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伊露維塔的首生兒女，精靈顯然享有這世間萬物都難以企及的特權。他們不會像人類一樣隨著時間腐朽，也遠比奧力所造的矮人高大美麗。他們是大自然的寵兒和守護者，完美善良，不會被黑暗蒙蔽，是至高神送給整個世界的瑰寶。

精靈沒有死亡。只有刀劍、火和極度的悲傷能將他們從肉體中剝離，但即便如此，靈魂也會停留在曼督斯的殿堂，等待下一次轉生。他們不會湮滅，所以他們生來無所畏懼。

“但即便如此，我想精靈也絕不會喜歡自己頭上有箭矢一波波往下掉。”

面無表情摸著額頭被天降之物砸出的大包，費迪倫看著隊伍中央正射箭射得歡的兩只精，無奈掂了掂手中差點送他去見曼督斯的果子。

“……都是你幹的好事，歐瑞費爾。如果你早點放我去見我可愛的加裏安，我們這群成年精靈也就不必在旅途辛勞中還要被迫經受箭和漿果雨的洗禮了。”

“不不，親愛的，你現在應該想——多虧了他們，今天我們不用再花力氣自己去找晚飯和餐後水果了。”

將友人不痛不癢的譴責目光掃射照單全收，歐瑞費爾咧咧嘴，順手拔出插在自己發辮之間的箭頭：

“總是看到事情不好的一面，小心你的發際線離你而去喲。”

翻個白眼懶得理他，費迪倫實在不想吐槽這家夥被自己兒子（無意識地）射了一箭還能笑得出來。若有所思看了眼那邊已經從比賽射鳥到比賽射漿果的倆熊孩子，他似乎想起了點什麽，扭頭望向身邊也三天沒去認領自家兒砸的某前任貴族：

“其實我想問很久了……為什麽你一定要把瑟蘭迪爾跟加裏安湊一堆啊？他們可明顯玩不到一起，你又不是看不出來。”

“唔……這是個好問題。我還以為你會把這個問題留到曼督斯面前再問呢。”毫無誠意誇獎了下友人的反射神經，歐瑞費爾手疾眼快按掉他想去摸刀的爪子，朝加裏安方向揚揚下巴：

“你知道父母不可能永遠在孩子身邊。他總是要長大的。而半途出現的人根本不可能懂得他的所有。畢竟，我們有著永恒的生命，如果總是一個人歷經世事，那也未免太寂寞了些……所以，我希望瑟蘭也能找到那麽一個從頭到尾陪伴他走下去的存在……費迪倫，就像當年我找到了你。”

“……我很榮幸，my lord。”

臉色有些微紅，顯然沒想到會得到這麽高的評價。費迪倫清咳一聲，心中的不愉總算消失殆盡。

他當然明白互相依靠的重要性。那是精靈們不朽的生命中為數不多值得珍惜的東西，一旦有幸擁有，必將選擇用所有至死不渝的追隨。

——而且，歐瑞費爾想要瑟蘭迪爾得到的，毫無疑問也是他想要加裏安得到的。

瞇了瞇眼，目光透過混亂落在不遠處正一支一支搭箭的徒弟身上。費迪倫看著他和瑟蘭迪爾你來我往，已經進入到最後射樹葉的決勝階段，突然發現自己怎麽都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他們都會明白的，歐瑞費爾。”

這麽篤定回答著，語氣中不慘任何一絲疑慮。

因為，他似乎也開始期待了……他們能並肩站在密林的高大王座之上，俯瞰這世間潮起潮落，以及腳下再無孤寂的萬頃榮光。

——就像你我一樣。

＊＊＊＊＊＊＊＊＊＊

那天最後，作為一個摸弓不到半年的精靈，加裏安毫無意外輸給了從小浸淫此道的瑟蘭迪爾。

雖然對不能給那對濃眉起個名字深表遺憾，但對此他本人並不覺得有什麽難堪……畢竟，未來的密林王要是連這點能耐都沒有，那他也不可能在沒有精靈三戒的情況下，以一己之力率領子民對抗多爾戈多暗影幾千年了。

——只不過，這家夥贏得也太掉價了點。

無奈地臉朝下趴在地上這麽想著，鼻尖都是泥土青草味道，加裏安吐掉嘴裏的葉片，實在忍不住嘆氣，眼角一陣抽搐。

……沒錯，他現在正貨真價實地被瑟蘭迪爾踩在腳下——以一個十分標準的狗啃泥姿勢。

“你輸了。”

顯然也並不輕松，未來的精靈王彎下腰氣喘籲籲。即便衣冠不整灰頭土臉，也絲毫遮掩不住那眼中愉快綻放的光華。

“是是，my lord，我輸了。”神情越發無奈，加裏安看了眼不遠處自己變成兩半的短弓，連嘴角也忍不住抽搐起來：

“所以現在，是否能請您把高貴的腳從我腦袋上擡起來……或許您還願意屈尊給在下解釋一下，為什麽您在比賽中會突然放棄箭術，轉而采取任何一名合格貴族都不會采用的貼身肉搏，順便還劈掉了在下無辜的武器？”

“……”

明顯被噎了下，大概也對自己沒輕沒重毀了人家的東西有些歉意。瑟蘭迪爾默默後退兩步，給加裏安留下足夠爬起來的空間：

“你要知道，在戰爭上是什麽都有可能發生的。”想了想，終於給自己的偷襲找到了個合適的理由。他看著同伴狼狽不堪拍著身上的泥土，歪頭開口道：

“沒有躲過我的劍，只能說明你太大意了，而且在最開始我們也沒有規定必須要一直用箭術。我的箭比你早一步射完，因此在無法搭弓的時候用近身作戰定勝負，我認為是不違反初衷的……順便一說，加裏安。你射下來的東西總共42個，而我是46個，就算僅以箭術評判，那也只能算我贏。”

“……”

……那是因為你他媽的劈掉了我的弓讓我沒法再繼續射箭！！！

在心中默默爆了句粗口。加裏安扭頭看著箭筒中少說還剩4、5支的箭矢，決定不跟那個小心眼混球計較。

——說真的，歐瑞費爾絕對積了好幾輩子陰德，所以那麽溫文爾雅的人才會生出這種爭強好勝錙銖必較的家夥……

“說起來，如果不是ada告訴我你只學習了半年的箭術，我一定不會相信。”

瞥了眼周圍開始到處撿果子的族人，瑟蘭迪爾似是不經意問道：“是誰教的你？”

“費迪倫，我那見鬼的監護人。”

嫌惡看著滿身泥土。在融入精靈這一種群體的時候，加裏安顯然也染上了他們隨時隨地都要幹幹凈凈的輕微潔癖。越發覺得自己的模樣不能忍受，他隨口回答了瑟蘭迪爾的疑問，隨即跟旁邊精靈打個招呼，奔去河裏洗澡了。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樹林間，未來的精靈王抿了抿唇。猶豫半晌，他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俯身撿起地上斷成兩節的短弓，擡腿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

浸在清涼的銀溪中，溫柔的浮水不但洗去了一身塵埃，還帶來靈魂深處奇異的共鳴。第一批精靈在庫維因恩湖畔醒來時，首先聽到的就是流水和水波沖刷上石縫的聲音，那是他們的生命之源。而身體裏流著的泰瑞勒血脈也與那盡頭的海洋起著共鳴，賦予他連魔茍斯都無法征服的、屬於大海的力量和堅強。

一陣風吹來，拂過森林，樹木發出愉悅的低吟。枯枝被踩斷的聲響隱隱飄來，觸及從不曾完全放松的神經。深吸口氣，身體緩緩沈入溪泉底部，加裏安閉上眼，睫毛微動，手中卻握緊了他自從得到就沒有離過身的匕首。

一步，兩步……來者慢慢靠近了，最終停在溪水邊緣。

“誰——？！！”

腰肢發力猛然躍起。稍微牽動剛剛被瑟蘭迪爾踹出的青紫，讓加裏安皺了皺眉頭。但這點不適並不會影響精靈以生俱來的敏捷，隨著水花四濺，一道銀光從翻騰的水面驚起，毫不留情朝來人要害奔襲而去。

“加裏安！”

刀尖停在胸口，再無法前進半分，歐瑞費爾緊緊握著小精靈的手腕哭笑不得。小心翼翼抽到那把危險物品，他將衣服遞到正心虛低頭認錯的加裏安面前，倒也不惱：

“別在意，我親愛的孩子。你能有這等警覺性讓我十分欣慰……看來用不了多久，我們就又能迎來以為以一當百的精靈戰士了。”

“您又開我玩笑。”撇嘴接過方便行動的精靈族戰士服。加裏安甩甩腦袋，直接甩了歐瑞費爾一臉水珠：“我剛剛可還被您兒子踩在腳下呢……別說您沒看見。”

“所以現在我來代瑟蘭迪爾向你道歉。”

敏銳看出小精靈的郁悶，歐瑞費爾好笑道：

“並且誠摯希望，你能大度地不要跟他計較，並且繼續和他保持密切的友誼。”

“把‘友誼’硬套在我們頭上，我會覺得您是在侮辱這個詞匯。”

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加裏安開始跟自己的頭發搏鬥，試圖把它重新梳成可以出去見人的模樣：

“因為目前看來，我和您兒子之間沒有產生任何能和友情掛上邊的互動……看著維拉的份兒上，他還差點把我砍死！”

“但我希望你們能夠一起走下去。”

扒頭發的動作停住一瞬，隨即被另一雙手接過，靈巧編成一縷。歐瑞費爾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加裏安，我們的旅途即將結束。在這座山脈的另一邊，就是茂盛的巨綠森林。未來肯定還會發生很多我們無法預料的事，而這些事，僅靠瑟蘭迪爾一人是無法獨自扛下來的。你要知道，我們精靈有著萬物都妒忌的永生。但在這條不朽之路上，寂寞將是最難以忍受的東西。”

“我並非是想說服你為瑟蘭迪爾效忠，因為那對你是不公平的。我只是懷有這樣一份期待，你就把它當做是年長者對於後輩的期望吧……我親愛的加裏安，你們都需要陪伴。”

“……可是我並不喜歡他，他也對我沒有好感。”

攤攤手，加裏安嘟囔了幾句。

“那我還是要感到抱歉……因為，這也是我這個父親的責任。”

聲音低沈婉轉，未來的林地王國建立者仿佛透過時光看到了很久遠以前。那時多瑞亞斯還未陷落，貝爾蘭也沒有毀滅。盡管生活在魔茍斯的陰影下，卻依然能感受到伊露維塔的眷顧和喜愛。

那是他們這群遷徙的辛達精靈所永遠珍藏的美好。

“自從瑟蘭的母親乘船前往阿門洲，他就變成了這種樣子。沈默、桀驁、孤僻，越來越不討人喜歡……”

“熊孩子叛逆期，打一頓就好了。”

隨時不忘插一句埋汰一下未來的精靈王，加裏安聳聳肩。

“呵呵。”身後的胸膛震動，溫柔的笑聲回蕩在河岸邊，歐瑞費爾無奈拍了拍小精靈的頭：

“如果真這麽簡單就好了……雖然我可以照看他，但來自父親的愛和來自同伴的愛是不一樣的，你能給他我所不能給與的東西……而同樣，我想瑟蘭也絕不會讓你失望的。”

“我不會強人所難，加裏安。但我還是要以一位父親的名義請求你，在他沒有傷害你的前提下，不要討厭他好嗎？”

垂下眼簾沈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歐瑞費爾也有些為自己的唐突而不安。加裏安終於慢慢擡起頭，看進他湛藍清澈的眼眸裏。

在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加裏安都無法描述出他究竟是什麽感覺。因為那要耗費的言語實在太多，多到整個星空都無法承載全部，多到即便他幾乎把那雙眼睛的每個角落都看遍了，也絲毫無法平息胸口滿溢出的震撼與敬意。

直到千年之後戰場上，站在新任大綠林王身邊。他看著他良久，看著他顫抖著拿起沾滿鮮血的權杖，才終於恍然，這天他究竟從歐瑞費爾眼裏讀懂了什麽——

“他愛你，瑟蘭迪爾。以一個父親的身份，愛到勝過整個維林諾的星光。”

而此時，還未經歷那麽多世事的加裏安也只是遵從著自己心意，轉身向這位林地王者深深鞠躬，心甘情願地俯首。

“如您所願，my lord。”

因為是您從滿地屍體中找到了我，是您給了我活下去的資本和希望。所以加裏安將會用他的餘生追隨，無論是您，還是您的後代，至死不渝。

——我在此永遠承諾。

作者有話要說： 給瑟爹的眉毛起名字是個梗……是佩佩在采訪的時候被這麽要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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