生釀成一杯苦酒，他寧願醉死在了那個時候，當一切都不曾發生。可是諾盟早斷，斷裂時崩碎的畫面，混著鮮血，他被留在一片猩紅中，永世孤寒。

昆侖的雪悠悠，覆蓋住曾經說過的話。那些雪不會化了，即便三月春暖，那些誓言再也再也不會發芽了。

“紫英，雲舒……如果有一天，你們答應了一些人一些事。記住，一定，一定遵守諾言。不要，不要破壞它，不要讓自己後悔。”

“嗯，師父，我們記住了。”

“嗯，師兄，我們記住了。”

身後沒有了聲響，紫英雲舒轉過身去。輕輕喚他：“師父？”“師兄？”

玄煜沒有回答，只是靠著石臺。仿佛是做了太久必須做的事情；在這個世間等了太久沒來的人；一個人孤單的看了太久寂寞的風景，他終於守不住的累了，睡著了。

兩日後，玄煜病逝。

玄煜的遺體封棺後，葬入沈冰洞——它位於瓊華後山山腰，歷代瓊華先輩身後之地。從舊例，他的牌位奉於瓊華後山太一宮中。

玄煜故去時，紫英與雲舒怎麽都不願意別人碰他的遺體，怎麽都不願意封棺。最後是宗煉上前摟住兩個孩子，低低喊了一聲他們的名字，兩個孩子才停止掙紮。紫英站在一邊，一手被宗煉握著，一手拉著雲舒，牙關咬的死緊。雲舒哀哀如傷鹿，撲在宗煉懷裏，哭的傷心欲絕。

七日停靈下葬，紫英本站在一邊不動。可就在洞門閉合的那一剎那，紫英突然往洞裏沖去，虛冶險些沒拉住這個師弟。紫英在虛冶懷中死命掙紮，眼睛通紅，仿佛是一只小獸。

等到他氣力耗盡，跌坐在地上，也只是不停的嗚咽。直到雲舒走近他，觸碰到紫英的手時，紫英的淚才落下來，一顆一顆滾珠般砸下來，邊流淚邊喊著師父。雲舒見他如此，也淚如雨下，傷難自已。

那個待他們如父兄之人，受盡了人生的折磨。直到最後，帶著他的眷戀，不舍，遺憾，懷念和痛苦放開了牽著兩個孩子的手。從此以後，人生路上，他們再無人如玄煜一般，能像父親一樣去依靠。

沈冰洞外，涼風淒迷。伴隨著兩個孩子哀絕的哭泣，在山間久久不散。

回來後，兩個孩子因傷心太過，都大病了一場。等一切都好起來，臘月都過去了。修道之人，不興人間煙火。不過是宗煉，兼虛冶師兄弟幾個給了兩個孩子一些糖果。

玄煜故去後，紫英愈發成熟起來，以前還有孩子氣的樣子，現下也沒有了。跟著師公正是開始學習冶煉鑄造，仙術劍術也一點都沒有落下。宗煉也不知是喜好還是愁好。還有雲舒，除了以前玄煜教的，她已經能融會貫通，將好幾個陣法合成一起了。

一回，宗煉見兩個孩子互相比劃著，紫英一招劍行方至，雲舒的真元護體已經打開。又一反手，驚雷便至；紫英祭起五靈歸宗，劍氣貫體，一招瞬發，那藍紫之電就消散無形了。宗煉看了不由大為感嘆，玄煜，這兩個孩子真的沒讓你失望。

又過了大半年，紫英的修行又上了一層，雲舒已經將以前學的東西全部吃透，開始自學了。早晨修行方閉，兩個孩子去給宗煉請安。一番話畢，宗煉才開口說出讓兩個孩子驚訝的話。

“雲舒，你青陽師父已經回來了。重光師父也提前出關了。”

“真的麽，兩位師父好不好！”雲舒聽了不由大喜。

“他們都很好”，宗煉拍拍雲舒的肩，“只是，他們提出，要把你接回去。”

此話一出，室內一片安靜。本來坐在一邊拭劍的紫英，停下動作看向雲舒。雲舒楞了一下，下意識去看紫英。

將雲舒接回去之事，青陽在回到瓊華時便已經向宗煉說明了。只是那個時候，玄煜病重。宗煉感念兩個孩子，不忍讓他們再受離別之苦，便提出緩一緩。這一等，就等了半年。

宗煉長老不擅陣法，不能很好的教導雲舒。兼之這幾年，他愈覺力不從心，只怕不能同時照看兩個孩子了。當青陽重光兩位師兄弟再提出之時，宗煉也就告訴了兩個孩子。

雲舒紫英這才反應過來。雲舒並不是一直能待在瓊華的，她是青陽長老收養的孩子，終是要回去清風澗的。雲舒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她很想念青陽重光兩位長輩，但她也舍不得紫英和宗煉。半天她都不知該怎麽回答，只能說出：“宗煉伯伯……我……”

“唉……”看著兩個孩子，宗煉無奈的嘆了一聲，“明日日落時分，我會送你去清風澗。你收拾準備一番吧。”說完，他便嘆息著離開了。

第二日早課後，雲舒就不見了。紫英四處找了找，都不見人影。仔細思索了一番，他走入傳送陣，來到了後山。

紫英沒去別的地方，徑直往太一宮來。推開門，果然在玄煜牌位旁邊的柱子下，看到了一角藍白裙裾。

“你果然在這裏。”紫英走過去，身影逆著光蓋住了坐在地上的小姑娘。雲舒轉過身，擡起臉來，眼下隱隱兩道淚痕。

“你別哭了。”兩個孩子在玄煜的牌位下坐好，紫英遞上手帕，雲舒接過來，擦掉眼角的淚水。

“紫英，我不想走……”雲舒的聲音低低的。

“可是，你也想青陽重光兩位長老呀。”紫英說

“……”雲舒陷入糾結，不知道怎麽回答，半天：“以後，我們還能見面麽？”

“能的。雲舒，只要我們長大。”紫英擡頭望著玄煜的牌位，“只要我們長大，我們就能見面。你答應了我要陪我去找爹娘，我也答應你要給你鑄劍。”

雲舒聽懂了紫英的意思，終於從糾結中走出來了。兩個孩子已經隱隱懂得了長大的意義。在他們眼中，長大意味著他們可以有能力去阻止分別，去可以守護對自己十分重要的人。長大後，可以不再觸摸到那一日沈冰洞外，寒冷的風。

兩個孩子沈默了一會兒，雲舒問：“紫英，你以後想做什麽……”

“自然是斬妖除魔，匡扶正道，行義舉，做善事。”紫英回答的很幹脆，充滿了正氣。玄煜也曾問過他這個問題，他的答案也一直沒有變過。

“雲舒呢？”

“唔……我不知道。”

“那你可以慢慢想，等到我們再見面的時候，再告訴我。”

“再見面的時候，我就知道了麽？”

“嗯，那個時候你一定能知道。”

“好，那紫英要等我。”

直到烏金西墜，瓊華被滿山溫柔的雲霞懷抱在懷裏。他們從醉花蔭進入清風澗。兩個孩子互相告別，誰都沒有哭泣。雲舒一直回著頭，雲廊上，紫英送別的影子越來越遠，直至再也看不見。雲舒抱著紫英送她的劍，跟著宗煉離開了生活了兩年的瓊華。

作者有話要說： 玄煜師兄離世了，雲舒也要回清風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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