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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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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攸寧還記得霍西洲,那個被她從死人堆裏拾回家的少年。

他那時除了高高的個頭以外,渾身骨瘦如柴,幾乎沒有幾兩肉,夏國公府極盛時期於北山腳下有一片方圓十裏的馬場,正缺幾個忠心耿耿善於馴馬的奴仆,她便自作主張,將他養在馬場,讓他憑借著手藝混口飽飯吃。

燕攸寧自忖對他極為器重,幾次三番令他為自己趕馬驅車,每逢出游必定都帶著他,也讓他在王孫子弟面前露過了臉,現在想想,當時留侯世子之所以也看重他,推薦他去從軍,多半是因了自己給了他無數機會。但這姓霍的馬夫不知好歹,居然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對她有了癡心妄想。

十年前,約莫也是這般的一個上巳日,春游歸來,燕攸寧一身香汗,透出了紗衣,下馬車時,他一如既往地跪在她的腳下,仿佛人形腳蹬一般靜默而虔誠,但燕攸寧踩上他的背時,不慎失足掉落了一只金雀繡履,她當時便“啊”了一聲。因失了鞋,不好彎腰跳下去撿,否則便是失了鞋又失了尊貴。

那仆奴是個眼疾手快的,立馬跪著拾起了她的繡履,雙手捧著遞到她腳下來。

燕攸寧本來不願意讓他的臟手碰了自己的玉足,但左右四下裏無人,婢女還縮在馬車之中因自己堵了門下不來,她蹙了蹙眉,傲慢地把自己的右腳伸了過去。

姓霍的馬奴就是在那時露了相,他托起她的雪足,放到那只積了點灰的繡履間,俯下身體吹了吹那金絲錦雀上的一點灰痕,輕盈的風擦過她的腳背,燕攸寧倏地便心如鳴鼓般急劇地跳動了起來,她俯瞰下去,只見那姓霍的馬奴,他為她托足穿鞋,頭埋得極低極低,一副恭順的樣子,可他的手指居然很不規矩,停在她的腳趾間擦了一下,仿佛是在流連忘返,接著,又托她的腳後跟,如法炮制一般,又擦了一下。

這絕對不是意外。燕攸寧立刻意識到了這個馬奴對她心裏懷著什麽齷齪念頭,當下便勃然大怒,套上繡履之後,她伸足一腳朝著霍西洲便踢了過去,直踹在他的肩頭,將他踢開了些,她便叱道:“滾!”

所有春游的興致,都教那姓霍的馬奴敗了幹凈,回去以後,燕攸寧猶覺得很不解氣,思來想去,仍是不願意忍受,自己竟如此輕易地便被一個馬夫所輕薄。

趁著天色未黑,燕攸寧帶著人上他那個臥在漫天密雨中仿佛負傷的雪豹的馬房,推開柴屋門,只見一片雜亂的稻草鋪得到處都是,霍西洲人就躺在稻草裏頭,身上蓋著件幾塊獸皮織成的毛毯,似乎也未眠,聽到動靜,他支起了頭,坐起身朝著門邊望來。

見到是燕攸寧以後,他如臨大敵的戒備瓦解,變成了漫長的沈默。

一見他那模樣,燕攸寧越想越氣,她在死人堆裏救回了他一條性命,他不知感恩戴德也就罷,居然、居然恬不知恥,對他根本沒有資格妄想的女主人起了那般齷齪的心思,燕攸寧不想冤枉了他,問他:“霍西洲,今天之事想要過去,我就要你一句實話。”

雖然這話,對於一個未出閣的小娘子來說,難以問出口,但燕攸寧實在忍住那種仿佛活吞了蒼蠅的惡心之感,她張口便問:“你想要我?”

他仍舊那樣一聲不吭地坐在一堆亂草間,亂糟糟的頭發混著一種無論怎麽洗也無法洗去的馬膻味,充斥著整座不算大的馬房,也沖進了她的鼻孔,令她愈發嫌惡。

“你說!”

霍西洲仍是那般跪坐著,虔誠恭敬,不說話,只是沈默。

終於,燕攸寧忍無可忍:“不說話,就是默認了?霍西洲,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我給你吃飯的地方,作為你的主人我仁至義盡了,你居然就敢這麽回報我?你憑什麽?你就是一個卑賤的馬奴,我要是捏死你,現在就可以捏死你!”

她皺著眉頭,露出無比的憤怒和嫌棄,朝著左右說道:“來人,把姓霍的拉下去,騸了他!”

教這種淫徒沒了作惡的玩意兒,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太監,自然也就不敢再有惡念。燕攸寧頗有些解氣地想道。

思緒漸漸地拉回來,卻是左右仆射叩見。

皇帝已死,人還仆在冰冷的地上,早就已經渾身僵硬,面孔發黑,但這亂世,竟連一個為他收屍的人都沒有,就算王福隆去傳人,這時也叫不來什麽人了。

長淵軍大舉入城,李朝改旗易幟,已成定局。

宮闕萬間,很快便會迎來新的主人,這時候,誰不知道看長淵王的臉色希求保命?

左仆射噗通跪地,向她稟道,霍賊已經入城,就在太和殿之中,身著黃袍,自封為攝政司馬,揚言爾曹宵小,如倒戈投靠,可保李朝之安,否則他便要清君側。

說完,左仆射“呸”了一聲:“他自己便篡奪江山的惡徒佞賊!”

右仆射神色為難地插上一語:“如今的霍西洲,與昔日兵起長雲之時,也已不可同日而語,如今他執掌屠刀,主宰萬民生死,若稍有不慎,則朝野傾覆,天下動蕩,夷狄或又將卷土重來。他……他今日在朝堂之上公然宣告,要娶皇後娘娘為妻。”

燕攸寧反問:“我若是不答應呢?”

左右仆射對視了一眼,繼續稟告。

昔日先帝膝下無後,因此他山陵崩塌之後,幾位顧命大臣在宗室子弟中挑中了東淄王擁立他為帝。然而,這霍西洲似與大行皇帝有些舊怨,如果皇後不肯答應下嫁,那麽這些曾經擁護大行皇帝的老臣,他必屠戮而盡,一個不留。

燕攸寧微笑:“好一個‘一個不留’。”

她背身轉過去,走開幾步:“那就一個不留,大家一起死,多好!”

她的語氣極為輕松。

“娘娘!”

左右仆射均大驚失色。

大行皇帝好色失德,當初要廢後之時,他們這些人也是一力阻止的,皇後娘娘心頭還有怨恨,可這麽多人又是何其無辜!

少焉,左仆射又道:“如今宮城內外,均已受到長淵軍控制,連只蒼蠅也難於宮裏宮外通風報信,娘娘,老臣等一幹之人性命,已經許國,死不足惜,但我李朝還有千千萬萬之性命,尚在危亡之際,還盼娘娘,不吝援手施救!”

左右仆射連同他們帶來的一幹衛隊,一齊朝著燕攸寧跪倒下來。

皇帝的屍體還停在身旁,無人在意。

燕攸寧閉了閉眼,“你們到底想我怎麽做?”

讓她去游說霍西洲?

說真的,她不知道這些老臣,包括李萇在內,哪裏來的信心她一定能夠說服霍西洲退兵。十年前她對霍西洲的舊恩,早就已經一刀兩斷,她已嫁作他人為婦,從前的事早就一筆勾銷,如今的霍西洲還要求娶她,必定也只是因為,少年時被她狠狠地踩過臉,懷怨在心,想要報覆罷了。

就在右史說出來霍西洲要求娶她時,她便已經為自己想好了死法。

真的,死何足懼?

這破爛的江山,猶如一塊雞肋,誰愛要誰要去,與她何幹。

左仆射卻搖頭:“不,老臣要懇請皇後娘娘,假意答應這場婚事,伺機,奪取霍賊性命!”

這倒真是令人吃驚,燕攸寧猶如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星眸微圓,大笑:“那可真是承蒙二位看得起,你們怕是忘了,霍西洲自起兵長雲,收覆失地,降服西夷,平定南蠻,七年之間,戰無不勝,擁兵數十萬,天下為之側目,我?我竟能殺了他?”

燕攸寧自己都不知,她居然還有這個本事。

左仆射沈默片刻,從衣袖中掏出一樣物事,擱手心裏攥得緊緊的,趁無人時分遞到燕攸寧掌中,壓低了喉音道:“皇後娘娘,這是絕命之毒。”

燕攸寧微驚,只見左右仆射再度退後一步,以士大夫之禮節,對她肅然作揖,近乎到地。

“望娘娘為我李朝萬民計,除此逆賊,覆我河山!”

這兩人就像是排練好了一般,說話士氣十足,誰也不快一點,誰也不慢一步。

其實燕攸寧真的毫無把握能夠一舉殺死霍西洲。

但,事已至此,她的性命,她早已不看重不在意,國公府倒,家破人亡,她所嫁之人又是這麽個荒淫無度的昏君,將岌岌可危的江山基業終於敗沒了,叛軍入城,霍西洲伺機前來羞辱報覆,她橫豎只是一死。

既然如此,她何不也搏一搏?

霍西洲如死,長淵軍群龍無首必生大亂,左右仆射所轄南衙十六衛清理餘下的叛軍便會容易許多。不管勝算多大,總歸是個利人利己的機會。

廢後燕氏允嫁新任攝政大司馬的事一經傳出,立刻引發了軒然大波。顧命大臣一致認為,廢後縱然已經被關永巷,但到底是先帝之妻,何能答應下嫁亂臣賊子,置禮法綱常於不顧?

燕攸寧借著霍西洲的光重新遷回了自己的重華殿,聽說在允嫁的第一日,一個老臣因為過於激動,當眾痛罵其二人奸夫淫.婦,被霍西洲當眾一劍穿喉,血濺五步,一眨眼的功夫,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之後,百官震駭,無人再敢有所反對。

她手持象牙梳篦,緩慢地打理著如青雲般的秀發,垂目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對太和殿上的一切猶如充耳不聞,只如一心待嫁一般。

惹來身後的宮女亦有微詞,雖說樹倒猢猻散,本來是人之常情,但皇後和她們不一樣,她是李朝的皇後,這時候,她就應該死去,以身殉國!她卻茍且偷生,將自己獻給霍賊,實是令人唾棄!

次日便是霍西洲設下的與她的大婚,時逢亂世,倉促中一切從簡,她依然謹慎以待,從一早便起來開始梳妝打扮,重華殿外的一切也布置的充滿喜氣,仿佛前日裏宮中沒有死過皇帝。

連發喪都不曾,所有的一切,都踩在李萇的臉上的進行。

有人猜測,霍西洲這是在報覆李萇,恨自己當年不過一介匹夫,而遭到東淄王橫刀奪愛。到底是寒門出身上不得臺面的東西,一朝發跡,立刻就是想著要施展報覆,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重華殿外沒有賓客,也沒有禮官,唯不過幾個伺候先皇的侍女。

暮春三月,繁花絢盛,若是昨年,長安城的貴女王孫還在騎馬踏花,游目騁懷,何等肆意風光。可惜這般的春日,極有可能便是她最後的一個春日了。

紅紗之下,燕攸寧發現自己竟有些緊張,手仍在輕微地發抖,她深深呼吸了幾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早已準備好的匕首,貼身藏在袖間。

紅燭成陣,輝煌的宮燈朗照著殿內一切,燈燭都因為是舊物燒出了泛白的亮光,屏風與燭影相襯,不似洞房,倒似山精鬼魅的枉死之地,別是一番幽森之景。

燕攸寧屏息而待,心臟砰砰跳的急劇而沈重,一下一下,幾乎要破壁而出。

吉時已到,外間終於傳來了霍西洲的動靜,先是一片鏗鏘鐵甲聲,接著便是連串橐橐的靴聲,宮人行禮請大司馬安聲,燕攸寧愈加緊張,貼著衣袖的手已經濡濕。

殿門大開,一團和煦的暮春暖風,伴隨著那人沈緩而堅定的腳步聲,一道攫去了她的全部註意。

但她還一動不敢動,唯恐露相。

“大司馬,請合巹酒。”宮人仍跟在霍西洲身後,出聲敬勸。

燕攸寧凝神細聽,他說:“都下去。”

那嗓音有幾分滄桑、凝滯,甚至是低啞。沒來由地,燕攸寧的心忽然動了一下,萌生出了原來這些年霍西洲應該並沒有過得很如意的念頭。

“諾。”

宮人們陸續退去,細心替霍西洲掩上了殿門。

再接著,燕攸寧垂著眸,聽著他的腳步聲愈來愈近,及至終於從視線下,出現了一雙漆黑的泛著上好徽墨般光澤的長靴。

她的心再度提到了嗓子眼。

她不能說沒雙手沒沾過血腥,就在十年以前,她還曾差點閹了霍西洲。

雖沒能得逞,然而對一個小氣的男人而言,這種舊恨已經算是不共戴天了。

她忐忑萬分,只聽見他停了一下,用更啞的,如一管教朔風卷得發顫的簫音的沈嗓,喚她:

“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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