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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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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罪人章氏協家兄,特來請罪。”

剛醒,門外就傳來了章姑姑的聲音,我揉了揉眼睛看向身旁,蕭玦已經去上朝了,這些日子陶珠不在,翠濃又被我派去跟著陶珠了,竟讓我睡了好幾天的懶覺。

我起身,掀開小窗看了看天色,臨近中午了,再看院中,章姑姑跪正在庭院中,身邊陪著的還有章崎和那個瘋癲的女人祝蓉。

章姑姑和章崎的臉色皆是肅然,我想,是我昨晚那番話起作用了。

不及多想,我用最快的速度洗漱換好衣服後才開門掃視了一眼院中的三人。

“進來吧。”

進了屋內,我坐在梳妝臺前梳頭,章姑姑看著我未梳的頭發,主動來接過了我手裏的木梳,我也隨她去了,側眸再看章崎祝蓉二人,祝蓉還是如孩童一般癡傻的玩著自己的手指,全然沒感覺到身旁人的變化。

章崎從進門到現在,始終低著頭,局促的攪動衣角,一副站立不安的樣子。

“坐吧。”

我提醒了章崎一聲,他才連連稱是,小心地拖動凳子,讓祝蓉坐了後才又自己去端了跟凳子坐,似乎是怕發出響動打擾到我。

“聽你們說來請罪,請什麽罪?”

章姑姑梳頭的手一頓,接著又忙起來,我看了看快要完工的發髻,用餘光瞥向章崎,他的臉色很是為難,大概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我也不為難他。

“既然不知道怎麽說,那就我問你答吧。”

“是。”

在他答了那聲是後我並沒有繼續說話,等著章姑姑梳完頭,才扶了扶發髻又去給自己倒上一杯茶,而這期間,我註意到章崎的手一直在攪動衣角,他在緊張。

我嘴角一彎:“別著急,我有許多問題,我們慢慢來,第一個……就從這位祝蓉姑娘開始吧,她是誰?”

我看見章崎整個人都僵住了,他或許沒想到我會從祝蓉身上下手,他以一種掙紮的表情僵持了很久,看了一眼章姑姑,才嘆了口氣道。

“祝蓉是盛芽城煙火商祝家的女兒,她並不是一開始就是這樣瘋癲的……”

提起祝蓉,章崎便側過身去握緊了祝蓉的手,不知事的祝蓉只當有趣,望著章崎咧開嘴傻笑,那一刻,我在章崎那張遍布歲月痕跡的臉上,看到了世間女人皆向往的溫柔,縱然是鐵骨錚錚的男兒,也絲毫不吝嗇的柔情……

章崎想起了很多,風、火、血還有屍體……

那年,他只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得崔將軍的賞識坐到了副將的位置,他之前在邊關時,一直跟著崔將軍在後方,去巍山討伐叛軍是他第一次真正的上戰場廝殺,他拜別了宮裏的妹妹,讓她等著自己功成名就回來。

軍營裏的老兵們都說,巍山那場叛亂不算什麽,他們過不了多久就會回來,比起邊關那幾年的奮戰,巍山只是小意思,安慰他不要擔心,就當練手,可他沒想到,這次被他們當做練手的戰場,卻斷送了他們的一生。

出發時,錦旗飄揚,百姓賀送,章崎坐在高頭大馬上對上那一雙雙賦予期待和希冀的眸子,心中越發鬥志昂揚。

離巍山最近的城鎮是盛芽城,當時秦亦宸很擔心盛芽城的百姓會受影響,所以他們特地進了一趟城安撫百姓,章崎就是在那和祝蓉見了第一面。

在所有歡呼他們的百姓中,佇立一個如芙蓉一般溫柔美麗的女子,明明當時的人那麽多,可章崎還是一眼就註意到了那個人群中安靜註視著自己的祝蓉。

常年混跡軍營的章崎,不知為何,在那一眼後便心跳不已。

情竇初開的章崎就那麽呆呆得望著祝蓉,連掉隊了都沒發現,直到身旁的士兵提醒,他才紅著臉趕緊跟上,臨走,他也不忘回頭再看她一眼。

他看見祝蓉就那麽註視著自己,用手絹掩了唇嬌羞一笑,那一笑,再次蕩漾了章崎的心神,從那章崎便定下目標,等他平叛回來,他就去打聽一下那個姑娘,今年多大了,許親沒有……

但這一切的前提,都是在平叛下。

主營裏秦亦宸熟練又自信得指揮作戰布局,看起來都完美無瑕,就連上戰場時,騎兵,步兵,弓箭手,一切都如計劃中進行著。

正在整個銀狼軍都覺得勝券在握時,一個火球投入弓箭手中,落地便炸開滿天的火花,接著,第二個,第三個,本是各靠本事近身肉搏的戰場驀地變為火場。

一個接一個的火球打得銀狼軍措手不及,連秦亦宸都沒想到,徐炤去哪弄來的火球,漫山的火讓本來激情昂揚的將士們一下子亂了手腳,為了避免傷亡,秦亦宸被迫退兵駐紮。

平叛的第一場戰鬥,以銀狼軍落荒而逃告終。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本來十分自信的將領們開始深思,自己是不是小瞧了徐炤,而他們,的確小瞧了徐炤。

那天晚上,主營的將軍們聚集在一起商量了一整晚的策略,改變應戰方式,可天還未亮時,銀狼軍駐紮的營地卻受到了又一波火球的攻擊。

還未休息好的將士們慌忙逃散,秦亦宸也只能帶著一眾傷員和將領再次轉移了駐紮地,可他們都清楚,主營的駐紮地怎麽會被人輕易找到,還有那些炸藥,一次次的出乎了他們的預料,他們不想戰爭還沒開始就做最壞的猜測。

但不管秦亦宸怎麽轉移營地,第二天天未亮,他們總能受到突擊,就算秦亦宸堅信這一切都只是意外,可那些下面的將士們也再經不起折騰,一次次的火攻,本來他們的傷亡就變得慘重了,再加上這些日子遷營,他們每天連覺都睡不好,指不定哪天天未亮,自己就會少了胳膊或者腿。

在第四次突襲後,當初的十萬將士已經被耗了不少了,而從軍報上看到的叛軍人數,卻無多大變化,秦亦宸不知道徐炤的身後還有多少火力支撐,但他不能再這麽坐以待斃下去了,他放棄了從前的策略,做了破釜沈舟的打算,和長安斷了聯系,再將剩下的那些將士分成了幾個小部,分散潛伏在巍山各處。

那樣的情況讓他們支撐了兩個多月,兩個多月裏,他們靠著僅有的糧草度日,寧可自己餓死也要吊住徐炤,幸好,他們總算摸清了徐炤主營的位置,但也讓他們的心再一次冰冷了。

他們從來沒想過朝廷會謊報地方軍情,的確,徐炤有五萬精兵,兩軍交戰三月,縱使銀狼軍再訓練有素,少了朝廷的糧草支持也不見得能堅持多久,可徐炤的叛軍,糧草物資充足,更讓人心寒的是,那些糧草,都打著朝廷的旗號。

章崎不知道朝廷裏到底知不知道他們已經失聯三月了,但看著那些本該屬於他們的糧草,就算章崎實戰資歷再淺,也該明白了,那是朝廷有人在裏應外合,故意要弄死他們。

曾經的信仰,熱血和激情,再一次化為了一縷青煙,每到深夜,他便看見秦亦宸偷偷的在駐紮地外立起一座座衣冠冢,以水代酒,敬那些枉死的戰士們。

那是章崎入銀狼軍感受到士氣最低落的一天,他們似乎都已經放棄了戰鬥,又仿佛被父母拋棄的孩子,面無表情的等待著水盡糧絕的死亡。

看著曾經榮耀加身的將士們,秦亦宸決定,帶人去突襲徐炤的營地,將本該屬於他們的糧食搶回來,可他,只願帶五百人,加上他自己。

“不是生,便是死,如果我沒回來,你們便披上銀狼戰袍,回到長安,記住,就算死,我們也不該為那些奸臣而死!”

秦亦宸是這麽說的,可章崎知道,他們都想生,也不想為奸臣而死,他們都明知秦亦宸此去不成功則成仁,可還是義無反顧的追隨。

除開秦亦宸的妹妹妹夫,崔將軍是第一個跟隨的,章崎便緊跟其上,到最後,去的,也是他們那些身負職位的將軍副將。

出發那天晚上,章崎就在想,盛芽城那個姑娘還好嗎,她還會不會尋了個夫婿出嫁了,自己應該等不到了……

只是,凡事都是轉機,比如第一次突襲,他們做得很成功,雖然帶回來的糧草不多,但也提高了將士們的士氣。

那之後,每到深夜,他們便去突襲徐炤的軍營,但馬有失蹄人有失手,他們還是被誤入了陷阱。

那時,他們是在等待死亡的,章崎知道,徐炤不會放過他們,在他欣然接受死亡之時,希望也來了,固安公主,秦亦宸的妻子。

她帶著兩千人從徐炤手裏就救回了他們。

章崎到現在還記得,秦亦宸抱著固安公主和他們那個九歲大的孩子時痛哭的模樣,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此時,沒有一個人嘲笑他們。

章崎也在想,自己宮裏的妹妹過得怎麽樣了……

八月底,酷暑將去,銀狼軍的將士們也所剩不多了,那日,秦亦宸和徐瑤帶著銀狼軍最後一次宣誓了銀狼軍的軍號,他豎起了大旗,沖向徐炤的軍營。

“銀狼軍將士雖已不在,但銀狼軍仍在!”

那一日,他們像是殺紅了眼,突襲進軍營,所到之處,片甲不留。

徐炤還是祭出了炸藥,可他們哪裏還在乎,當初的十萬軍魂,只為在今天覆仇。

“阿瑤!帶越兒走!”

秦亦宸拉住徐瑤的手,將她推出人群,可徐瑤哪裏顧得了那麽多。

“我讓陶珠和越兒離開了,我不會離開你。”

“聽話!”

“秦亦宸!你還想讓我再失去你一次嗎!”

“阿瑤……”

“不能同生,但能共死,亦宸,這是我的幸運……”

“好,我們下輩子,再做夫妻!”

烽火漫天,這不算亂世,但有情人,依舊不能成善果。

章崎親眼看著曾經待自己如兄長的崔將軍用自己的身體做肉盾,擋在了秦亦宸面前,身受萬箭,看著英姿颯爽的徐瑤紅顏依舊,卻被冰冷的箭擲穿身而過,看到秦亦宸抱著心愛之人,手裏的銀狼旗幟,到死也不肯松開。

“我找到徐炤的火藥藏匿點了!”

秦亦馨沖出人群,迫不及待得告訴大家,可面前親人、朋友的屍體,卻讓她再也高興不起來,她就在原地站立了許久,直到金璽的一聲驚呼。

“亦馨!”

眼前閃過一道血色,護住秦亦馨的金璽胸前,多了一把刀。

“金璽!”

秦亦馨瘋了一般斬殺了身前的叛軍,扶住金璽,臉上分不清是血還是淚水。

“亦馨,徐炤要跑……攔住他……”

秦亦馨搖著頭,再看了一眼遍地狼煙,深吸了一口氣,拾起一把點燃的木棍,在金璽耳邊輕道:“他跑不了。”

金璽看著秦亦馨如花的面容,閃爍著眸子,撫上秦亦馨的臉頰:“我陪著你。”

秦亦馨點點頭,站起身,下達了最後一道命令:“銀狼軍!撤退!”

那一聲響徹戰場的命令發起後,她便一手牽住金璽的手,一手持火把,緩緩走向火藥的藏匿點。

劇烈的爆炸聲,滿天的大火,像吞噬靈魂的惡鬼,安葬了十五萬人的亡魂。

章崎帶領著剩下的百餘人,目送那場慘烈的戰爭就此結束。

他們贏了。

銀狼軍,不覆存在……

再回到盛芽城,他們依舊是被世人敬仰的英雄,可誰曾想過,四個月前,他們十萬人浩浩蕩蕩行過,帶著為國效力的期待,四個月後,只剩他們百人茍延殘喘,軍不成軍,隊不成隊……

章崎如來時那樣看向當初對他們歡呼以待的百姓,不見那個溫柔女子的身影。

“將士們,一路上辛苦了,來,喝酒!”

朝廷裏來迎接的使臣滿面笑意的招待剩下的那百餘將士,只是,他們哪還有心思喝酒慶祝,有些借酒澆愁,有些借口有傷便回營帳睡下了,章崎也不例外,他偷偷溜出了營地。

那晚的月亮很亮,他身披夜色,從懷裏拿出那塊臨走時他偷偷撿走的崔將軍的銀狼令,撫摸著銀狼令上的斑駁刀痕,他再也忍不住,握緊那塊銀狼令痛哭起來。

章崎除了宮裏的妹妹,便沒有家人,他從一個小兵到如今的副將,都是崔將軍將他當親弟弟一樣照顧陪伴過來的。

曾經情同親人的戰友們,如今說去就去,他還記得,崔將軍曾偷偷給他說他們秦將軍的情史,說他是個多癡情的人,說秦亦馨和金璽,他們之前一直像哥們一樣,沒想到他們居然在一起了,又告訴他,其實他早就猜到了,金璽對秦亦馨有心思。

那些夜裏,曾經讓他覺得很遙遠的固安公主會替他遞上一碗熱粥,大大咧咧的秦亦馨會問他有沒有娶媳婦,告訴他怎麽討女孩喜歡。

這場仗為什麽能贏,章崎心裏清楚,如果徐炤跑了,那麽銀狼軍連名聲都保不住,所以秦亦馨不惜犧牲自己,也要護衛銀狼軍的名譽。

可章崎記得,秦亦馨和金璽還有個兒子,才出生幾個月……

想到這裏,章崎已經泣不成聲。

“怎麽回事,不是讓你勸他們喝酒嗎?怎麽就這幾個喝了?”

不遠處傳來一陣細碎的討論聲,章崎立即收起了悲色警惕起來,側身看去,是隨行的使臣。

“不是我不勸他們喝,你也看到了,他們跟個喪家犬一樣,除了那些個沒心眼,誰還有心情喝酒慶功啊!”

一個紅衣使臣不服道,另一個藍衣使臣也嘆了口氣。

“算了,路上再找機會除掉他們。”

“不是,我就不懂了,他們就是一些小兵,就算回了京,又能掀起什麽大浪?”

聽對面人這麽一說,藍衣使臣便嗤笑了一聲。

“你跟我說有什麽用,你跟那些大人物說啊,你別忘了,這件事摻雜了這麽多大臣,誰會想出意外?”

“就糧草一事,要是讓陛下知道了我們改了軍報還私自將銀狼軍的糧草送給徐炤一條,就死無退路了!你不想想,事關固安公主!”

“那可不是……你說著固安公主去湊什麽熱鬧,幸好她死了,徐炤也死了……”

後面再說什麽章崎再沒有聽清,但聽到這些已經足夠了,他當然沒忘,當初在徐炤營裏看到本該屬於他們的糧草時有多氣憤。

難怪……難怪他們的營地老是被暴露,難怪……他們會節節敗退……

十萬將魂,當真成了他們陰謀的犧牲品!

章崎將心中那股怒氣忍下,指節捏得咯吱作響,但他只能忍,那些使臣說的沒錯,沒了秦家,他們的確像是一只喪家犬,而章崎也清楚著,那些人不會放過剩下的將士們。

他還記得秦亦宸的話,不為奸臣而死,那晚,章崎逃了。

他背負著秘密再次逃亡,並且暗中調查當初糧草經手了哪些人,除此之外,還有讓他一直很在意的火藥,徐炤哪裏來的這麽多火藥?

一個月後,如章崎所料,曾經的兄弟們因各種原因死在了那些人手裏,他有想過回去,可一想到在宮裏無依無靠的妹妹,他便不敢再回去,對於張娉婷來說,章崎死了,才是最好的結果。

章崎游走了一年,雖然知道當年有著許多陰謀,可也無果,幾經周轉,才聽聞當年中元節時盛芽城本打算辦一場盛世煙火,最後卻辦得極其簡陋,那無疑提醒了章崎。

故而,他又回到了盛芽城,打聽到去年負責煙火的人家,姓祝。

章崎本來以為事情開始有轉機了,可他沒想到,他還未到祝家,盛芽城就多了許多鬼鬼祟祟的人,這讓章崎警惕心大起。

可固然章崎早有預防,但他也沒想到祝家會遭此大劫。

深夜,還算大戶人家的祝府落於人少富貴的一條巷子裏。

本來無事的祝府湧進了大批黑衣人,進去就不分青紅皂白的殺人,整個祝府亂成了一團。

那些黑衣人似乎是帶著目的而來,不劫財只殺人,除了殺人,便是放火。

章崎趕到時,整個祝府已然一片火海,他沖向那些黑衣人,與他們搏鬥起來,可就算章崎武功再高,也抵不住黑衣人太多,搏鬥一番,章崎便身中數刀,而那些黑衣人似乎也不太想引人註意,將章崎打得半死後刺了祝老爺幾刀便匆匆離去了。

周圍的大火讓章崎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那天,只是他堅信自己不能就這麽倒下了,強撐著身子去找祝老爺。

祝老爺的嘴角溢著血,一雙眼睛瞪得很大。

“火……火藥……賬……賬簿……”

章崎立刻找到了重點,抓住祝老爺的手逼問:“你說的是不是一年前的火藥?你知道什麽!”

章崎有些歇斯底裏,可祝老爺卻沒太多精力去回答他的問題了,他顫抖著手指指向一個櫃子處:“救……救……”

救什麽,祝老爺並沒有說完,就此咽了氣,章崎無力得看著死不瞑目的祝老爺,撐起身子爬向他所指的櫃子,那是一個半人高的櫃子,章崎不覺得他會把什麽賬簿放在那,但他還是打開了櫃門。

一打開,瞬時就怔住了,半人高的櫃子裏,蜷縮這一個渾身發抖的姑娘,面若芙蓉,卻整個人都沒了心神一般,看到章崎就沖他又抓又打。

章崎也就任由她這麽打著自己,一時失了神,那張臉,他認得。

一年前盛芽城的驚鴻一瞥,便讓他再也不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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