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一生跌宕起伏但是最終含笑九泉的炎彬有什麽一輩子無法磨滅的陰影，那大概就是幼時的那一場大火，他雖未親身經歷，卻無數次在夢中驚醒。

“夢中垂坐盜汗”來大概便是對他每一次噩夢的真實寫照，他睡著時總是斂去雙目之中的淩厲，整個人的睡姿又顯得脆弱惹人憐惜，似乎不清醒時他很難控制自己的肢體，那一雙牽針帶線、結紮血管的手蜷縮成一個小團交疊在前胸，雙膝頂著腹部將自己的長長的身量縮至一半，寒冬來臨之時他甚至會將臉也埋進自己的懷中，這是一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睡姿。

舒翼與他同床共枕幾十載，每每醒來看到這樣的他鼻頭都會發酸，她曾經嘗試過將他的腿腳強行舒展開，將他的手牽離胸口，但是那一夜他突然彈坐起來，呼吸十分的急促，手如同利器死死地嵌入胃腹，又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扶著馬桶幹嘔。

這樣的動靜使舒翼無法繼續在睡眠之中遨游，也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爬起來，這沒有任何先兆的異樣讓舒翼擔憂不已，心口那被淩遲般的痛讓她的五臟六腑隨著他的每一次幹嘔顫抖。

為他在臀下塞上凳子、拍背遞水已然成為一種融入骨血之中的習慣，機械地重覆著，那些甜言蜜語也變成劃破人嗓子的利器，讓她甚至發不出一點聲音。

遞過毛巾擦去他嘴邊的水跡，正對上他那足以讓人飛蛾撲火的眸子她卻沒有問他是為什麽突然難受，面上平靜地遞過自己的手讓他足以借力站起身：“有力氣起身嗎，要不要再坐一會兒？”

炎彬似乎想告訴她自己沒事，但是因為這一番折騰蒼白的唇上抵著一個柔軟的指腹，她微微垂眸註視著自己的丈夫，又摸了摸他的額間輕聲提醒：“出了不少汗，還是我幫你放水沖一下？”

這一個提議終是得到了他言不由衷的回應，一個“嗯”字裏卻是夾雜了不少覆雜的情緒，他低斂著眉眼，整個人都蒙上了拒人千裏之外的寒氣和無人能理解的哀傷。

舒翼沒有再遲疑，轉身去幫他拿了換洗衣服和浴巾，蹲下身來包住他冒著冷汗的手指，溫柔卻令人根本無法拒絕：“聽話，自己把被汗濕透的衣裳脫下來，我幫你放水，別感冒了。”

他像是機械的木偶任由妻子往自己身上澆淋熱水，像是對待孩子那般捧了水輕柔地為他拂去額上的汗珠，再用浴巾包裹成一個粽子。

他似乎想說些什麽讓她別擔心，可是舒翼顯然對於他的說辭爛熟於心，先他開口的時候把從內到外的衣物依次遞給他：“快穿上衣服，然後自己回去。”

洗手間的門一開一合，舒翼已然走出了這個空間，她婀娜的背影搖曳著，卻讓炎彬的心安定不少，他至少還有她。

倒水和調制什麽東西的聲音隔著洗手間的門傳入他的耳朵，那是令人心安的邂逅，飄著香氣的熱牛奶和一盤精致的小糕點被她端到了臥室，看他穿了衣裳過來招呼著：“稍微吃點東西吧，幹嘔總不如吐出點東西舒服，知道你胃不好吃不下墊一口就好。”

他輕聲說著謝謝，只咬了一半糕點喝了幾口熱牛奶就用很小的幅度搖了下頭，舒翼撤走了這些東西，收拾杯盤，等一切辦妥他已經洗漱好神色訕訕地靠在床頭，但是似乎卻沒了睡意。

她先是坐下才一點點地挪過去，省去了不少的顛簸，手蓋在他腹上一圈圈地順時針輕揉，對於為什麽不曾問過一句。

似乎過了很久炎彬才用低落的聲音告訴他的妻子自己不是犯了胃病只是做了噩夢想起自己的童年，她安撫地攬了攬他的腰身保持著沈默。

他說都是因為自己所以妹妹才會被大火燒死，也都是因為自己在出門前沒有仔細檢查燃氣罐才會讓睡午覺的父母雙雙喪命，可他忘了，那時候的他只有十歲，又怎麽會考慮到這樣的安全隱患。

舒翼平靜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回憶，將這個陷入回憶中的人兒喚醒：“親愛的，都過去了，現在已經淩晨三點了，你該睡覺了。”

她扶著他慢慢地躺下，盡管他背對著自己，但是卻用溫暖的臂膀包裹住他：“別怕，我抱著你，就算有厲鬼來也不會將你搶走的，你只能是我舒翼的。”

那從鼻間擠出的嗯囊括了太多的情感，但是最終平穩的呼吸聲起伏著，他也學著在妻子的懷抱中接受自己的過去。

聞著他身上的淡香舒翼卻人生第一次徹徹底底地失眠了，反覆思索著他為什麽會做那個噩夢，直到想起自己強行改變了他的睡覺姿勢才無奈地嘆息：“他的心裏是有多麽的苦啊，撕扯開鮮血淋漓的記憶竟然於夢中驚坐盜汗還不夠，還牽動了他那被自己悉心照料調理著的脆弱腸胃。”

那份堅定與力量在她柔和的聲音中呈現，無一例外的，每一次他都能在她這裏得到心靈的慰藉，舒翼從不主動去問，卻是他最好的聽眾和最優質的引導者。

清晨的陽光從簾子縫隙鉆入時舒翼習慣性地翻身，而她精心呵護著的丈夫炎彬起身準備早餐，分工明確。

他會俯下身來用一個早安吻喚醒自己的妻子，與她共度早餐時光，不用上夜班的早晨靜謐而美好，她會踮起腳尖親吻他的額頭祝他工作順利。

他們對那晚上的小插曲保持著緘口不談的默契，各自收拾東西奔赴自己的崗位，一整日的好心情起於晨終於夜深人靜。

這一對夫妻相處得越久似乎就越像，在不知不覺中舒翼已經將他的優點全然吸取，那處事不驚的溫婉，那永遠給予支持的態度，更重要的是學會了理解與包容。

歲月的渦輪緩慢滑動，將善意化為滋潤人心田的暖流劃過，那一樁一件的事跡成了他們彌足珍貴的回憶，不僅僅是這一天，未來的每一天遇到矛盾總有一個人先行退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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