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門大比結束時，玄煜才能勉強下床。能走動時，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宗煉長老。

宗煉這幾個月一直在外雲游，一回來就把自己關進了劍閣，尋常人很難見到。玄煜推開門，就見到師父伏在桌子上，奮筆疾書，身旁礦石散了一地。他一直都在研究破解雙劍之害的方法，收養雲舒後，更是想盡一切辦法想再造出第二把‘望舒’，以備不時之需。但是雙劍乃瓊華竭盡三代之力乃成，如何能一蹴而就？宗煉殫精竭慮之後，便是一無所獲，也未曾放棄過。

玄煜突覺自己一直尊敬的師長的背影，已經不覆之前，露出些些的蒼老和頹喪。他站在門口低低喚了一聲：“師父……”

宗煉轉身，看到玄煜逆光站在門口，身形蕭條，驚嚇了一驚。他沒想到，不過數月不見，玄煜會變成這番模樣。

“不過幾月，怎虛弱至此。”

玄煜將那日占卦之事與宗煉說了一遍。自那日被金光擊中後，玄煜的身體便衰弱的更快了，仿佛是有什麽在迅速的掘取玄煜的生命力。宗煉尚震驚玄煜所說，氣怒之下，身邊的案幾應聲而裂：“你！簡直胡鬧！……以修為為祭，不要命了麽！”

玄煜苦笑了一下，出聲道：“師父莫要氣惱……弟子……也並不是一無所獲……”那一日，水鏡之中畫面一片混亂，什麽都看不清。晚間，玄煜打坐入定，突然看到一些十分零碎的畫面。仿若是折射一般，那影像之中，只有一個十分淡薄的少女的身影。不過一閃而過，又好像到了瓊華前山，九天玄女聖像之下，似有玄奧陣法在啟動。就算周圍迷霧一片，玄煜依舊看到了天地崩裂，山體動蕩。無數崩湧的靈光，朝著一個方向沖去。

可畫面一炸，他又好像看到有人在爭執，腳步淩亂，聲音嘈雜。猛地，遠方蒼茫荒蕪大地，傳來上古龍吟之音。呼嘯的颶風席卷過來，有兩道光芒閃過，有誰被擊倒在地。身影一晃，玄煜看到了宗煉的劍匣。

幾日來，玄煜幾乎都能看到不同的畫面，都十分零碎且模糊，每次醒來，他頭疼欲裂。可是畫中人物他都看不清，唯有幾次，他能認出畫面中的場景是在瓊華。

可畫中所示，玄煜當真猜不透到底是何，但他真的放心不下兩個孩子。

“……夢中所示，徒兒參透不得，可分明見到了師父的劍匣。弟子已經時日無多，只求師父好好照顧兩個孩子……若最後不能解封師弟，也求師父能護雲舒與紫英周全……弟子……弟子……”玄煜已經說不下去了，他跪下來朝著宗煉深深一拜，“弟子不孝，日後兩個孩子要托付給師父了。”

宗煉扶起玄煜，“你這說的什麽話，便是你不說，為師也會照顧好他們。倒是你，何須悲觀至此，回去好好休養方是最重要之事。紫英和雲舒都離不開你，他們視你如父兄，莫要讓他們傷心吶。至於你方才所說，為師雖不通占蔔，也知靈臺被擾，不清明而散亂。你那日被金光所傷，兼心焦不定，極有可能使結果失常。”

宗煉長老安撫著自己的弟子，言明不許他在憂心，以養傷為務，再不可做沖動之舉。師徒二人又就卦象多說了幾句，玄煜便告辭回去了。

宗煉目送玄煜回去，呆坐了一會兒，拿起筆，最終什麽都寫不下去。一股濃重的悲愴，襲上心頭，他虎目含悲，一生都挺拔正直的腰在這一刻坍塌下去。方才，他不過是強作鎮定，一生修道，他如何不知，玄煜這一舉動到底遭受了什麽。

玄煜獻出的不止是修為，還有生命。他用這些，從玄妙莫測的世間大道中，硬生生地搶出一些破碎的暗示。可他們在這些面前，依舊無能為力。師徒二人維持這表面的風輕雲淡，仿佛是漫不經心之下，是前途莫測的風起雲湧。

宗煉顫著手撫摸著擱在身邊的劍匣，肋下隱隱作痛。他忽覺蒼老無力，眼前的事實，提醒著他。為了數年前的一場妄想，又一人即將離去。可最該為此付出代價的自己，仍在茍延殘喘。或許這一切，都是一場天罰，白發人送黑發人，他悲痛不能言。

難不成，連紫英與雲舒都要受此牽連？宗煉心中一震。不行，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兩個孩子有不妥，宗煉起身，走出劍閣，禦劍前往清風澗。

玄煜並未走陣法回去，只是一個人一步一步慢慢走著。白玉廊邊，水聲喧囂；天高雲遠，一片遼闊蒼茫之相。凡事修道之人，何不是個個心境平和才能領悟大道，突破桎梏。可他終究陷入過往，一生偏執。當初，答應教養雲舒時的猶豫，並沒有因為雲舒的成長而消去，反倒是越來越迷茫。如若，破封之時，他能在一邊掠陣。他還能放心一點點，可現在，他看著自己青白灰暗的指尖，苦澀萬般。

紫英是他希望的寄托，玄煜在知道自己命不久時，便將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自己的弟子身上。紫英的每一步進步，都讓他欣慰，後繼有人，就算自己不在了，也有人能繼承自己的衣缽傳承。

而雲舒則是他過往的執念，那是一生的遺憾，一生的奢求。在未來有了寄托之後，他用盡一切辦法想要修補過去。雲舒一點點的長大，聰明靈秀，可見日後陣法無雙。每一點變化，都讓玄煜看到了能讓曾經完整的可能性。

可現在，他有了悔意。因為，他將自己的遺憾加註到了那個孩子的未來上。只要有一點點的失誤，那個孩子怕是連修補的機會都不會有了。

玄煜曾怨恨青陽一時心軟，放走了雲天青和夙玉，使一切都沒有了回轉之機。現在，他似乎能理解青陽當時的心境。但是，一切終有不同，雲天青與夙玉的出逃依舊是造成今天局面的罪魁禍首。而雲舒，是真的完全無辜的。

他最恨夙玉二人牽扯無辜同門性命，而現在，他似乎在做同一件事。

一路心事，玄煜回到房內，正見門下童子。他見玄煜回來，連忙告知他，夙莘回來了。只不過，好像又立馬被掌門的執事弟子帶走了。玄煜點點頭表示知曉，想了想，還是往瓊華宮去了。

夙莘疲憊的落在前山山門之前，不顧守門弟子的行禮，就進了法陣，沒註意守門弟子匆匆往瓊華宮奔去的身影。

一個多月的尋找，夙莘依舊一無所獲。歷經十年之久，根本難再尋二人蹤跡。夙莘來回奔波數年，終覺筋疲力盡。可不甘心的一口氣怎麽樣都咽不下去，這一次她一頭紮進東邊深島，險些被妖怪傷了命。早知如此，就不偷懶，好好練習仙法劍術了。踉蹌走回房門，她自嘲的想。

剛坐下喘了一會兒，夙莘掏出一些點心吃食，打算去看看紫英與雲舒二人。忽聽見門口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夙瑤座下虛宜。

見到他，夙莘才倍覺不妙。一算時間，宗門大比都結束好多天了。言明自己即可前往，夙莘轉回去理了理淩亂的發角。將手中的甜食放在一旁的幾上，跟著虛宜走了。

到了瓊華宮，夙莘報了一聲，便往裏走去。只見掌門夙瑤坐在漆案後，執筆寫著什麽。身披九天紋理袍，連裙角都是一絲不茍的。夙瑤素來乖覺，見狀連忙跪下，恭敬道：“掌門，弟子夙莘知錯了。”

夙瑤並不搭理她，繼續寫著。夙莘擡眼小心瞄了一眼，眼珠轉了轉，伏下身子又道：“弟子夙莘犯下門規，請掌門懲戒。”

“錯了？你錯在哪兒了……”頭頂傳來夙瑤平淡無波的聲音，夙莘連忙接口道：“弟子私自下山，遺忘派中大日，又遲遲不歸，已犯下門規。”

“哼！只今日麽！夙莘，你這幾個月有幾天是在這瓊華中度過的？日日早課見不到你人，此次更是目無法紀。讓後輩弟子看著，你臉上可有光！”

夙莘一驚，擡頭見夙瑤已是怒容，便知今日不好簡單了結。心下一急，連忙站起來，跑上前，挽住夙瑤的袍袖，急道：“師姐，我，我真的錯了……師姐你別生氣。”

夙莘自小與夙瑤要好，夙瑤與她便如長姊一般。平日裏，夙莘一副嬉笑怒罵，什麽都無所謂的樣子，其實最怕夙瑤生氣。她也知道，這幾個月做的實是過分，可臉上仍習慣性的做出調皮模樣，原以為夙瑤最多說她幾句，她往後也收斂便是。可現在，她也知道這個平日最重威儀的師姐是真心生氣了。

夙瑤攏回袖子，怒其不爭的看著夙莘，恨道：“我平日並不管教於你，知道你雖頑皮，可也知道收斂。可今日呢，這滿派的人都在，唯獨你一個做師叔的不見了人影！說，你都幹什麽去了！若說不出，便去思返谷好好給我呆著！”

“我……”夙莘呢喏著，不知該怎麽說。若說出實情，就是犯了最大的忌諱。可是她又不想欺騙夙瑤。她知道，在這件事上，不可能有回轉的餘地，於整個瓊華派來說都不可能。

見夙莘沈默，夙瑤眉角一跳，心中蹦出一個確切猜想，她不由大怒，一下從蒲團上站起來，“說……你是不是去找雲天青和夙玉那兩個叛徒了！！”

“……”夙莘不語，只閉著眼睛跪了下去，竟是默認了。

“夙莘！你……”夙瑤指著夙莘，氣的渾身顫抖。

“師姐！”夙莘突然大喊了一聲，一頭磕了下去“找他們回來吧！找他們回來，玄霄師兄便有救了。就當是為了玄霄師兄……為了師兄……”說到此，夙莘突然流下淚來，將額頭貼在冰涼的地板上，喃喃再不能講下去。

夙莘走出瓊華宮，揉了揉眼睛，遠處天光刺的她有些睜不開眼睛。方才她在宮中，壓抑著聲音哭了許久，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撲索索的落下，打濕了夙瑤的裙角。最後，夙瑤大怒的讓她滾去思返谷反省一年，沒有指令不許出谷，並警告她不許再去找人，否則便要逐她出門。

夙莘心中難受，朝夙瑤行了一禮，認了罰就退了出來。

下了臺階，就看到站在一旁的威儀長老，夙汐。夙莘剛哭過，平日又和夙汐有些不對付，就不願意讓她看到自己這副樣子。只快步從她身邊走過去。與夙汐擦肩而過時，只聽得一聲冷笑：

“自討苦吃！”

“你說什麽！”夙莘轉身瞪視著夙汐，只見夙汐轉過身，嘴角掛著刻薄的笑意，又重覆了一遍，“我說你，自！討！苦！吃！”

其實，夙汐本來不是這樣的。以前，夙汐也是個嬌俏活潑的性子，只喜歡圍著溫柔正直的玄震師兄打轉。逢門派大變，玄震師兄遇害，夙汐的性子年年變的尖銳刻薄起來，掌管門派威儀行止，嚴厲絕情。幾次被她捉到，雖有夙瑤護著，夙莘也不曾討過好。而夙汐因夙莘的肆無忌憚，也頗是含恨，兩人都看對方不順眼。

夙莘咬牙瞪著夙汐，夙汐卻絲毫不在意，似目有嘲光的看回去：“夙莘，你日日下山到底是為了什麽。凡事當年過來的，人人心知肚明。就你這般行事，就是被逐出師門也一點也不為過。若不是掌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當你真能在這瓊華繼續待下去麽……”

夙汐說的都是事實，夙莘根本不能反駁，“幹你何事！”，她狠道。

“幹我何事？”夙汐冷笑，“自然幹我的事……我身為瓊華威儀長老，是絕不允許那等叛徒踏上瓊華半步！不過……像雲天青，夙玉那樣自私自利的小人，只怕也不會回來。”

“閉嘴！不許你這麽說他們！”夙莘氣的臉通紅，近乎是尖叫出聲。

“哦？我說錯什麽了麽……若不是他們，玄霄師兄會被冰封？玄煜師兄會落下傷殘？瓊華弟子何止死傷大半！若不是他們……玄震師兄怎麽會死！”最後一句話，像是一把匕首，帶著十二萬分的怨恨與不甘心，狠狠j□j兩人的爭吵裏。夙莘一怔，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她不能否認，夙玉與雲天青的出逃毀掉了什麽，那些相處的美好回憶早已煙消雲散，她想回到從前的願景皆不過是一場虛妄。

夙莘抖著唇，不知是在說服夙汐還是在說服自己，“不是的……他們不是叛徒……他們如果知道……如果知道，肯定願意回來……回來彌補……”

“別做夢了！”

夙汐一甩袖子，怒罵一句，將臉色慘白的夙莘釘在原地。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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