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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無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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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陽宮北側有三處祭祀宮殿,分別是居中的奉先殿,裏面供奉著秦自諸侯國時期到惠帝贏和共四十位曾繼位國公、國君和皇帝的祖先。秦國以法家學說立國治家,但同時崇信黃老之學,因此居鹹陽宮東北角的是三清殿,供奉著先賢老子。位於鹹陽宮西北角的乃是一座小小的廟宇,名為棲雲寺。

佛教雖然自周穆王時期已經進入中原,但是直到始皇帝時才逐漸為世人所熟識。因始皇帝幼子胡亥屠殺手足,篡奪帝位,一時引得叛軍四起,直到莊皇帝贏起在泗水河畔得天神授九鼎,又得衛氏虎狼子弟相助,方才撥亂反正,延續國祚。據說,天神相授九鼎時,同時留下贏秦氏不得苛政、不得手足相殘、不得自損子嗣,否則天厭之的警訓,自莊帝即位後一直被立為國訓。但或許是因為胡亥迫害手足,贏秦氏的血統似乎受到了詛咒,後世繼任皇帝無論後宮迎娶多少姬妾,在子嗣上始終十分艱難,公主和公子出生後,也容易在年幼時夭折,能夠活到成年的寥寥無幾,九死一生。莊帝傳位惠帝,惠帝傳位於當今聖上贏驄皆是一子單傳。宮中一直盛傳莊帝在盛年時生下長公主贏嬰後,一直沒有公子長到成年,好不容易晚年得子,即惠帝贏和。只是贏和身體一向羸弱,莊帝有意將皇位傳於長公主贏嬰,直到贏和生下長子贏驄,莊帝才改變了主意。

因後嗣匱乏,贏秦氏皇室一直有寄名方外和請替身僧的傳統,如今居住在棲雲寺的便是贏驄的替身僧,法號無為。

“皇後派人說夫人會來給陛下祈福,無為特來恭候。”無為一襲青黛色的僧袍,洗的近乎發白,他提燈引路,賈妙麗拉著贏凈的手跟在後面走入棲雲寺。

棲雲寺是一間三進院落的家廟,寺中只有無為一位僧人。因他的身份是贏驄的替身僧,雖無官無爵在身,但在永泰宮中地位超然。

繞過影壁,直入前殿,殿內的燎爐散發出的熱氣混合著檀香和幹燥的木質清香,賈美人從無為手中接過三柱清香,虔誠地向著香案上的金身佛像跪拜,她閉上眼睛,在心中默念祈禱,良久才站起身把香插在香爐裏。

贏凈已經歪在一邊,頭枕著蒲團睡著,賈美人把自己的披風蓋在那孩子身上,慈愛的看著熟睡的兒子,他長得可真像陛下啊,不論是誰都這樣說,贏凈的五官簡直覆刻了他父親的樣貌,只在很少的時候能夠流露出繼承自母親的一絲神態和氣質,比如現在他熟睡的時候。

“這孩子長得不像你。”無為淡淡地說。

賈美人把目光從兒子身上抽回,輕聲道:“可他的確是我生的。”

無為盤腿坐在賈美人身旁的蒲團上,雙手撚著佛珠道:“麟德殿發生的事我大概知道了,太醫怎麽說?”

賈美人的語氣毫無波瀾:“太醫說是錯腋之癥,只是開了方子去煎藥,問他們陛下什麽時候能醒來,就個個裝聾作啞,說的話不盡不實。”

無為輕哂:“太醫院向來是這樣,無功無過,不做不錯。皇後什麽態度?薛夫人呢?那個海龍王的事情又如何了?”

賈美人一嘆:“事發突然,誰能想到陛下好好的就在大殿上暈厥過去,不省人事。皇後還算穩得住,命我和薛夫人與她三個輪流侍疾。看她的意思,眼下最重要的是等陛下醒來,只要海龍王沒有打到永泰宮裏,一時半刻就還不重要。”

無為沈默一陣,緩緩說道:“我覺得我們的機會來了。”

“我們?機會?”賈美人不解。

“你終歸要替自己打算,做好最壞的準備。你可要想清楚,《秦律》明令,一旦山陵崩,未曾生育的嬪妃、皇帝的貼身內侍官,包括我這個替身僧可都是要殉葬的。”

賈美人只覺的後心一涼:“慎言!我看陛下只是飲多了酒,再加上海邊軍報來的突然,心中一急才會暈厥,很快就會醒來。陛下剛剛三十一歲,說什麽山陵崩還太早。”

無為嘲諷地說:“那可未必,先帝贏和死的時候也只有三十八歲,父死早,兒短命。”

“先帝天生就身體孱弱,陛下則一直身體康健。”賈美人反駁。

無為繼續道:“你沒有明白我的重點,我可不是盼著他死,在這個宮裏,我是最盼望他無病無疾的人之一。我是提醒你要早做打算。你想想看,如果今夜山陵崩?會發生什麽?”

賈美人疑惑不解地看著無為毫無表情的臉。

無為循循善誘道:“你有一個兒子,衛栗陽也有一個兒子,一旦山陵崩,儲君人選未定,這兩位公子,將來誰登基?”

賈美人道:“這輪不到我來操心,‘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註1】’,論身份的尊貴,自然是皇後的兒子,公子澈繼承皇位。

“你太天真了”,無為激動地站起身,來回踱步幾圈,“你安守本分,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知足常樂嗎?宮人們把薛夫人自薦枕席當做笑料,但你可曾想過,就薛夫人那無頭蒼蠅一樣的性子,沒有他祖父長興侯薛彭祖的授意和在背後出謀劃策,她能成為皇帝的媵妾?莊帝可是早有明令,未免外戚幹政,凡侯門女眷不得入宮侍奉,否則直系三代男性親屬均不得在朝為官。衛栗陽的父親和哥哥雖然貴為鎮國將軍,但她也是在父兄都死絕了以後才當上的皇後,雖然聽著出身世家門閥,但是門庭已經衰落,族中無人能夠進入前朝的核心中樞,更別提成為外戚勢力。”

無為的話點醒了賈美人,如果事實真的如此,那一切絕不像看上去的那樣簡單。薛夫人入宮是薛閥在背後下的一步棋,盡管為此薛夫人的祖父薛彭祖被迫辭去丞相的職位,回到封地養老,薛夫人的父親、哥哥、兄弟也均不涉朝政……但,如果這只是薛家以退為進的計謀……賈美人擡起頭,望著無為那張波瀾不驚的面孔:“薛家的謀劃,是等薛夫人生下兒子,這樣他們就能舉整個薛閥之力,廢掉家世傾頹的皇後,立薛夫人為後,薛夫人的兒子也就自然成為太子?”

無為欣慰地微笑:“你總算想明白了。”

賈美人依然不解:“可這和我,和阿凈有什麽關系?無論誰當皇後,阿凈始終會是名正言順的公子,雖然是庶出,保一世富貴平安又有何難?”

無為搖搖頭:“你還是想的太簡單了,樹欲靜而風不止。薛彭祖的心思,只要是個明眼人,都能看出個一二,你覺得衛皇後會無動於衷,坐以待斃嗎?她一定會趁著自己還在皇後的位置上,拼全力把公子澈推上儲君的位子,子以母貴,母以子貴,只要兒子是太子,就算帝後感情再不和,也要顧及顏面,不會廢黜衛皇後。而衛皇後這一步棋一旦成功,都不用等到山陵崩,她會立刻把公子澈潛在的競爭對手送到他國去做質子,直到新君的權力穩固後再決定要不要讓其他公子回來,這在秦國的歷史上可是屢見不鮮了,昭襄王、莊襄王和始皇帝可都在外面當過質子啊,又有哪一個不是九死一生?”

賈美人不得不重視起來:“過去,生母還可以跟兒子一起前往別國,但如果你說的一旦成真,皇後會控制住生母,來保證庶子的忠誠。我與阿凈……”她說不下去,她不敢想。

無為嘆口氣,緩緩道:“你與阿凈,與我,都只剩下兩條路,不是生離,就是死別。”

恐懼如暗影鉆入賈美人的身體裏,即便在擺著四只燎爐的房間裏,她依然控制不住地發抖,她握緊拳頭,一字一頓:“不,我絕不離開你們,是生是死,我們都要在一起!”

無為坐回她的對面,握住她單薄的肩膀:“你這才算是想明白了。”

“我該怎麽做?我能做什麽?”勇氣趕走恐懼,光芒再度出現在她的眼睛裏。

“薛夫人的孩子生下來,是男是女,都不一定。即便是個公子,首先,只要衛皇後一天不被廢,那孩子就和阿凈一樣,是庶出;其次,一個嬰兒,能不能長大還說不準,即便長大,伶俐不伶俐又是兩說;而阿凈已經十歲了,我們在這一點上,已經比薛夫人占了先機。”

賈美人說:“可還有公子澈,他是嫡出,又是與阿凈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刻出生,不分先後長幼,阿凈在他面前沒有任何優勢。”

“不,”無為自信地說道,“公子澈生來就有哮癥,季節更替總能讓他咳嗽大半個月,這一點上,阿凈就有絕對的優勢。贏秦氏本來就子嗣衰微,為了帝國統治的穩定更需要健康的儲君。”

“但嫡庶之別,始終是阿凈沒有辦法跨越的。”賈美人分析道。

“所以,我們首先要做的,不是把阿凈強行推上儲君之位,而是聯合所有能夠聯合的力量,把衛皇後給廢了。”無為的笑容徐徐綻放,“不過在那之前,要先讓衛皇後和薛夫人鬥個兩敗俱傷,然後順勢把阿凈推上太子的位置。”

賈妙麗在腦海中迅速地思考,思考這個方案的可能性。

“我們必須借贏驄的手廢掉衛皇後,至於讓不讓她死,要看我的心情,”無為的聲音變得陰狠高亢,“你不會下不了狠心吧?你可別忘了這是她欠我們——!”

無為高亢的的聲音突然靜止,他的目光看著賈美人的身後,賈美人忙轉身,只見贏凈已經醒來坐起,雙目如點漆,怔怔地望著二人。

無為恢覆到他一貫的溫和:“公子凈醒了,無為這就安排軺車,送夫人和公子回漪瀾殿。”說罷走出殿門。

一匹棗紅馬拉著軺車,載著賈美人母子,粼粼地行駛在鹹陽宮往章臺宮的輦道上,馬蹄落在青石板上,發出噠噠的聲音。賈妙麗替贏凈系好鬥篷,戴上兜帽,將他摟在懷裏。

她用只有母子二人聽得到的聲音問:“你是什麽時候醒的?”

那孩子也用只有他們二人能聽得到的聲音,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問:“父皇會醒來嗎?”

“會的,我希望會,越快越好。”

“阿娘?”

“嗯?”

“太子是什麽?怎麽樣才能當太子?”

賈妙麗驚覺,這孩子可能醒的比她想象的還要早,不知道她和無為那番話被他聽去多少,又記住多少。

她在唇前豎起一根手指,輕輕搖了搖頭:“永遠不要向任何人問這個問題,答應我。”

男孩不解:“為什麽?”

“因為問過這個問題的人都死了,我不想要你死。”

【註1】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封建時代指定繼承人的兩條原則,在嫡子中選擇年齡最長的繼承;只有嫡子才有繼承財產和爵位的權利,只有嫡子死了才能輪到庶子繼承;《春秋公羊傳》記載:隱長又賢,何以不宜立?立適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桓何以貴?母貴也。母貴則子何以貴?子以母貴,母以子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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