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

青黑色的天空依舊布滿陰霾，灰暗沈澀，讓人分不清今夕何夕。滂沱暴雨並沒有減弱的趨勢，反而越下越大。它們像鏢一樣從蒼穹中倒落，砸在他上擡的臉龐，濺起無數水花。仿佛流淌心底痛苦不堪的眼淚，守護所有還未歸家的亡靈。

手中短刀‘當啷’落地。加裏安迷茫看著視野被道道細線分割，烏雲靜止，琥珀色澄澈透明的眼眸仍然深陷悲傷。哪怕面前不遠處，‘墮落者’安林索受到致命傷害的魂魄正緩緩消散，可無論是惡毒怨恨還是勝利喜悅，都沒有辦法在他眼底泛起一絲微瀾。

“……安心在曼督斯的殿堂裏沈睡吧。”

“那裏，將再也不會有黑暗和死亡。”

這麽喃喃自語著，他似乎有點累了。如註的雨幕不斷將精靈從頭到腳淋個通透，淡淡的血色順著肌膚滴落在泥土中，蜿蜒出道道殘紅。加裏安甩甩腦袋，想盡可能讓自己眼前不那麽模糊，卻終究精疲力盡跌倒在地上，渾身止不住地冷。

——大概，我也馬上會去陪你們了。

半跪著撐起雙臂，他幾乎能感覺到血液飛快地從身體裏奔湧而出。令人作嘔的黑暗氣息無處不在，蔓延在阿蒙蘭的每個角落。縱然安林索已然再次斃命於精靈刀下，化成齏粉消散，但它背後所象征的魔影和邪惡，卻還遠遠未曾終結。

“鐺——鐺——”

清楚聽到鎧甲與地面觸碰的清脆轟響，加裏安艱難擡起頭。毫不意外，他發現殘垣後有更多像安林索一樣透明的黑暗魂魄圍了上來。它們面容猙獰，對精靈並不友好。淒厲地長嘯甚至蓋過了淅淅瀝瀝的雨聲，像刀一樣磨割著他脆弱的神經，在一片灰朦中閃爍著極其詭異的瑩光。

在這滿目亡魂的襯托下，其中某個高大漆黑的人影顯然更加顯眼。它全身都被鬥篷包裹著，偶爾閃爍出一兩點火焰的痕跡，如同從黑夜裏誕生的王者，剎那間就將整個阿蒙蘭的光芒湮滅。

看著它一步步向自己走來，陷入包圍之中早已遍體鱗傷的加裏安只能勉強維持著清醒，而不是讓自己像前幾個同袍那樣，就這樣長眠在林地王國舊都的土地。

“你是誰？……”

雙手在地上無力摸索著，終於觸到短刀熟悉的刀柄。精靈將武器牢牢握在掌心，搖搖晃晃站起，根本沒有多餘精力去顧及，全身那數不清的傷口都正隨著動作起伏而再次崩裂。

而他腳下，聚積的雨水已經完全被鮮血所染紅。

“諾多血統的辛達。”

黑袍下傳來低沈的聲音，詭異而又嘶啞。與此同時，似乎有更加令人窒息的黑暗源源不斷從它身後湧來，呼嘯尖銳，幾乎讓加裏安難以維持站立的姿勢。

又走近了兩步，它向前伸出覆蓋著鎧甲的右手：

“精靈……我認識你的臉……”

“別碰我！”

猛地揮刀向那近在咫尺的影子劃去。他被滿目黑暗沖得幾欲作嘔，厭惡皺起眉。閃著寒光的刀鋒輕而易舉穿透它的手心，卻仿佛砍在了水面上一般，只稍微泛起一圈波紋，就又重新再度聚合。

刻有如尼文刀身縱然無法給予這種站在黑暗頂端的對手實質性的傷害，但其中蘊含的星光之力以及光明種族的熱血加持，卻依舊讓它感覺到了痛苦。那黑影猛然縮回手臂，鬥篷下發出意義不明的憤怒咆哮，刺得加裏安耳膜生疼。

——它生氣了。

如洪水般的惡念洶湧而至，精靈還來不及反應，胸口便仿佛被巖石擊中一樣，撞得五臟六腑都移了位。被巨大的沖擊向後摜了很遠，脊背狠狠砸在不遠處殘破的斷垣上，力度大到連大理石做成的宮柱都裂開生生。他臉龐痛苦扭曲著，有血痕從嘴角蜿蜒而下，終於再也握不住短刀，任憑它們自掌心滑落。

“咳……”

吐出口血，密林總管了無生氣地倒在地上。肌膚被地面匯聚的雨水浸泡，順著血液一路逆流至心底，冰冷徹骨。

“……米斯龍德的灰港岸，魔多黑城門的戰場……我都見過你，精靈。”

脖頸被人狠狠掐住。加裏安被迫擡起頭，早已模糊的視線看不清長袍下的容顏。那裏只是黑洞洞的，仿佛從頭到尾就只是一片虛無，根本沒有生物存在。

似乎輕蔑冷笑了下，它手指越抽越近。在精靈窒息瀕臨死亡前的那一剎那，卻又猛然松開，將他狠狠拋下，重重地濺起一片水花。

“阿蒙蘭裏沒有活物。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俯身看著痛苦掙紮的加裏安，那黑影漸漸化成虛無散在雨裏。連帶那嘶啞冰冷的話語，也一同回蕩在整個空曠的阿蒙蘭，似乎殘忍宣判了他最後的命運：

“和你的同族一樣，你的身軀成為多爾戈多的基石，而靈魂也將永遠禁錮於此……只要要塞還存在一天，你便無法踏入那片你們神靈居住的土地。”

“和信仰一同消失在這裏吧。”

——加裏安。大綠林木精靈的總管，林地之國王者的護衛。

蹤影完全隱去剎那間，它身後殘垣斷壁裏的亡靈緩緩在雨幕中靠近。加裏安艱難動了動手指，早已衰弱不堪的身體卻無法再支撐他遠離，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洶湧而來的怨靈們，終究將他整個人徹底淹沒。

整個世界的黑暗如期而至，有冰雪融化在靈魂裏，刻下永生永世再難消去的寒涼烙印。

——朦朧中，曼督斯的鐘聲似乎響起了。

＊＊＊＊＊＊＊＊＊＊＊＊＊

抹了把已經苦到麻木的臉，赫伊利覺得自己快要被精靈王給逼瘋了。

自從得知總管孤身犯險，並且生死難測之後，瑟蘭迪爾就一直處於一種十分不正常的狀態裏。病也不養酒也不喝國務也不處理，只是瞪著他的衛隊長猛飛眼刀，無聲逼迫他快點跟前方取得聯系尋找加裏安的蹤跡。當發覺總管已經進入阿蒙蘭後，更是打算親自出征趕往邊境，明顯一副帶人去拼命的兇狠架勢，強硬到赫小哥根本勸都勸不住，只能認命召集軍隊，跟隨瑟蘭迪爾一起奔赴森林南方。

看著前面精靈王一身戎裝卻依舊殘留著病容的背影，赫伊利不由得想起加裏安臨走前特意交代別讓陛下知曉他的去處，終於難得感同身受到了他們大總管的用心良苦，以及那一貫令他惆悵萬分的無力和心塞。

——您可千萬不能有事啊……

苦哈哈地傳達瑟蘭迪爾暫停行軍就地駐紮的命令，西爾凡小哥憂傷地皺起眉頭，實在無法想象沒有了加裏安的林地王國，究竟還有誰能夠一肩撐起整個林地王國的運作，讓驕傲至極的瑟蘭迪爾安心交托一切，不會在某一天被這沈重的責任與命運壓垮。

“……陛下？”

安頓好衛隊，來到精靈王身後聽取下一步指示。赫隊長一邊默默在心底佩服了一把幾乎每天都在做著這些對他來說能被逼瘋的事的總管大人，一邊低頭行禮，卻很久都沒有得到國王的答覆。

微擰起眉心，他擡頭看著正閉目不知做些什麽的瑟蘭迪爾，這麽疑惑喚道。

比了個閉嘴的手勢沒空理他，瑟蘭迪爾此刻正將意識散落進風裏，努力與大綠林之靈進行著溝通：

‘怎麽？’

‘南方……樹木枯萎……能感應到的很少……’

驟然而起的微風拂過所有人的發梢，卻只有精靈王能夠聽到其中蘊含的訊息。似乎對於大綠林斷斷續續的回答很是不滿，他皺了皺眉，側身靠在旁邊古老的橡木上，更深地將思緒融入虛空裏。

‘阿蒙蘭……黑暗再度活躍……有誰闖進了它們的世界。在那裏，一切光芒……終將湮滅……’

‘所以？你想告訴我什麽？’心中突然升起不好的預感，瑟蘭迪爾眉心緊蹙，這麽問道。

‘他……快死了……艾爾達的星光即將黯淡，王國舊都之地……已完全被鮮血浸染……’

原本柔和的微風突然尖銳凜冽起來，空氣中隱隱浮動著雨水潮濕的味道。合著陰沈幽深的樹林，竟無端散發出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連那淅淅瀝瀝傾盆而下的大雨，都似乎更像大綠林簌簌而落的眼淚，在寂靜中，連接一場悲哀至極的悼亡。

臉色瞬間大變。隨著森林之靈斷斷續續的訴說聲，精靈倒在血泊中的模樣也漸漸清晰浮現在虛空裏。抿緊嘴角，什麽話都說不出來，精靈王一眨不眨盯著加裏安蒼白的側臉，湛藍如晴空般的眼眸逐漸染上一絲絲狂亂的血色。

‘你還能救他，瑟蘭迪爾王……把你的力量再次借給我……阿蒙蘭殘存的樹靈就還能為他帶來一點生機……’

從深林而來的風越發急切，甚至隱隱藏了份懇求。對於它另一位相伴千年的守護者，大綠林顯然也不願意袖手旁觀，就此永遠失去。

而瑟蘭迪爾更是如此。

‘拿去……需要多少，通通都拿去！’

也不管自己根本還沒有完全恢覆，更沒有想過虧空之後再度元氣大傷會有什麽樣的後果，精靈王只是毫不猶豫這麽回答道。幾乎同時，他就感覺到身體中的力量源源不斷流失著，意識也隨著風不斷前行，沖破空間之限，到達千裏之外那座荒蕪的黑色山崗。

——加裏安……那個混賬……

踉踉蹌蹌後退一步，在木精靈們的驚呼中，瑟蘭迪爾無力靠著樹幹，緩緩滑坐在地。

＊＊＊＊＊＊＊＊＊＊＊＊＊＊

傳說有人死後會看到自己所經歷的一生。不必下放十殿經受制裁審判，就已經足以失魂落魄，錐心刺骨。

因為，思念是最停止不了的刑法。一如輪回惘生，那就是重覆的永劫。

從睜開眼起，幾千年歲月轉瞬即逝，這中土世界太過燦爛繽紛，又太過殘酷悲壯。在每分每秒都不停流逝的時光中，交織著血與火，加裏安早已不曾對前世留有什麽記憶。因此，在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的此刻，他所想的、所記起的，竟然也全都只有那一張容顏而已。

“瑟蘭……”

自從年輕的精靈王自戰場加冕，他再次發誓追隨，這已是個很久都沒有再叫出口的稱呼。

【若死亡是時光的憐憫，那在終點之前，我還想再看一眼你的模樣】

“瑟蘭！”

眼前是無邊無際燃燒的烈焰，一點點腐蝕著千瘡百孔的身體。遠處漆黑的閃電劃破天空，仿佛有千萬只手在撕扯著神經。他早已痛過了極限，卻仍然一次次被拖進更絕望的深淵裏。每寸骨骼似乎都在被碾成碎屑，化為灰燼。伴隨沒有盡頭的折磨，他很清楚，自己其實已經看到了通往陰冥的三途之川。沿岸曼珠沙華燦爛盛放著，似乎在明明白白昭示，生命之火已到了該熄滅的盡頭。

受魔影侵蝕的靈魂無法進入維林諾。所以，他只能以殘破之軀，永遠被困在這裏游蕩徘徊。

——數千年偷來的時光，就到此為止了吧……？

——反正，若不是歐瑞費爾一族偶然路過，他早該死在曾經荒野的那場意外裏。

這麽漫無邊際想著，加裏安漸漸沈沒入寂靜冰冷的黑暗。琥珀色澄澈透明的瞳孔中光彩漸息，很快，便再也映照不出半空傾盆而落的大雨。

‘加……加裏安……’

就在精靈徹底沈入水底的剎那，有什麽抓住了他不斷下墜的意識，拼命拉回人間。

‘加裏安……加裏安……！！’

‘加裏安！！’

一陣風從北方吹來，滿載著對黑暗來說猶如□□的生機和光明。就在那一剎那，銀發精靈身下被血染紅的荒蕪泥土中，突然瘋長出許多巨大而堅韌的藤蔓，穿破魔影，將他牢牢護在枝葉後，從亡靈手下隔絕。

‘這是……？’

被源源不斷補充進身體中的生氣從死亡邊緣拉回。加裏安驚異睜開眼，看著身下把他整個托起的藤蔓，實在有些反應不能。

‘快走，加裏安……快點走！！這片土地被黑暗侵蝕太深，樹靈們支撐不了不久了！’

驀地，耳邊想起他最熟悉不過的聲音。透過大綠林之靈，瑟蘭迪爾焦急朝他的近衛喊到。

“陛下……”

瞳孔猛然睜大，很快就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加裏安眼中溢滿深深的憂慮，卻不敢辜負精靈王冒險為自己開辟的這片生機。也不再多廢話，他在藤蔓的扶持下搖搖晃晃站起，撿起地上自己掉落的短刀。

而此時，被攔在綠海外的亡靈們也已開始不斷沖擊著脆弱的防禦，眼看就要再度聚集上來。

“……已經可以了，您不必再為我耗費力量了。”

‘少啰嗦，先管好你自己，快走！’

還是一貫強硬不容回轉的語氣，聽不出有什麽虛弱的成分在。但加裏安卻清清楚楚知道，被大綠林抽空的感覺其實根本就並不好受。

‘……是。’

最後深深看了眼面前艱難為自己撐起一方安全之所的綠海。精靈輕輕行了禮，隨即便轉過身，艱難順著斷崖而下，蹣跚消失在雨幕裏。

透過森林之靈看了眼他離去時地上蜿蜒的血痕，瑟蘭迪爾皺皺眉頭，也將意識抽離。瞬間，那巨大的藤蔓便盡數枯萎了下去。

至此，大綠林南方森林最後的生命已全然耗盡。而這裏的樹木也會全數在黑暗的侵蝕下休眠。等待有朝一日魔影散去，才終有可能再次重換生機。

——剩下的，就只能看他自己了。

緩緩睜開眼，看著頭頂巨大的樹冠和漫天雨水，瑟蘭迪爾長長松了口氣。拒絕赫伊利的攙扶，他靠著樹幹撐起幾近油盡燈枯的身子，有些疲憊地朝衛隊下達命令：

“派人去沿著安度因河尋找吧……阿蒙蘭至東口的道路上黑暗生物太多，我想加裏安也明白，像他那樣嚴重的傷勢，只能繼續向南才有可能活下來。”

裹緊侍衛抵來的長袍，精靈王臉色蒼白如紙，“另外，傳令全國，從今往後不準任何精靈再越過東口……以後加裏安出門，無論去哪裏都必須向我報告。再有任何人替他隱瞞，則一律視為背叛，將永遠被林地王國放逐。”

“……是。”

感覺自己膝蓋中了一箭，赫小哥迎著陛下犀利又意有所指的目光，悄悄抹了把冷汗。

與此同時，筋疲力盡的加裏安也跌入阿蒙蘭崖底的河中。一路跌跌撞撞，按照瑟蘭迪爾的猜測向南逃亡。只是讓精靈王怎麽都想不到的是，明明周密計劃好了所有他可能經過的路線，那人卻偏偏恰好與前來找尋的密林衛隊擦肩而過。

當終於抵達安度因河邊時，精靈也已耗盡了所有大綠林留給他的精力。縱然成功甩掉了所有追在身後的敵人，他卻又因為傷勢過重，靈魂被黑暗侵蝕，而再度徘徊在了死亡邊緣。

不過好在，費勁周折逃離了多爾戈多的牢籠，維拉還是眷顧這位伊露維塔的首生子女的——

“……我說，你怎麽有本事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朦朧中，感覺有人停在自己身邊檢查著傷勢。加裏安微微張開眼瞼，想要撐起身子，卻發現對於此時的自己來說，連動一動手指都是徒然。

“停停停……你別動，千萬別動！好不容易找到了你，要是你再在我手上失血過多而死，瑟蘭迪爾一定會殺到蘿林找我算賬的……”

顯然，來人也被他堪稱自虐的舉動給嚇得不清。連忙喚來同伴，開始簡單給他包紮起比較嚴重的傷口。

“咳……咳……”

咳出口血絲，緊繃的神經終於放松，意識也隨之遠去。加裏安模模糊糊看著眼前那一片璀璨的金色，用盡最後的氣力，緩緩在嘴角揚起了絲細小的弧度：

“你來得……太慢了……”

“不，我覺得我應該來得更慢一點。”

——然後直接給你收屍就夠了，簡單直接。哪裏還用操心這麽多麻煩事。

朝天翻個白眼，金發騎士雖然這麽說到，手上動作卻更加溫柔。用披風裹住他身上數不清的傷口。哈爾迪爾帶著已經昏迷過去的加裏安翻身上馬，命令同來的精靈立即調頭，向河對岸那片盛開花朵的夢土趕去。

然後，消失在那天邊漸漸升起的晨光中。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 路過的喵 扔了一顆地雷ヽ(???)?

每章字數都太多了，碼得好累QUQ。但碼得少劇情不連貫親們會覺得無聊的說……好糾結o(╯□╰)o

p.s.防雷須知：哈團跟總管一個來歷，所以會比較……崩壞？哈團粉不要打死我嚶QU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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