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我把我和蕭玦的決定告訴高若儀時她並沒有猶豫太久，她說。

“與其背負著那些罪名享受榮華，不如這樣心無牽掛活得輕松。”

既然她同意了讓高若儀死去，那麽就好辦多了，只是高若儀死了之後，她又該如何安頓？又要去往何處，和小恬莠兒在一起？她們都還只是個孩子，卻不想高若儀主動提出了要和硯懸一起。

“我想學醫，我也想幫忙……”

“可趙家村如今皆是得了春瘟之人，你去……”

“硯懸先生和青歌先生不也在嗎，他們是醫者，可也只是普通人，他們可以，我也行。”

我不知道該如何勸她，轉而看向硯懸，希望硯懸來阻止她，卻不想，硯懸不痛不癢道。

“只要口鼻沒有接觸，不是所有人都能染上的，而且現在也需要幫手。”

既然硯懸都這麽說了，我也不好再勸高若儀，她既然有這個懸壺濟世的心，我又何必再去阻止什麽。

“太好了，既然如此，從今天開始，我就拜入硯懸先生門下，希望先生不要嫌棄。”

得了硯懸的允，高若儀便跪在了硯懸身前重重磕了一個頭，硯懸一驚，看了眼青歌，青歌卻笑道：“如此，你就收了吧。”

硯懸有些為難，高若儀巴巴得看著硯懸，以為她不想收自己趕緊豎起三指立誓：“若儀一定好好學醫，不會辜負先生的！”

好一會，硯懸才嘆了口氣道：“我自己都還未出師……再說了，拜師豈能兒戲，你……”

硯懸還想說什麽，看著高若儀逐漸暗淡下來的雙眸，又輕咳了兩聲：“拜師的事等回了藥宗再說，不過教你醫術也不是不可以，我可是很嚴格的……”

高若儀暗淡的眸子瞬時又亮了起來，青歌趕緊在一旁搭話：“還不快叫師父！”

“師父！”

那聲師父後，我看見一直神色淡淡的硯懸終於露出了肉眼可見的笑意，再看高若儀，滿臉的欣喜，小恬和莠兒都圍在她身邊為她高興，也許，對於高若儀來說，這是一個好的歸宿。

但我們沒有高興多久，我們還要回趙家村，那裏還有百名病者等著我們，我們治的，不僅僅是他們的春瘟，還有他們的心魔。

臨近趙家村時，小恬不由得握緊了莠兒的手，莠兒則不安得看了一眼硯懸，硯懸的面上並沒有什麽表情，只是親手將藥巾遞給高若儀和小恬，讓她們圍上後就徑直走進趙家村。

不出所料，那些村民看到我們時先是驚訝，再看到莠兒和小恬，便驚恐得躲在了一起。

“她們！她們怎麽來了！她們是瘟神的妹妹！”

那些村民大喊著，徐桎蹙了眉頭，直接命守軍向他們伸出了長槍。

“睜大你們的眼睛好好看看！她們是人，是跟你們一樣活生生的人！”

硯懸怒了，她指著小恬和莠兒放大了聲音對那些村民道，硯懸的聲音仿佛有著天生的震懾力，開口時那些村民便不敢再說話。

“如果她們是瘟神，那你們是什麽？她們不過也是被病痛折磨的可憐人，你們自己都知道尋醫問藥為何還要為難這些孩子？”

“身體之病可醫，心病難醫，如若你們仁慈一點，小歡就會如同你們一樣，被救治，被幫助，可你們做了什麽！”

“在你們活生生燒死一個如花年紀的少女之時，你們有沒有想過，你們的心又何嘗不是魔鬼！”

什麽叫字字誅心，大概就是指硯懸說的這些話吧，可縱然硯懸的話再有說服力，都有一兩個說不通的莽漢來較勁。

“可要不是因為她姐姐，我們又怎麽會染病，又怎麽會死那麽多人，說白了還是因為她姐姐！”

“對！就是！”

有人帶頭，那些人便跟著起哄，硯懸氣得手抖，直道了一句不知悔改，而一旁的莠兒卻再抵不住這樣的指責，又想將過錯都攬到自己身上，我連忙攔住了她。

“這樣的愚民，你跟他費口舌是說不通的，蕭玦，在你們邊關這種鬧事者如何處置？”

蕭玦了然，悠悠一笑，不輕不緩得道出一個字：“打！”

“你！你不能打我！”

蕭玦話一出，幾個守衛就提了軍棍走向那個鬧事的愚民，那愚民一看蕭玦當真是要動真格，連忙後退，那些軍棍可有一掌寬，他們本就虛弱，要是這棍子落下來，也不用治了。

但蕭玦又何曾會在乎他的話，受過嚴格訓練的守軍兩下就用棍子將那人提了出來，駕到桌子上便是一棍子落下，那村民瞬時慘叫一聲。

“你不能……”

他嘴裏一直念著，但論嘴上功夫，何人能和蕭玦比。

“我為何不能？依國法，你們將小歡活活燒死，已是犯了殺人之罪，我有權處置你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不僅僅是你，參與的每一個人我都可以處置。”

“我知道你們有病，是陛下吩咐了要醫治的人，沒關系，硯懸先生已經找到了醫治你們的辦法，無關者可以醫治，犯事者終有一死，不如省了藥材和物資，直接隨那些屍體一起燒了，反正，你們本就覺得這樣的處理方法沒有錯。”

“不……不……”

本來那些做看客的村民瞬時沸騰起來，一些心虛的已然跪下求饒，蕭玦卻依舊冷漠，他要的，還不止這樣。

求饒聲此起彼伏，有人說這是報應，有人喊冤，也有人哭著求饒，被打的村民被丟了回去，可都沒人再敢和他接觸。

人就是如此，一旦與自己相關的利益關系被破壞，他們就只會顧及自己，翻臉比翻書還快，而這些愚民，更加如此，那個鬧事的村民，如今也該體會到了當初小歡的心情了吧……

蕭玦的一句命令就像是一塊巨石投進了波瀾的水面，激起千層浪花，就算在明明都得了瘟疫的小小村子裏，他們也慢慢開始隔閡，長坪村和趙家村的人排斥著廣安村的人，他們說廣安村的人是劊子手，是他們遭了報應，對他們更是避之不及，生怕一有牽連就會被放棄醫治同那些屍體被燒死。

人當真是脆弱又可笑的生物。

硯懸還是如同沒有感情之人一般穿梭於各個病患之間，徐桎讓人沒收了村裏所有人的杯碗用器，那些人以為徐桎當真放棄他們了，為此還哭了許久，直到新的用器再度發下才消停。

那些染了病氣的用物被焚燒殆盡，由硯懸解釋了後，他們才知道自己為何得了瘟疫，這一事實無疑又給他們脆弱的心靈上了一課。

“等這些村民病好後，只怕還需要一些物資。”

徐桎看了一眼正在改變的趙家村，不由感嘆道。

莫折霽也沒含糊，笑著應下：“放心，有岐山閣在的一天，就不會讓百姓缺了用度。”

“對了，聽聞之前紫殊侯拜托硯懸先生去廣安村找高家小姐，可有消息？”

莫折霽一問，我和蕭玦都不由蹙起了眉頭看向莫折霽，徐桎先沈默了半響，又搖了頭。

“沒來得及，隨那些屍體一起燒了。”

“可惜了。”

賬內的氣氛一下子沈重起來，我心中有疑惑，裝作不舒服的樣子出了營帳，正好瞧見陶珠正帶著小恬在那玩。

“星宇呢？我記得早上他還和你在一起呀？”

“星宇說他有些困，去小睡一會，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沒睡好。”

陶珠笑著答了我一聲便又和小恬玩了起來，我松了口氣，再往村子方向看，高若儀蒙了面巾正跟在硯懸後面打雜，而心有愧疚的莠兒也沒閑著，穿梭於人群中幫忙，好笑的是，她幫的大多是以前趕走她的人，而那些人每接受一次莠兒的幫助，就嘆了口氣，看來蕭玦的威脅還是有用的，果然，能動手的地方就不要動口了。

只是我如今依舊好奇，莠兒怎麽會沒事？如今硯懸也沒讓她帶面巾，想到此處，我就趕緊叫住了一旁忙活的青歌。

“青歌，你過來一下，我有事問你。”

“是紫殊侯夫人啊，怎麽了。”

青歌依舊是那副樂觀的模樣，看見我就趕緊跑來。

“我想問你一下，為何莠兒在裏面沒事？”

聽我一問，青歌立即反應過來了，解釋道：“是這樣的，你見過得天花的人嗎？”

我搖搖頭，他又道：“在人得了天花後，身體內會產生一種氣，這種氣能讓他以後再免疫天花的病氣，莠兒也是如此，她扛過了春瘟，所以體內也有了這種氣。”

歷時小半個月，南郊村民的病情因為有了硯懸對癥下藥的治療，已經接近尾聲，有意思的是，當初那些出於各種理由而收購藥材的達官貴人們此時也來湊起了熱鬧。

在南郊緊缺藥材時他們不來，偏偏在明知疫情好轉之時伸手，無非也想討個名頭罷了，錦上添花的事，誰都會做，我們無心顧及他們，只因我猶記得硯懸當時對我說，春瘟快要好的關頭，最是緊要。

我看向硯懸，這小半個月來，屬她最辛勞，從診斷到針灸再覆查，她負責的又是最嚴重的那批村民。如今就算藥巾半遮了面容，我也能瞧見她眼角的疲憊，我不禁開始擔心起來，當初小歡身上發生的事，千萬不要發生在她身上，她不能倒下。

“師父，休息一下吧。”

高若儀剛忙下手頭的事，轉身正瞧見硯懸在揉太陽穴，不由擔憂道。

“不用，我沒事，那邊還有十來個村民沒有檢查。”

說完她就拿起藥箱往前走，高若儀嘴邊的話也被迫咽了下去，感覺到我的目光，她也不由看向我，只是，我也無法，只能對她搖搖頭。

營帳那頭，又傳來了車隊卸貨的聲音，我瞥了一眼，不是岐山閣的旗號，應該又是哪個來錦上添花的人。

我懶得看那些虛偽的面孔，正打算離開，徐桎就叫住了我。

“越兒，過來一下。”

我轉身看去，徐桎如往常一般接待著來人，只是神神秘秘得沖我招了手，我先是疑惑得看向他，畢竟與那些人客套的活怎麽也落不到我身上，我向他做了一個你確定的口型，他卻肯定地對我點點頭，這倒奇了。

我看了看四周，清了嗓子後向他走去，卻發現他身後是一頂轎攆，我遲疑得走向他，徐桎卻用食指小心翼翼得指了指那頂轎攆，我更疑惑了，彎身向轎攆簾子探去。

我正想掀開轎攆的簾子，一雙粗糙的大手便握住我的手腕往裏一拉，瞬時我整個人都被拖進了轎攆裏，回過神時已經坐在了轎攆的座位上，向旁邊看去，徐淩正用食指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

“外祖父！”

我壓低了聲音驚呼出聲，卻見徐淩對著我和藹一笑，再看他，今日他未著龍袍，一身家常的衣裳，倒像個普通富貴人家的老爺。

對於徐淩的到來，我是又驚又喜的，一是有些時日沒見到徐淩了，出於想念，二是有南郊一事，徐淩必然會因為擔心忙得焦頭爛額，如今一看他的氣色倒是不錯。

“您怎麽來了？這算是微服私訪？”

徐淩看著我無奈嘆了口氣，忽而又故作嚴肅得用食指敲了敲我的額頭。

“還好意思說外祖父？明知道這裏疫情嚴重還天天往這跑，當真是心大！”

雖是指責，可我知道他是關心我，我也承了他這份關心，挽上他的手臂撒嬌：“有硯懸先生在，越兒才不怕呢。”

看我這副模樣，徐淩到嘴邊想要責怪的話都變成了寵溺的無奈。

“之前一直不得空，如今聽聞這邊有了北師藥宗的幫助，情況好多了，才抽出時間來看看，這些時日，為難你們了，聽說你們還特意去廣安村跑了一趟？”

雖然在宮裏，徐淩對南郊的情況卻如此清楚，看來他的確對這邊很關心，但說實話，我和蕭玦出的力都不算什麽，最憂心的，應當是徐桎。

這些年來，徐桎的變化算是最大的，從當初的聽天由命一副悠哉哉的模樣變得越發有擔當體民情，這其中少不了司馬翎的鼓勵，本來是佳偶天作，可徐淩這一關始終過不了，不如趁此機會和徐淩提一提，允了他們這樁婚事。

“越兒和蕭玦不過是舉手之勞，最辛苦的還是二舅舅和司馬將軍，外祖父，如今二舅舅和司馬將軍也算是攜手立過功了，何不成全了他們？”

我觀察著徐淩的表情，卻見他的臉慢慢冷了下來，倒不是說沒有遲疑，只是他臉上更多的是為難，他還是在意司馬家的兵力。

“這件事外祖父也有想過，今日你提起，外祖父正好有一個想法。”

營帳內，徐淩坐在上座，徐桎恭恭敬敬得給徐淩奉上一杯熱茶，我趕緊給徐桎遞了一個眼神，他便會意。

“父皇，兒臣要不要把司馬將軍叫來。”

“不用。”

令我和徐桎沒想到的是，徐淩想也沒想就拒絕了，他看了我和徐桎一眼，嘆了口氣。

“朕知道你們心裏在打什麽小算盤，但今日，朕和你們聊的是家事，坐。”

“是。”

我嘆了口氣，和徐桎不由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坐於下座，等著徐淩開口。

“桎兒，父皇知道你和司馬翎兩情相悅，但父皇之前就把話說得很清楚了，司馬翎是個好姑娘，父皇不否認，除去她的家世，她也當得起的你正妃。”

徐淩的話無疑讓我和徐桎都開始思量起來，他為何要特意提正妃二字？

“讓你娶她並非不可能，只要不是正妃，讓她做婕妤又太委屈了，側妃再賜封號倒是不錯。”

側妃？

這無疑是給我和徐桎澆了一盆冷水。

“父皇，阿翎怎麽可以做側妃！就算她不嫁給我，也是堂堂一將軍，怎可如此委屈她？”

“外祖父，恕越兒直言，此行不妥！”

什麽所謂的封號，不過也只是一個字，封號給的再光鮮，側妃終究是妾，司馬翎是何等驕傲之人，就算在司馬府，她也是嫡出小姐，怎麽能如此降她的位份！

徐淩卻像是料想到我們有這番情緒一般，很是冷靜，我不由開始深思，他到底在想什麽……

“外祖父，您是不是有合適的正妃人選了？”

我忐忑著說出這句話，徐淩卻看著我會心一笑，瞬時我整顆心都涼了，果然。

“朕方才去看了一眼你們口中無比讚許的硯懸先生，沈穩大氣，相貌不俗，此次又立有大功，師出北師藥宗，醫術精湛，於桎兒，很是合適。”

硯懸？怎麽會是硯懸？

我強逼自己冷靜下來，怎麽偏偏是硯懸。

“外祖父，硯懸先生的確出眾，可此事也得問過她本人，更何況，她師出北師藥宗，就算她同意，人家可是北師藥宗的關門弟子，人家宗主還不一定舍得呢？”

我努力讓自己的語氣看起來平穩一些，強笑著對上徐淩的眸子，卻不想他並沒有什麽反應，倒是十分自信得回我道：“做我徐淩的兒媳婦難道還會委屈了她？再說了，她不是才收了個弟子嗎？沒了她，北師藥宗還有她的弟子嘛。”

我再一次小看了徐淩，他知道，他什麽都知道，他在拿高若儀威脅我們。

正如蕭玦所說，徐淩將莫折霽的事交給蕭玦，他是故意的，我當真是忘了，那本山海異聞錄，還是徐淩講解給我聽的，他的耳目遠遠比我們廣。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莫折霽是西羌人，知道他要來覆仇，所以他將此事交給了蕭玦處理，他允許蕭玦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得將此事化小，也允許蕭玦借此事為母親對高家進行懲治。

我想，他也料到了我會對高若儀心軟，比起我們對他的了解，徐淩對我們的了解更甚。

“桎兒，此事你考慮一下，這是父皇對你的建議，也是對司馬翎的建議，有些事情，強求不得，你說得對，司馬翎是一個優秀的姑娘，她可以做正氏……”

但不會是徐桎的正氏……

這是徐淩沒有說出來的話，可徐桎心中卻分外清楚。

我無話可說，徐桎也無話可說，這正是徐淩想要的結果，他滿意得看了一眼我和徐桎，道了一聲該回宮了就自顧起身準備離開。

我看向徐桎，他在隱忍，泛白的指節表明了他的不甘，驀地，他擡起下顎，我心中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還來不及阻止他，他便起身叫住了徐淩。

“父皇！”

極其響亮的一聲，成功讓徐淩停住了腳步，也讓我不由站起了身，怔怔得看著他。

從我入宮以來就知道徐桎有多害怕徐淩，只要徐淩冷了眸子一瞪，徐桎就不敢再說話，而如今，他要為了司馬翎忤逆徐淩，我不敢想後果，但也無法阻止徐桎，因為，他做了他應當做的事。

“父皇，如果我非娶司馬翎為正妻不可呢？”

對於徐桎的忤逆，徐淩有一瞬間的驚訝、好奇和期待，那一瞬間過去後，他換上了不屑，笑著回答徐桎。

“那就憑本事拿出讓朕心服口服的理由。”

“謹遵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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